夏商新作《標本師》出版
先鋒作家攪局類型小說,愛情驚悚重口味震驚書市!

作者:夏商
類別:暢銷•小說
上市日期:2016年4月
出版社: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ISBN :978-7-5399-8960-0
定價: 35.00元
頁碼:248
開本:32開,145*210
●名家推薦
夏商貌似在寫小說,其實在概括生活。
——李承鵬(作家、 時評人)
夏商的小說仿若寓言與現實之間的橋,以生動直接的語言在其間作人性之舞,令人矚目。
——北村(作家)
時至今日,夏商的小說開始呈露意義,它預示著新的小說感的來臨。這些作品,不屬于20世紀90年代而屬于未來,而在新世紀重讀時,卻又感到它們見證著20世紀90年代。
——李敬澤(文學評論家)
直面殘酷的現實,夏商藏巧守拙的虛構具有一種克制而孤傲的痛感。
——陳朝華(詩人、搜狐網總編輯)
夏商的小說借助控制力的語言和結構,講述意味深長的故事,值得推薦。
——葉兆言(小說家)
夏商的小說表達出帶著希望的幻滅感,揭示出堅硬現實和荒誕虛構之間的“平衡”,表達對生命價值和人格尊嚴的思考。夏商是我認識的最早寫出“穿越小說”的作家。
——閻晶明(文學評論家)
猶如雨果之于巴黎,夏商是上海這個都市天然的描述者;不同于施蟄存的傳統,有異于張愛玲的模式,夏商筆下的故事奇譎而帶有精神分析色彩。
——葛紅兵(小說家、上海大學教授)
夏商的小說往往不動聲色地還原世事的殘酷與真實,是一種簡約的考究。
——程永新(作家、《收獲》主編)
●內容簡介
一段將深愛的女人制成標本的殘酷愛情。一男一女兩個殺手以愛的方式相互確認。小說植入了大量解剖學知識,像一道道黑暗料理,又借助探案式的推理,還原了詭異的謀殺現場,展現了標本師這一職業,堪稱一部講述標本制作的百科全書!醫科生和重口味女生必讀!
一個人在船上遇到一名青年男子推著一個坐輪椅的美麗女人,并意外撿到這名男子遺失的筆記本。從中讀到一個標本師的愛恨情仇——
著名作家閻小黎橫死于私邸,花樣少女蘇紫離奇失蹤。案件撲朔迷離,始終懸而未決。相關者的人生逐漸被越來越重的陰影籠罩。數年以后,標本師愛上了樣貌和氣質神似前女友蘇紫的女人焦小蕻,她是自己已故同學歐陽世閣的妻子。兩顆年輕的心慢慢靠近,兩人的命運從此徹底改變,卷進了充滿禁忌的親密游戲。
蘇紫去向之謎慢慢揭開,歐陽世閣的真實死因浮出水面。每一個人物似乎都心懷鬼胎,各有目的,模糊了善惡的界限。奇怪的生死,神秘莫測的過去,真假難辨的故事,關聯舊秘密的絕對禁地……未解懸案滋生出的惡逐漸萌芽生長。
人性、獸性、慘案背后的愛情令人驚嘆唏噓……
●作者簡介
夏商,著名作家,原名夏文煜,1969年12月出生于上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有長篇小說《東岸紀事》《乞兒流浪記》《裸露的亡靈》及四卷本文集《夏商自選集》。
●目錄
1994年3月20日星期天 007
3月27日星期天 013
3月28日星期一 018
3月29日星期二 020
4月3日星期日 024
4月4日星期一 028
4月6日星期三 033
4月7日星期四 036
5月17日星期二 040
5月18日星期三 043
5月20日星期五 045
5月21日星期六 047
5月24日星期二 051
5月31日星期二 053
6月2日星期四 044
6月3日星期五 058
6月4日星期六 060
6月8日星期三 065
6月11日星期六 069
6月12日星期日 074
6月13日星期一 083
6月15日星期三 088
6月16日星期四 104
6月18日星期六 107
6月27日星期一 118
6月29日星期三 124
7月4日星期一 128
7月6日星期三 130
7月8日星期五 133
7月9日星期六 140
7月10日星期日 150
7月11日星期一 157
7月16日星期六 167
7月17日星期天 176
7月18日星期一 191
7月22日星期五 201
7月23日星期六 210
7月24日星期日 219
7月25日星期一 225
7月26日星期二 231
7月28日星期四 238
●作者后記
我們常用毀其少作來表達對舊作的不滿,除了極少數天才之外——其實我越來越懷疑是否有這種生物存在——在漫長的寫作生涯中,出現贗品劣作幾乎難免。從自我檢討的角度說,或許并非壞事,當你回望學藝之路,可以知道成為一個手藝人的過程是多么艱辛。幸運之處在于,如果你還處于寫作狀態,就有機會加以修訂,或者,再徹底一些,干脆推倒重來。
1995 年春天, 或更早一些, 北方一家出版社擬推出一套“廊橋叢書”,彼時美國言情小說《廊橋遺夢》在大陸紅得發紫,作為山寨大國,文學的投機商們也想借此沾光淘金。組稿的是一位文學刊物主編,他擔綱這套叢書的策劃人,據說同時約了八位小說家參加同題作文——記得同一時段,某導演也約請了一批小說家同題炮制 《武則天》 ——作業是七八萬字與 《廊橋遺夢》篇幅相當的大中篇,各寫一個發生在中國的愛情故事。
花了一個多月,交出了一個以標本師為主角的日記體愛情故事。此刻回想,已忘了為什么將主角設定為標本師,應是一種時髦驅使:借助冷僻職業來增加故事的獵奇性,初習小說者常用的伎倆。
因是急就章,交差后也沒多上心,一晃三年,當差不多忘記這部小說的時候,組稿人來電說項目夭折了,才想起還有這么個存貨。剛好《時代文學》一位編輯來滬約稿,就給了這家山東的文學雜志。該刊 1999 年第一期以頭條位置發表了此作,同年第四期配發了 “五人評論小輯” 。不久花城出版社擬出我的小長篇《裸露的亡靈》 ,和社里一商議,將這個大中篇一并做成了單行本,就是《標本師之戀》 。
小說出版后未再加印,版權到期后也未再找新的婆家。2009 年編輯多卷本文集時,有再版的機會,卻毫不猶疑地放棄了收錄。
倒不是因為是言情小說路數而低看一籌,無論是嚴肅小說,還是通俗小說,只有文本優劣,而沒有類型高下。之所以對此作耿耿于懷,是因為乃倉促之作, 起筆之初既然迎合市場, 運筆之時必然有媚俗的矯情橋段,雖獲些許贊譽, 但在個人的創作譜系中, 因為完成度不高, 一直被排除在外。
很多年過去了,有一天,偶聽東方早報記者趙嵐說起采訪了一位標本制作大師,我心念一動,想到了那部小說。回家將舊作找出來,看是否能加以修訂。沮喪的是,稚嫩得令人羞愧。也感悟到,寫小說,終歸還是中年人的事業。
過了一段時間,那個標本師的愛情故事并未從腦海中剔除,反而清晰起來。就向趙嵐要了電話,去采訪標本制作大師唐慶瑜,唐老師是標本世家,給我詳盡解釋了標本的來歷與現狀,推薦了一些書籍材料。經人介紹,又去滬郊一家標本制作廠看了標本制作實況,隨著對這行有了大致了解,一個全新的標本師愛情故事也漸漸在腦海中形成。決定放棄舊版,重寫一部穿著愛情外衣的知識小說。
所謂知識小說,除了要講述一個有趣的故事,還能讓讀者額外獲取一些有趣的知識,可以是風土民俗,可以是奇談秘聞,也可以是一本標本制作的“百科全書” 。
寫作過程比我想象中艱難得多,寫舊版時二十五六歲,寫新版時四十五六歲, 整整過去了二十個春秋。對小說藝術的理解, 對世事的理解,對男女之愛的理解都有了變化, 俗氣地說, 變得成熟了。只是對寫作而言,成熟未必就意味著駕輕就熟,喪失了少年無知無畏式的恣意,寫作越來越成為遍布危險的雷區,即所謂的眼高手低。
用了將近兩年,才完成這部長篇小說,需要指出的是,我可以放棄原來的日記體形式,也可以重擬一個標題,使之完全和舊作擺脫關系,可我還是保留了日記體, 甚至固執地采用了現在這個書名, 唯一的理由是, 用《標本師》覆蓋掉《標本師之戀》 , 用同樣的形式、 近似的書名, 植入全新的故事與思考,來挑戰小說無邊的可能性。
圈上最后一個句號,欣慰地發現,重寫未必是一件討巧的事,但無疑是值得的。
●精彩試讀
放好行李箱,靠在欄桿上抽煙,一旁的婕婕抱著玩具熊,臉在熊鼻子上磨蹭,把鼻尖拱成豬八戒狀,咯咯咯笑。上小學二年級了,還喜歡各種長毛絨玩具,熊貓、斑點狗、企鵝、黑猩猩,丟在床鋪或寫字桌上,睡覺時摟著,做功課時去摸一摸。按心理學說法,孩子依賴玩具,表面看是童心,深層原因是缺安全感。她靠一點過來,細密濃黑的發絲,和她媽媽一樣。
那人在舷梯口出現時,給我留下的印象是有點憔悴,眼圈發黑,明顯缺覺。套一件皺巴巴的灰色格子T恤,斜挎一只帆布包,草綠色臟成了枯草色,紅布縫成的鐮刀斧頭早已殘破,包角處磨損出碎絮,剛從垃圾堆撿來似的。
金堡島屬于本市飛地,一座縣建制的死火山島,距母城約270海里,一早從聯草集碼頭上船,次日午時抵達目的地。今天這班船是“友誼號”,一等艙雙人大床,設施齊全帶電視。三、四等艙少則四人,多則十幾人同宿,統艙更是又臟又鬧的難民營??紤]下來,二等艙最適合,有衛生間和衣柜,兩張單人床。
抽完煙,曲起手指將煙頭彈進洗筆江,卻見從舷梯口消失的那人推著輪椅再次出現,輪椅上是個年輕女人,一頭烏發遮住了大半邊臉。一股奇異的香氣彌漫在空氣里,好聞得禁不住要深呼吸。
“友誼號”共四間二等艙,分為B1-B4室,我住B3室。房間不大,七八個平方,本以為兩張單人床是并排,卻是上下鋪。剛才進屋放行李,就抱怨客輪公司摳門,二等艙票價那么貴,卻如此逼仄,還有股難聞的尿騷味。
環形鎖旋動,擴大的門隙中露出一張
坐下不久,聽到敲門聲。
“誰呀?”婕婕問道。臉,正是那年輕人。
“我是隔壁B2室的,請問你們有肥皂么?”
“衛生間不是有肥皂么?”我說。
“只有一小塊香皂,我不用香皂,只用堿皂?!?br /> “抱歉,沒堿皂?!?br /> “噢,那對不起?!蹦侨松由狭碎T。
“婕婕去把門關一下,好像沒鎖上?!蔽艺f。
“那你以后不能再亂扔煙頭了?!辨兼既リP門,卻被外力推開,那張臉再次出現。?
“你差點撞破了我的頭?!辨兼既碌?。?
“對不起,請問看到我的包么?”此刻,客輪響起了汽笛聲。
“是那只很舊的帆布包么?”我說。
“是啊是啊,你撿到了?”他急促道。
“剛才在甲板上看到你背著,那么破的包沒人會偷的,回房間再找找?!?br /> “找過了,記得放在衣櫥里,眨眼就不見了?!蹦侨说哪樤陂T隙中漸漸縮小。?
客輪以20海里的時速一路向南,此行是送婕婕去金堡父母家。我平時上班,沒時間照顧她。從去年她念書開始,寒暑假都送到爺爺奶奶那兒,住到開學前夕。
“友誼號”由江入海,風平浪靜,開得很平穩。一早起來有點乏困,婕婕爬到上鋪,摟著玩具熊睡起了回籠覺。我在下鋪,將被子和枕頭壘起來,靠著發呆。人一無聊就容易犯煙癮,去甲板上抽煙,正巧那人也在,問他是否找到了帆布包。他搖搖頭。過了一會兒,我們各自回房間。經過B2室,看見輪椅上的女人,似乎睡著了,睫毛蓋住了眼瞼,她的美貌甚至讓我愣了一下。
靠著被枕,昏昏沉沉中睡去,直到被一只無形的巨手搖醒。
客輪在浪尖上顛簸,胃來到嘴里,必須雙唇閉緊,不讓它掉出體外,硬吞回去的滋味真不好受。我敢打賭,比死好不到哪兒去,可畢竟是臨時的痛苦,想到岸上的好日子,忍受就顯得很有必要,這就像人生。
客輪如同浪濤里的木盆,胃里的東西終于從嘴巴里掉出來,變成一灘穢物。耳膜里除了此起彼伏的呻吟聲,就是各種物品磕碰的撞擊聲。睡在上鋪的婕婕哼了幾聲,既沒嘔吐也沒哭叫,孩子的腦垂體沒完全發育好,對外界的反應跟成人是不同的,看到的世界也是迥異的,民間有孩子通靈的說法,據說可以看到奇異的景象。
不知過了多久,風浪寬恕了這條船。我去叫乘務員收拾房間,乘務員拿了畚箕和苕帚過來,將畚箕里的煤灰倒在嘔吐物上,抱怨道:“今天見鬼了,這么大的風浪。”
“海上有風浪不是很正常的嘛。”我有氣無力道。
“這里是近海,這么大的風浪一年遇不到幾次,可能是龍路過了?!?br /> “叔叔,真有龍么,你見到過?”婕婕的兩條腿從上鋪掛下來。
“見過啊,幾海里長,見首不見尾,威風極了。”乘務員說。
“為什么我爸爸暈船那么厲害,你看上去一點事都沒有?”婕婕的好奇心總是無處不在。
“陸地上的人會暈船,船上待慣的人也會暈陸?!背藙諉T將糅合了穢物的煤灰掃進畚箕,出去了。
經過一夜航行,次日中午,客輪抵達金堡島碼頭,我在衛生間梳理睡癟的頭發,忽聽婕婕叫我:“爸爸,你看。”
走過去,見她站在衣柜前,指著一只破舊的帆布包。
“有可能是走錯房間了,二等艙都長得差不多。”我說。
提著帆布包去敲B2室的門,沒人應答,又敲兩下,那個打掃嘔吐物的乘務員剛好經過,說:“這間的客人已經走了?!?br /> 父女倆趴著欄桿張望,岸上的乘客正陸續散去,百米之外,看見了那個推輪椅的背影。
“喂,叔叔,你的包?!辨兼即舐暫艚?。
那人沒回頭,喧鬧的碼頭是天然集市,賣日雜的、賣海鮮的、賣瓜果的小販競相吆喝,婕婕的呼喊被掩蓋了。
返回B3室,取了行李箱,快步下船。等到了岸上,環顧四周,不見那人蹤跡,不知拐進哪條巷子去了。
“怎么辦?”婕婕看著我說。
“先看下有什么東西吧?!?br /> 把包打開,一本很厚的藍皮本,一支圓珠筆,再摸,沒東西了。
拿起藍皮本,粗翻一下,是一本日記。
“幸好不是貴重物,等爸爸回城,去報社登一條失物招領啟示?!蔽野讶沼浐蛨A珠筆塞進帆布包,放進了行李箱。
父母家在縣城東隅,退休前他們都是中學老師,父親教美術,母親教語文,還擔任過縣二中副校長。雙教師家庭,又是獨子,學業被盯得很緊。按成績,考上城里的名牌大學不成問題,但自幼跟著父親學繪畫,我還是報考了美院,大學畢業后分配在市油雕院,住了幾年職工宿舍,辦了一次個展,拿了幾個小獎,分了一套小兩室,結束和女友的愛情長跑,娶妻生女。公務、家事纏身,只有逢年過節才回來探親,但家里還是保留了我那間小臥室,牙齒快掉完的奶奶,也就是婕婕的太奶奶,用漏風的聲音對我說:“就是十年回一次家,也得給你留著,這是你的根。”
婕婕見了爺爺奶奶,瞬間就不怎么理我了。俗話說:“隔代親”,祖輩對孫輩總是沒原則的縱容,等寒暑假結束,我就得給她立規矩,剝掉被慣出來的驕、嬌二氣。她喜歡爺爺奶奶,和太奶奶卻不太親近,私下對我說:“太奶奶太舊了,身上的味道我不喜歡。”
在父母家住了一宿,趕第二天早上的客輪回城,這一班是“勝利號”,還是訂了二等艙。上船時我特意四處留意,希望能遇到那個推輪椅的年輕人,好將帆布包完璧歸趙,但他沒有出現。
客輪啟程,躺在下鋪,依然將被子和枕頭壘起來,靠著發呆。為打發無聊,下床取出那本藍皮日記,第一行字是:
1994年3月20日 星期天
然后我看見一個青年男子騎著自行車,行駛在去往郊區的公路上——?
驚蟄一過,漸漸暖和起來。今天溫度適中,清風徐徐,適于郊外垂釣。前幾天去漁具店買了新漁竿,原來那根用了多年,因金屬疲勞折斷了。
快有半年沒去陰陽浦了,起個大早,將漁竿和抽拉式魚兜塞進長帆布袋里,這是讓樓下裁縫鋪定制的,有可伸縮的背帶(騎車時斜挎在后背),書包架一側用來掛網格小筐,放入小桶、折疊凳、小鏟、軍用水壺,以及墊饑的饅頭。
天蒙蒙亮出門,八點不到騎到了陽橋。陰陽浦有很多胡亂分岔的河涇,匯總到東歐陽村之側的洗筆江。有陽橋就有陰橋,兩者相距不過三百米,站在此橋能看見彼橋,造型是水鄉常見的拱橋,區別在于陽橋是石橋,陰橋是木橋。當地人習慣進村走陽橋,出村走陰橋??匆姶迕駨年枠蚍较蜻^來,就招呼道,回來啦?往陰橋方向去,就招呼道,出門辦事呀?
平時去的垂釣點處于兩橋之間,無名河邊的土路只有半人寬,坑坑洼洼的,常被灌溉莊稼用的小水溝斷開,沒法騎車只好推行。來到一處河坡,將自行車拴在野樟或斜柳上。鄉村的詩意無處不在,屋頂的炊煙們飄上鵝蛋色的澄明天空,對岸春色爛漫,鹿角狀的椏杈舒展白天,旺盛的野花鋪滿綠堤,拍婚紗照的情侶擺出各種姿勢,采風的攝影師到處出沒。
我很少用花鳥市場買的魚餌,喜歡就地挖蚯蚓做餌,雨后的河岸隨處可見蚯蚓屎,蚯蚓吃土,屎和土一個顏色:一小坨盤成塔尖狀,堆在蚯蚓洞附近。用小鏟輕輕一挖,就是一條。斬成兩段,穿在魚鉤上,新鮮的蚯蚓在水里扭動,截斷處漫出血腥氣,蠱惑貪嘴的魚。
坐在折疊凳上,拿著漁竿,往周遭望斜眼。狗尾巴草長得癡狂,夾雜其間的叫不出名字的蕨類也不甘示弱。一只大白鵝領著幾只灰鴨,悠閑地浮在水面上。河水雖不能說一覽無遺,仍算得上清澈。顏色我形容不來,像是嫩綠,也像是淡青。河里魚多,每次來都能豐收而歸。記得年前曾釣到一條五十三斤重的鳡魚,是個人垂釣史上的重大收獲。沒舍得吃,制成了標本,至今還在座架上以凝固的姿態游弋呢。
制作魚類標本比哺乳動物難,魚皮薄,易掉鱗,完全是慢工出細活。不是每個標本師都能做出完美的魚標本,我是名師親授,雖比不上師傅,不過在這一行,也算高手。標本制作是冷僻行業,沒有新秀選拔之類的全國性競技比賽,要不然我肯定能入三甲。師傅生前告誡我,雖然我天資不錯,可手藝活都是靠祖師爺傳承吃飯,除了少數特別開竅的后人能有所創新,絕大部分唯手熟耳,沒什么值得驕傲的。
師傅姓茍,卻讓我叫他“敬師傅”。他說茍姓有多個出處,念“句”音,也念“勾”音,惡作劇者會故意念成“狗”音。他家這一支出自敬姓,五代十國時,為避晉高祖石敬瑭諱,將敬姓一拆為二,一支姓茍,一支姓文。所以說,茍姓、文姓、敬姓很可能是一個祖宗。
既然他要求,我就叫他敬師傅。
敬師傅是標本世家出身,祖父是晚清山野獵人,姑且叫敬老祖吧。敬老祖是個聰明的獵人,狩獵之余,愛琢磨動物標本。當然,他那時并不知道標本這個說法,起個名稱叫“假殼”。假殼這詞造得很聰明,我認為比“標本”一詞更能準確概括其本質。敬老祖開始只做些兔子、黃鼠狼這樣的小動物,有一年家里蓋房,做了只母豹子放在新屋前,類似于大戶人家的鎮宅石獅,說是用來辟邪。
敬老祖的“假殼”在村鎮間漸有薄名,一個叫古斯塔夫的黃發藍睛洋人慕名找來。這位瑞典動物學家通過隨身翻譯告訴敬老祖,來到中國是為了采集標本,需要像他這樣有標本制作經驗的獵人當助手。敬老祖這才知道“假殼”的學名叫“標本”。古斯塔夫給出的報酬讓敬老祖怦然心動,說真的,獵戶靠捕殺鳥獸去集市換些銀兩補貼家用,一個寒暑下來所剩無幾,所以當古斯塔夫用手指比劃出每月4塊銀元時,敬老祖吃驚地長大了嘴巴。他把頭轉向翻譯,翻譯頷首表示確認。對老百姓而言,一年48塊銀元是筆巨款,敬老祖當然沒理由拒絕。
翻譯告訴敬老祖,古斯塔夫先生是瑞典國王的堂弟,相當于中國的親王。敬老祖詫異得直咧嘴,為什么不待在宮里享福,跑到窮鄉僻壤收集臭牲口?翻譯說,古斯塔夫先生對政治沒興趣,從小跟著大人在皇家獵場狩獵,對動物日益著迷。敬老祖還是不理解,搞動物標本有什么意思嘛。翻譯說,古斯塔夫先生大學念的專業是動物分類,這是動物學的基礎,沒有標本就無法研究和教學。敬老祖還是懵懂,也不多問,對他而言,真金白銀更重要。
古斯塔夫給敬老祖帶來了優渥的收入,也帶來了先進的標本制作技術。學習和探索是雙向的,敬老祖之前做的“假殼”雖工藝粗糙,制作原理和歐洲差不多,他自己琢磨出來的一些土辦法,讓古斯塔夫解決了一些技術難題,古斯塔夫??渚蠢献嫘撵`手巧。
為保證野生動物完整,古斯塔夫希望少用弓箭和獵槍——敬老祖本有兩支土銃,射中目標后創口較大,古斯塔夫想辦法給他弄來了一支英制小口徑獵槍——而更多使用陷阱、網具和籠具。三年多時間,古斯塔夫帶著敬老祖走遍名山大川,將幾百件珍貴標本陸續運往瑞典某大學標本館。據說直到今天,出自古斯塔夫和敬老祖之手的標本還是該館珍藏,其中有些動物已在地球上絕跡了。
古斯塔夫返回瑞典前,將敬老祖介紹給中國同行嚴寬教授,嚴寬安排敬老祖在生物系擔任動物技師。嚴寬教授和古斯塔夫研究方向不同,專攻禽類。敬老祖有四子二女,長子與三子隨父親學藝,跟著嚴寬教授跑遍千山萬水,獵鳥無數,幫助他完成了重要的《中華禽鳥分類圖集》,收錄了一千多種有標本實物的鳥類。
長子和三子后來也成為標本名家。到了第三代,也就是敬師傅這一輩,敬家已有十幾位標本技師分布在各地高校、動物園和自然博物館。敬師傅終生未娶,雖有幾個助手,正式拜師的入室弟子只有我一個,之所以對我尤為器重,是因為他和我的教授父親(他正式職稱是高級研究員,喜歡人家叫他伍教授)是多年合作搭檔,把我當世侄看。敬師傅在自然博物館干了半輩子,直到患病后神秘失蹤。
所以,命運有時就是一場歪打正著,如果敬老祖和其他獵人一樣,光知道狩獵喝酒睡大覺,不去做什么“假殼”。就不會招來古斯塔夫,也不可能把兒孫帶出深山,來到城市,成為體面的手藝人,從而徹底改變了家族的命運。
我拋出了魚線,估摸有二十分鐘,釣到了今天的第一條魚,一尾四兩左右的鯉魚。我將它扔進草叢,它氣極了,亂蹦一氣,讓我想起跳龍門的寓言。如果魚不是啞巴的話,我相信它就要出口傷人了。沒過多久,它屈服于草莖與落葉之間,嘴巴一張一合,將它扔進蓄著河水的水桶,一甩尾巴,活了過來。
河面有不斷滋生的漣漪,來自水流自身的波動,一圈又一圈。
河岸那邊距我約十步之遙,一女子推著輪椅往土路走去。輪椅上坐著個男的,手握收攏的漁竿,正視前方,對周遭置若罔聞。那女子側臉朝我瞥一眼,我一激靈,心里叫道,這不是蘇紫么?霎那間,巨大的水聲從耳中升起,水霧四濺將我吞沒。每當這種幻聽響起,就會伴隨一種生不如死的幻滅感。耳蝸里的水聲并非與身俱來,它源自那個陰霾的黃昏,源自日落時支離破碎的尖叫。一種充滿疼痛的恐懼,轉化為靈魂的一部分——平時它就像一個密封的囊腫,和血液、淋巴一起游動,當抵達耳朵深處,便突然炸開,魂飛魄散。
無論身高還是輪廓,猛一看她和蘇紫確實很像,細看還是有所不同,卻屬一個類型。美的本質究竟是形狀還是物質,這是我常思考的問題,譬如奔騰的駿馬身姿優雅,此刻的美麗是一種形狀,當它死后被制成標本,動作被凝固在永恒的瞬間,仍然是美,卻是一種物質化的美麗。當然,這種區分是以唯美論為基礎的,并非標準答案。
她扎著馬尾,煙灰色過膝長裙,套一件燈芯絨收腰夾克。我感覺她不屬于這里,雖然城鄉差異日益縮小,市區姑娘和村姑畢竟不一樣,這種差異有時細微到蛛絲馬跡。眼前的她,就是一個城市的女兒。誠然,走在市中心大街上,這種氣質的姑娘并不鮮見,她們有很高的回頭率,馬上又會被忘得一干二凈。可在寂寥的鄉間,被蘆葦、野草和雜樹烘托著,她的漂亮被放大了很多倍。
她拐個彎,往東歐陽村方向走去。修長的背影如此熟悉,連走路的步姿都那么神似,水聲在耳朵里越來越大,強烈的恍惚感令我腦袋炸裂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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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27日 星期天?
再次來到那條無名河,今天來此處,有比釣魚更重要的目的:守候那姑娘。能否見到她,我并無把握。過去一個星期,腦海常浮現她的身影,導致分神,將參茸藥店委托加工的一只梅花鹿差點弄砸了。她就像遺落在鄉間的另一個蘇紫,來歷不明,一如世事中所有人物,每個人都像幻影,看上去那么真實,其實是那么縹緲。
陰陽浦雖說是郊區的一個村鎮,其實就在市區接壤處。從住處出發,沿著國道旁的鄉間公路,騎車一個多小時就能抵達。我喜歡上垂釣,是因為敬師傅。隨著動物保護政策出臺,合法的野生動物皮張來源越來越少,敬師傅除了仿制他的古代防腐劑,業余喜歡上了釣魚,原先守在市區小河邊,收成不好,幾乎見不到大魚。某個周末,我帶他來到陰陽浦,這里河汊縱橫,魚又多又肥。
后來就常陪敬師傅來,師徒倆度過安靜的一天,向晚時分,慢慢騎回市區。
之所以喜歡上標本,是因為小學四年級的那個下午。那天放學早,去父親辦公室,他不在,同事說去標本工場了。那里一般不對外人開放,但父親在館里很受尊敬,我又是小孩,同事就網開一面,將位置指給我看。我順著指引走到后院,很遠就聞到動物的腐尸臭和消毒劑混合的異味,未經處理的鳥獸尸體散落在水門汀上,更多標本成品被擺放在架子上,我被這些漂亮的標本吸引住了。
敬師傅正和父親說話,見我進來,冒出一句:“這孩子長得越來越機靈了,給我當干兒子吧?!备赣H沖著我笑,說:“快來磕頭拜干爹?!蔽也恢麄兪钦媸羌?,站在那兒發呆。敬師傅板著臉問我:“不愿意???”
我朝那些標本掃一眼,說:“教我做標本,就管你叫干爹?!?br /> 敬師傅道:“要學標本?我沒問題,怕你爸不樂意?!?br /> 父親笑道:“隨他,他要喜歡,你收他為徒我沒意見?!?br />
多年后我才明白,父親并不是真心話,他以為小孩一時心血來潮,樂得順水推舟,不駁敬師傅面子。當我考上科技大學生物系,畢業后將標本師作為職業時,他顯得很不高興,卻為時已晚。
我向敬師傅正式拜過師,不過沒叫過他干爹,他倒是把我當干兒子看。必須承認,起初我只是對標本制作好奇,慢慢真喜歡上了這門技藝。讓一具沒有生命的軀殼“復活”,感覺自己有點像造物主。唯一的瑕疵是,動物尸體的味道實在難聞,手上的異味很難祛除,堿皂傷皮膚,卻比香皂容易祛味,后來養成習慣,不怎么用香皂了。
只要一有空,我就往標本工場跑。敬師傅手把手教我,直到我大學畢業進了自然博物館,正式成為他助手。
進自然博物館是自己投的簡歷,在這之前,要不要和父親在同一單位工作頗令我糾結。后來想通了,既不是走后門,也不在一個部門,沒什么可避諱的。簡歷寄出不久,面試通知書就來了,我屬于那種品學兼優的大學生,生物學專業又對口。和敬師傅學藝多年,業余完成了不少標本作品,已是合格的標本制作師。說實在的,自然博物館之前沒本科學歷的標本師,大學生不會考慮做這個,說好聽點是技師,其實和技術工人差不多,就像八級鉗工雖然級別高,歸根結底還是工人序列。通常來說,大學生畢業進入自然博物館這樣的半科研機構,要么從事行政,當干部走仕途,要么搞研究,像父親那樣,從助理研究員到副研究員,直到成為教授級高級研究員。研究人員也和動物尸體接觸,有時也要解剖,可那屬于學術范疇,和標本師性質迥然不同。
在河邊待到下午三點多,沒看見她走來。因為注意力不在漁竿上,沒能釣到一條魚。這是預料中的情況,守株待兔,本就渺茫。遂收起漁竿,去東歐陽村尋訪。
這個很小的自然村,緊挨著寬闊的洗筆江,還是當年模樣,有些民居翻新了,整體給人的感覺反倒更衰敗了。村子不過十來戶人家,房子是老式帶瓦楞的那種,有兩口井,也有公用自來水。有戶人家窗戶換成了剛開始流行的鋁合金,玻璃上貼著大紅喜字。一只野鳥掠過屋頂,有幾只停棲在戶外電視天線上。標本師算得上半個動物學家,我可以輕易叫出它們的名字:翠鳥、江鷗、杜鵑,還有一只停在更遠的榆樹上,穿著一身黑衣服,看不清是喜鵲還是烏鴉。?
推著自行車在村里轉悠,下象棋的老頭,剪螺螄的村婦,跟狗說話的莊稼漢,都朝我瞥一眼,顯而易見,他們并不喜歡我這個不速之客,將戒備之情寫在臉上。
公用自來水旁,一個四十多歲的錐子臉女人放下淘米蘿,沖著我喊起來:“嗨,高個子,逛了有十分鐘了,找誰呀?”她的兩頰從顴骨處突然削到下巴,嘴鼓出來,像是長了齙牙。
我向兩邊張望,擺出一副迷茫的神情。
“別找了,說的是你?!卞F子臉女人喉嚨里恍若安著揚聲器。
“沒記錯的話,歐陽世閣是住這兒吧?”情急之下我問道。?
“你是他朋友?”
“小學同學?!?
“那間帖‘喜’字的就是他家,現在家里沒人,他媳婦去開追悼會了?!?br /> “誰去世了?”
“世閣釣魚時輪椅滑進河里,死了?!?br /> “什么時候的事?”
“四天前?!卞F子臉女人道,“世閣去年癱了后,常讓小焦推他去河邊釣魚?!?br /> “小焦是誰?”
“世閣的媳婦。”
“他好端端怎么就癱了呢?”我問。
“被車給撞了,”錐子臉女人說,“一輛拐彎的平板工程車,看得到車頭看不見車尾的那種?!?br /> 我聯想了一下,歐陽世閣站在路邊,一輛大型平板工程車駛來,他避開了車頭,卻沒留意后面的長尾,當它像怒氣沖沖的巨蟒將尾巴橫掃過來時,來不及躲了。
“可憐小焦,結婚不久丈夫就癱了,守了兩年多活寡,這下真守寡了。” 錐子臉女人又說。
“我記得世閣是獨子,他媽媽生他時難產死了,他爸現在還好吧?”
“他爸身體不太好,一直沒續弦,前年秋天去世的。”
“感覺這家人好倒霉?!?br /> “誰說不是呢,都說他們家祖墳被人下過蠱,風水壞掉了。”
“時間不早了,我先走了?!?br /> 推車離開東歐陽村,遠處的土路出現一支衣袖別著黑紗的隊伍。讓到一邊,目睹他們走近。最前面的正是那天河邊推輪椅的女子,垂首捧著一框遺像,遺像上的死者好生面熟,多年不見,兒時面容依稀能辨。念書時,我和歐陽世閣交往不多,只記得他不怎么愛說話,喜歡給人起綽號,為此還和同學打過架。
她從我身邊走過去,看了我一眼,既沒吃驚,也沒回避,像看一只既不討厭也不喜歡的野貓或松鼠。然而,有一點我可以肯定,那只停在榆樹上的黑鳥不是喜鵲,而是烏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