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農山詩篇》，高春林著
長江文藝出版社2017年11月出版。
由長詩《神農山詩篇》《神農山紀實》與19首《神農山詩篇副本》構成。
 
高春林詩集《神農山詩篇》出版
 
每一個詩人在其過程中都應朝著一個明澈之境，并完成一個獨特的聲音，這大抵是詩歌的一個使命。要有一個獨特的聲音并非容易，對于一個詩人來說獨特的聲音意味著卓越的形象。我在想，除了詞與物之間的相互指認，除了信仰和在信仰之路上對神明的追尋，除了修辭以及我們的詞語觀照下的事物和上邊提到的自由精神，我們的詩歌，準確地說是詩的語言，還缺失了什么？詩的語言是一個精確的話語，是超越了自身局限的，境界之上的話語，也就是說，它不是自身的那點兒破事兒，也不是自我的那種情緒，在現實與自然之間，它一直在抗拒著和探尋著，似乎在一種神諭中卻又在我們的意識之內，有著鮮明的肉身，這個過程約等于明澈之路回歸在詞語的身上，無限遠又無限親近。我能感覺到一種明澈的事物的吁請，它讓我們從日常生活的瑣碎中走出，從一個社會漩渦中走出。這里的說法不是逃避，而是探尋和另一種抗拒：以神明，抗拒壞時辰或惡勢力。對于一個有著詩歌意志的人來說，這個時候境界出現了。語言的差別最終在境界上。我在寫一個叫神農山的詩篇，突然想到這些，語言如同我所見的樹木的蔥蘢，境界就如同在神農山的山頂，抑或在神農山寬闊的山谷。
——高春林《詩最根本是通往明澈之境》

 
▍神農山詩篇（節選）
 
7
 
我行其野。向自然要一塊山石。
我們的詩是哪一款虬曲？游走的云，
鴻雁之什。一條峽谷被明亮誕生。
我坐在山石壘成的拱門下，
不當關，把堆放于身體的壘塊曝曬。
應該有洶涌的人，我歉意地側身，
風微至，正適合于與時間合影。
遠處城市，披一層霧氣，懶得去管，
能管得了什么？憑我的詞。
山樹起伏，枝椏之間都有松鼠、雀鳥，
最多的是春蟬顯擺孤獨。
我倒是想和它談一談孤獨，和孤獨的
優越。開口不如閉口。我相信，
自然有一種含糊的美，
至少“其鳴自詨”，透明不用再
給透明以釋義——至少
不見人面獸、不見隱在褶皺里的騙子。
虬曲即詩，野也即詩。
鴻雁不鴻雁，我倒不惦記。
我想，不如采一把地骨皮、筋骨草，
在山頂上，微距，亦望遠。
 
8
 
夜，泊在大山腳下。
十一點的柏油路暗如天外的深巷子，
唯有莊園的燈在遠處，仿童話。
這時我是你暗地里的山石，我們一起走。
閃電，涼風，撇遠的社會關系。
 
管它呢。“我卸下了大海的重負”，
我掀動身體里的濤聲。靜極了，無邊的
田園。雨，空蕩蕩地懸著，
我在這中間，向探勝者哈里伯頓致敬。
一襲涼風裹著香草味，裹緊我們的島嶼之夜。
 
暗夜因你而清澈。
群山如果知道我們有太多鈍痛的現實，
必然在明晨為這個句子而朗誦，
為指甲大的安寧，為打開的你的結。
 
我們一起走，蒼涼賜予我們這條路。
向北是一幅山水圖，南下出奇的開闊，
我不在乎哪個方向，時間即證詞。
雨點在幾個閃電之后，叮叮當當落在瓦片上，
我們的瓦片，是的，一片瓦是另一片的
親人。一場雨的明亮是所有的明亮。
 
15
 
新月與金星，互映的圖像，
在天未徹底暗的時候就懸在了山崖上，
一幅水洗的幕布，反復挑戰
我們過于灰冷的眼睛。
一只貓頭鷹熬過白晝終于從樹杈間探出
狐臉，卻疑惑于一天冷卻后
星月被什么擦亮。空氣里飄過野果味。
 
在城市呆久了或從未有過山里生活的人，
根本不知道一些銀幕上的光影
取自這個夜晚，起伏的山脈在夜來臨
還能發著光，“夜藍色的波濤”，
天空閃著睫毛。他們偶爾模仿幕場上
星月的交談，因失卻自然而別扭，
像再也找不回貞潔、水色、含化的眼神。
 
這是神農山夜晚的一個天際，
我在山麓間呆望，并覺察遙遠的安寧。
我驚訝于我的身體里還有驚訝，
在厚厚的絲線纏裹得一層一層有如
一個殼的骨頭里，蹦出了驚訝，
她可愛地找到了我趨于模糊的眼睛。
我驚訝于這圖像及其溫柔而苦澀的表情。
 
17
 
昨夜喝酒，凌晨四點醒來，
宿醉感還在給身體以蒸騰之火。
它燒我，但未有燒到窗外的黑暗。
我怔忡地抽煙，等黎明。
“我們之間，有太多的感激。”
自然的呼喚，至少在酒里醞釀了
一個對峙的具體，從酒器
到無顧忌地交換現實的黑鋼管。
這真實于一個地點的，十二平均律
之下的，神秘于詩歌的自然。
一群人為了遼闊和時間知道的友誼，
帶著我們的詩歌，以及它的變形記；
一群以文字解毒的人，在酒里
蒸發一次。而堅韌不是酒的器皿，
是我們孤單行程上的額骨，
和抗拒中，反復切磋的風景、懸梯。
為此，我理解了一些被酒精扭曲的人，
他的壓抑、甚至痙攣得有些脆弱的
那根筋——神經病是神經病人的
理療師。有人沉入陰郁，
更多人帶走光。一支煙燒到了我手指。
 
24
 
我們的清晨，蘭德莊園的清晨，
眾人還在熟睡的清晨。光明以詞的形式
在墻上輕跑。寂靜像叫醒時間的鳥鳴。
時間在歷盡黑暗之后滾動著露珠，
草本半夏在經過了掙扎之后閃著明澈之瞳。
沒有疾馳的列車，沒有叫聲，
流浪狗靜臥在它的主人沒有打開的門前，
詞，在尋找著它的詞群，
安寧像是晨光中的山暫時撇開了世界的傷痛，
杏園和樹叢中的鳥，在十二平均律之中
露出了嘴角上翹的杏仁臉兒，
沒有風帶來另外的風，沒有時代性，
——時間在我以上的釋義里起程，或者
沒有釋義，在黑暗被拋開的莊園里。
白紙的墻，詞與詞在交談，
從暗光到明光，從遠到一再的近前，
詞在奔突，并走出了它一度尋找的詞群。
詞，安靜地在這個第一時間開始，
像是一個自然之書，像植物的倒簽刺兒，
刺向酒瘋子一樣無聊的現實。 
 
29
 
第一個下午，有人告訴我后邊有一個
杏園。杏未黃，一律的青蔥
無邊界地孤獨——抑或挑釁著來者的孤獨。
草在腳下滋生荒涼，越圍欄……
第二個下午，有人談論杏園里的一個壇子，
聲音里儲滿水。灰黑，明亮，
一個異己者，像想象標簽的一個假設，
覬覦身邊的是苦參和旋復花。
我清醒地想這不是史蒂文斯的田納西——
“我曾把一只壇子放在田納西，”
“荒野向壇子涌起……”
它不產生什么，而聲音是聲音的容器，
產生你的耳廓、深瞳里的稻米。
第三個下午，我在行走的疲倦中被杏園
忘棄了。這時有人告訴我他的片子
是杏園里的一杯青杏。青杏的詞，
青杏者濯足。那意義是不到紅的時候，
就不曾有出墻的污點。我相信
輿論之暗有細沙的荒謬性。
你也清楚，青杏在時代的衣擺下都在速熟，
墻外的誘惑不是小于一而是大于十。
第四個下午，在回程中路過了沁陽的礦區，
有人說：你最終未能看看那個杏園，
意思的確是，我的詞錯過了一首田園詩。
 
 
▍神農山詩篇副本（選五）
 
明澈
 
相信水神在谷水澗安坐，
相信蟬在山上聚義為了春天的聲音，
相信植物的信仰里散發光亮，
相信小鳥來去播撒了油松的種子，
相信獼猴的雙眼皮，嘲笑過我的不自由，
相信一個人堅如石頭，那是在自己的山上。
 
相信我吧，神農氏說，
斷腸草被我吃了，你們的疼痛從此消失。
向你們坦言，山上有另一個你。
相信神秘在于所見之山似虬曲，還明澈予你。
 
 
在這里……
 
在這里，世界回到簡單。
在這里，明澈拋開繩索給出一顆不曾
有過的石子。給出你。
每一處都是詞語的一個高度。
在這里，筋骨草不急于給沒有筋骨的人配偏方，
一個人是他自己的黑暗。光在找。
在這里，你身體里的早晨炮制了合奏，
前提是小話劇搬到了十二平均律下的大劇場，與鬧
斷了聯系。你和自由之間有了一夜默契。
在這里，從你不相信藍天，到看見
神農氏筑居的無獵無征戰，草木時間里的城。
在這里，你是一種慢的具體。
在這里，你讀《桃花扇》，也看義山集。
在這里，你和看山人談混亂，他說你很扯淡。
你一個人走走，你是你的解放者。
如果這里不是一個鏡子，那你就是橫行山水的魚。
 
 
上山時間
 
“寂靜，像深入到琴弦以內。”①
聽蟬叫，翻朱載堉的《靈星小舞譜》②，
青石門的上午，一寸寸地展開，后來是在一棵
白皮松下談論時間的肌膚褪去記憶的色斑，
雪在另外的時間漫下著，雪白是一個
履歷表上的面皮，沒有人具有它，除了她。
 
有一次我在石壇上看見了黃河，
在薄的煙嵐里，游走，時間的通透感，
像是不再有時間，和畫面。開闊在自由地上升。
一個人在給我講解《豆葉黃》③里的舞人——
舞聲、舞容、舞衣，一個琴師和一個樂童
翩然而去，一條河翩然而起。
 
危險與艱難還在山石上繞著，但這已不同于
在城市被謊言、被欺詐、被背后搗亂
的危難。在琴弦以內了。白頭翁
和鵝耳櫪皆是舞者。我不用借那一個咒語
來安穩世界④。要借，就借神農氏的
青鳥，幻化或棲居，我像一個不羈的山里人。
 
① 引自《神農山詩篇12》。
②《靈星小舞譜》系朱載堉的《樂律全書》書目。
③《豆葉黃》系朱載堉《靈星小舞譜》中的系列舞譜。
④ 弗羅斯特《補墻》“我們得用一個咒語讓它們安穩”。
 
 
俊鳥飛
 
在山里，就意味著月牙和金星交談，
意味著將夜和冷放在懸崖上，異人折竹①。
我點一支煙，時間就這么無心過，
不代表孤絕、空洞，且不看時代的風向標。
鑰匙的統治②，如果你們愿意，更深的
夜歸我，“知雪重”也要瘋一把。
“危險啊這么黑”我僅僅要一個謙卑的
石子，容我說話，而不是給我義山
的“月光寒”③我踢我的石子，像童時毽子，
多么好，自由有時就是給虛空一個闡釋。
我們真的來源于未曾犯過罪的猴子？
比白石還清白，那倒不如一次原罪卷簾來。
愉悅的風這時拂過植物的毛身子，
顫且癢。我又聽見了風扔掉了很多東西，
包括指北針，眨眼不見，深山俊鳥飛。
我知道我在說什么，雙眼皮的神農山獼猴
在閃著俏皮的眼，他是自然的人。
夜深了，熱過身的你們，且聽對話的星月。
 
①唐·白香山句：“夜深知雪重，時聞者竹聲。”
②鑰匙的統治，引自列夫·舍斯托夫（俄）演講的題目，也用于他書的名字。
③李商隱句：“夜吟應覺夜光寒”。

 
再讀李商隱
 
公元812年的李商隱，比公元712年的杜甫①
晚一個世紀。他們在黃河流域的河南境
誕生，而后四海流寓，卻“四海無可歸”地②
感慨：命運有著相同的時代性——
他的“西郊”和老杜的“北征”對京郊的③
說法在社會漩渦里，像是兩個憤青，
但我又不能不驚覺于憂憤到深處的詩人
他詩的廣闊性——黃河不懼泥沙——
本來就指望不了它洗清什么，義山在他的山上
“獨酌”或“萬里風波一葉舟”—— ④
看盡一種破敗的心酸。河南這一帶一到冬天
風雪就多，但可笑的是竟未多過別離，
以至于他來不及安頓家庭。至于多得無法確立
任性的一次次記錄，干脆就都“無題”了。⑤
“無題”就意味著我們可以隨便解了，
讀不懂沒關系，現實本就是一塊生銹的黑石。
公元2012年，我來到商隱的墓地，
“雪月高光夜”，⑥荒涼感再也趕不上他的詩。
 
①公元812年李商隱誕生，公元712年杜甫誕生。
②引李商隱《祭裴氏姊文》“四海無可歸之地，九族無可倚之人。”
③李商隱有詩《行次西郊作一百韻》敘說京郊農村荒蕪、百姓愁慘的情景，令人怵目驚心。此詩可與杜甫《北征》相匹比。
④“萬里風波一葉舟”引自李商隱一首《無題》。
⑤“無題”構成李商隱詩的一個獨特性，有論者說，這一點開拓了唐抒情詩的一個新領域。
⑥出自李商隱的《無題》：“如何雪月高光夜，更在瑤臺十二層。”
 
 
 
▲高春林，1968年出生，1989年開始寫作，主要著作有詩集《夜的狐步舞》（2010年，河南文藝出版社）、《時間的外遇》（2013年，陽光出版社），《漫游者》（2016年，長江文藝出版社），以及《隱者書》（EMS）等，和隨筆集《此心安處》（2013年，長江文藝出版社）。有詩歌譯介到國外。主編有詩歌選本《21世紀中國詩歌檔案》。曾獲第三屆河南省文學獎、首屆奔流文學獎、第二屆（2017年度）十大好詩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