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信息
 
作者：李黎
出版社：上海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9-4
定價：45.00元
 
網(wǎng)購：
 
京東鏈接：https://item.jd.com/12508095.html
當(dāng)當(dāng)鏈接：http://search.dangdang.com/?key=%CB%AE%E4%B0%C8%BA%D0%C7&act=input
 
 
內(nèi)容簡介：
 
本書為一部短篇小說合集，但一般意義上“純文學(xué)”短篇集不同的是，本書所有篇目均以眾所周知的梁山英雄為寫作對象，重點書寫其上山后、招安前的日常生活，寫諸位好漢從廣闊天地來到逼仄空間的變化，尤其是他們的喜怒哀樂、同類中人、鄉(xiāng)愁懷舊、未來憧憬、命運追問等。書中涉及宋江、武松、魯智深、李俊、燕青等等耳熟能詳?shù)娜宋锒@得有些“改編”與水滸研究的意味，但鑒于所有人物皆為虛構(gòu)，本書稿的內(nèi)容是虛構(gòu)之上的虛構(gòu)，旨在宏大敘事的語境下突出個人的細(xì)微之處和命運感。全書在濃烈的狂歡氣息之下，是較為典型的黑色幽默的風(fēng)格，更具備強(qiáng)烈的人生追問性質(zhì)。

作者簡介：
 
李黎，男，生于江蘇南京郊區(qū)，畢業(yè)于南京師范大學(xué)，現(xiàn)供職于出版社。1998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著有小說集《拆遷人》。

目錄
 
序
林沖努力了三次
居然敢說我不是男人
相由心生
武松的字自成一體
我鎮(zhèn)三山已經(jīng)死了
小弟的小弟的小弟
食堂都搞不好還怎么替天行道
人人都知道我是一個隱士
夫妻生活的事算是事嗎
來自東京的你
時遷胖了五十斤
遠(yuǎn)處的水變成了天
為梁山寫一首歌
我只是一個說書的
請你證明你是浪子
尉遲敬德名氣不如關(guān)公
歡迎高太尉上臺剪彩
想扳倒朱仝談何容易
鏡中白貓
燭光里的副軍師
關(guān)勝渾身都是寶
金印漢子之歌
北斗七星今安在
楊志比武招夫
這些吃的留給老娘
滅門是一件技術(shù)活
離別之死
人生的夢為什么越做越淺
 
自序
 
早年間我大量聽評書，尤其假期，從下午四點開始半小時一場，一直到十點多，評書類節(jié)目隨著老年人的睡去而終止，情感類節(jié)目登場。水滸三國的故事混跡在諸如《說岳》《童林傳》《彩霞滿天》之中，并不特殊。后來它們憑實力脫穎而出，彰顯出名著的魅力。二十多年過去了，原著我看過多遍，斷斷續(xù)續(xù)、反反復(fù)復(fù)，衍生的文字無論精彩還是拙劣，也不知看了多少。這就是名著與非名著的區(qū)別，名著可以被反復(fù)書寫，反復(fù)改寫，衍生無限的文字，而非名著不能。
 
閱讀“水滸三國”的收獲、滋養(yǎng)包括負(fù)面影響并不明顯，或者我沒有意識到，同時諸多疑問卻一直在滋長，有時像疾病一樣揮之不去。我常常想，梁山眾位兄弟在山上之后下山之前的兩年多里（水滸的時空極為紊亂，兩年多，來自不權(quán)威考證），除了打仗還忙些什么。作為鴻篇巨著，忽略一個群體的日常生活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模駝t既不能突出本意，也會導(dǎo)致永遠(yuǎn)寫不完，我們不能指望水滸故事充滿追憶似水年華的情緒。
 
早在2008年，我決定自己寫。最初我虛構(gòu)了一條充滿了商業(yè)色彩的“梁山后街”，像呼家將里的大相國寺、清明上河圖上的繁華鬧市，不過迅速放棄了。我已經(jīng)在時間上做出了限定，即山上后、招安前，不能再在空間上做限制，更不能僅從商業(yè)和消費的角度來寫。“梁山后街”必須被拆除，而一旦打開或淡化了空間，故事就層出不窮。這里一共30個故事，我還可以寫300個，如果我有精力并且不考慮所謂審美疲勞的話。
 
這里的每一個故事，我認(rèn)為有可能按照水滸的邏輯發(fā)生，只是原作者無暇顧及而已。作為一個數(shù)百年之后的讀者和作者，我只是在原著的空白之處增加了一點筆墨。這么一想，我安心了很多。我堅持認(rèn)為，方寸之間才體現(xiàn)想象力，那種古今穿梭、宇宙平行，亦或是宋江高俅實為同黨、武松和潘金蓮青梅竹馬之類，并不體現(xiàn)想象力，體現(xiàn)想象力的匱乏。
 
本書很多篇目會讓人不自覺地聯(lián)想到現(xiàn)實處境，我也無可避免地活在現(xiàn)實（包括史實）及現(xiàn)實思維之中，而且，任何時空的人都有一個最大的現(xiàn)實，即生存，所謂“人生的路為什么越走越窄”。即使如此，我還是不愿意稱這些故事為“借古諷今”。古代不是借鑒的對象，今天不該僅僅被諷刺，聚焦具體問題并用隱晦嘲諷的手法寫下來，不是一個小說家的核心任務(wù)。
因此，這是一本嚴(yán)格意義上的短篇小說集，一切皆為虛構(gòu)。書里的每一個人身在梁山時怎么想怎么做，取決于他此前是什么樣的人，取決于他身邊的人，更取決于人生的路有哪些、怎么走。就內(nèi)容而言，我希望能寫出梁山個人及群體的荒誕、悖論、迷茫、混亂、絕境，乃至生不如死。我希望本書中的每一個人和每一件事，都有一種剝?nèi)ス猸h(huán)的真實，也有一種命不久矣的感傷，可以讓人想到假如我置身其中該如何自處。這份“現(xiàn)實感”不僅針對眼前，更針對未來和存在本身。
 
如果做到了這些，那么，這本書應(yīng)該可以緊緊地跟在你家里厚重的《水滸傳》后面，或者站在不遠(yuǎn)處，像好兄弟一樣。（李黎）
 
節(jié)選
 
1、時遷胖了五十斤
 
一天大雪，沒有戰(zhàn)事，兄弟們擠在屋子里烤火喝酒。外面實在太冷，好些人不斷地往火里擠，往火焰上湊，看樣子恨不得把自己燒掉取暖。在擠的過程中時遷被幾只大手扒拉出來了，先是被從火邊撥到旁邊，然后是被撥到了外圍，最后干脆被一腳踢出了屋子。
這個屋子容不下他。
時遷走在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中，看著眼前密密麻麻的雪花，忍不住感慨：“天大地大，我算哪一片雪花啊。”
遠(yuǎn)遠(yuǎn)地一個黑影走來，時遷掃了一眼，本來不以為意，但是黑影身形怪異，有些傾斜又不乏沉重，時遷就留意看著。黑影穿過重重疊疊的樹木，撥開又密又厚的大雪，徑直朝自己這邊走過來。近了才發(fā)現(xiàn)，是軍師吳用。
不等吳用開口，時遷湊上去問：“軍師，我剛才看你身形奇特，有武松的虎威，有楊志的猥瑣，還有阮小七的飄忽，您老最近是不是在練什么獨門絕技？”
吳用咳嗽一聲說：“在下只是一個書生，哪里學(xué)什么絕技。身形獨特，是因為天冷地滑，之前摔了一跤，尾椎骨可能裂了。”
時遷一看，這是個討好軍師的好機(jī)會，二話不說，扛起吳用就往自己營寨跑去，吳用手刨腳蹬地問，“時遷兄弟，你這是干嘛……嗯，千萬不要被其他人看見啊。”
時遷停下腳步，詫異地看了看吳用及左右，雖然天寒地凍，但是依然有一對對軍卒在站崗和巡邏，甚至有擦肩而過的。也就是說，已經(jīng)有很多人看見他們兩個了，這還不包括屋子里望出來的目光。
想要不被看見，那只有上房了。
時遷不顧饑寒交迫，深吸一口氣，扛著吳用上了房頂樹梢。隨著一團(tuán)團(tuán)雪球落在雪地上，時遷把吳用扛進(jìn)了自己的屋子。吳用滿臉緋紅，處在半昏迷狀態(tài)，時遷脫下吳用的褲子和底褲，把他翻過來，輕輕揉著尾椎骨那里，也就是屁股外沿和內(nèi)沿。吳用非常享受地發(fā)出了嬰兒般的呻吟聲，然后睡著了。
 
幾天后，還是大雪紛飛，吳用把時遷請到了中軍大帳。
時遷帶著幾分興奮和滿足，蹦蹦跳跳過來了，用飽含期待的眼神看著吳用。他心想，我花了一個多時辰，又是揉又是摸，把軍師的尾椎骨治好了，現(xiàn)在喊我肯定是有好事。
吳用說：“時遷兄弟，我那里又有點痛，鉆心。可能是天氣太過嚴(yán)寒，也可能是我平日里操心太多，麻煩時遷兄弟再幫我治療一番。”
時遷微微有些失望，不過只要能繼續(xù)服務(wù)軍師，事情也總沒有那么壞。吳用似乎看到了時遷的心思，親切地微笑說：“時遷兄弟，我年紀(jì)也不小了，恢復(fù)起來不會那么的快，所以實在是有勞你。不過呢，還是希望不要被人發(fā)現(xiàn)，你覺得怎么樣？”
時遷還能說什么呢，扛起吳用，從一個微微打開的窗口躥了出去，然后在戒備森嚴(yán)的梁山中軍和漫天的大雪中，把吳用背回自己的房間，輕輕放到床上。
吳用已經(jīng)安然入睡，發(fā)出輕微的鼾聲，沉浸在太平年月的美夢之中。在那個夢中，吳用看到自己娶了三四房老婆，連自己都羨慕自己，自己一直和南來北往的文人墨客交往著，和張三李四等人并稱“山東七子”，和王五并稱“南王北吳”，和錢七胡八等人被稱作“宣和八杰”，和歐陽獨孤等人并稱為“梅蘭竹菊”……自己寫下的詩文像春雨一樣洋洋灑灑，灑向人間都是愛。
見吳用一邊睡一邊笑，時遷有點不忍心，但還是脫了吳用的褲子治療起來。時遷的跌打損傷藥是一絕，色香味俱全，徐寧等在東京享受慣了的人，甚至編一些借口跟時遷討藥然后泡酒喝。
好半天，吳用長嘆一聲，醒了，扭頭看看時遷，嫵媚地一笑。
時遷也諂媚地笑笑，慢慢地說：“軍師，能不能跟宋大哥商議一下，不要讓我干什么軍中走報機(jī)密步軍頭領(lǐng)了。當(dāng)然，我挺合適干這個的，但是你看其他三位，樂和、段景住和白勝，他們實在是太差了，很多次我都順利刺探到軍情了，都被他們給攪和了。再說了，他們誰能把軍師你悄無聲息地背來背去的。是不是讓我換個事情做做，實在不行，讓他們?nèi)齻€換個事情做做，我重新訓(xùn)練幾個手下。”
吳用答應(yīng)考慮考慮，隨即他閉上眼睛，繼續(xù)休息，等晚宴的鐘聲響徹山谷再走也不遲。
 
幾天后，天氣突然熱起來，時遷的心情也隨之煩躁。他發(fā)現(xiàn)嚴(yán)寒雖然令人絕望，但春暖花開的日子會讓人煩躁，煩躁到無法解決也是一種絕望。本質(zhì)上任何天氣都讓人絕望，大雪天的絕望無非是更為直接，像武松的刀、林沖的槍。
時遷煩躁是因為吳用再也沒有讓他看病，也沒有提及給他換一個位置的事。斗膽去問，吳用皺著眉頭說：“本來，宋大哥是答應(yīng)讓你來負(fù)責(zé)軍中機(jī)密一事的，這樣就算不能和戴宗兄弟平起平坐，起碼也是他的副手。但是盧員外畢竟是見多識廣，他說，消息來源無處不在，時遷擅長以梁上君子的方式打聽機(jī)密，而白勝善于扮作市井無賴，段景柱可以扮作販夫走卒，樂和更是可以吹拉彈唱，這幾類刺探消息的方式并無高低上下之分，時遷不應(yīng)該成為其他三個人的頭領(lǐng)。”
時遷沖著吳用眨眨眼睛，意思是他確實可以這么說，但是你要反駁啊。吳用說：“不等我反駁，宋大哥一拍他的大粗腿說，員外果然見多識廣，思慮周全，我們梁山，是忠義之師，應(yīng)該是人才濟(jì)濟(jì)，應(yīng)該是各顯神通，應(yīng)該是無所不能，應(yīng)該是應(yīng)有盡有……”
時遷搖搖頭，失望地對吳用說：“軍師，你的尾椎骨好了沒有，以后千萬不要再犯病了，不然很麻煩。”
吳用捻著胡須，微微笑了好一陣說：“看來時遷兄弟非常想往前挪一挪，眼下到確實有一個機(jī)會，不知道時遷兄弟愿不愿意抓住。”
 
上山之后，武松悲憤難平，骨肉離散，有家難回，前途茫茫，還有控制不住的對大嫂潘金蓮的“想念”——她總是突然就出現(xiàn)在眼前，赤裸著上半身，胸口是一個血紅的洞，心跳清清楚楚……這些都像大山一樣壓著武松，除了喝醉別無辦法，可又不能時時都喝醉。魯智深告訴過武松，你最近一段時間武力不如從前了，刀砍出去也是歪的，不要再喝酒了。
一天，武松在一個沒有人的半坡上，抽出鋼刀，割破自己的小臂（這也導(dǎo)致了后來他一只胳膊因為舊傷復(fù)發(fā)而被方臘砍斷），然后在嚴(yán)寒中脫下被血浸濕的衣服，鄭重其事地用一塊油布裹了起來。
史進(jìn)探頭探腦地走過來說，“二哥，你這是干什么？”
“在給我家哥哥做一個衣冠冢。他什么都沒有了，連骨灰都埋在了二龍山，我只能把自己割破，用我的血，也就是他的血染紅衣服，再把衣服埋起來，早晚一柱香。”
武松肅殺地說著，史進(jìn)也留下了眼淚，因為他很久沒有去過老爹老娘的墳前燒香了。史進(jìn)想了想，不顧嚴(yán)寒，擼了一把，射出一堆白茫茫的粘液，用自己的衣服一裹，揚起來對著武松說：“都頭，我也給父母做了一個衣冠冢。”
武松說：“好！不愧是好兄弟！”
史進(jìn)說：“接下來我們怎么辦呢，衣冠冢總得有個地方啊。”
武松陷入沉思，過了好一陣說：“我們?nèi)枂栔煳湫值馨桑駲C(jī)，應(yīng)該知道怎么辦。”
朱武的意見是找一處廢棄的地方把這些衣冠供奉起來，做成一個衣冠冢大殿。朱武已經(jīng)想好了地方，那就是他住處的后院，原本是王倫的院子，在山腰的密林里，視野開闊，山風(fēng)陣陣。很多人都不肯要這個地方，以此劃清和王倫的界限，朱武圖清凈就要了這個地方，現(xiàn)在可以提供給武松等人。
武松大喜過望，帶著史進(jìn)連夜過來看房子。朱武熱情招待，三個人外加一些兵卒把后堂清掃干凈，搬來三四十條幾案，排成一圈圈，故人的衣裳暫時放在上面。
“明天我去打造一些盒子，把這些都裝進(jìn)去，然后再打一個牌位，備一個香爐，衣冠冢大殿就算成了，你們可以早晚來上香，逢年過節(jié)的也可以放一些祭品在牌位前面。”
朱武說著，武松嚎啕大哭起來，史進(jìn)緊隨其后大哭，朱武突然也想哭，但是忍住了。他想的是，既然大家都認(rèn)為我是一個無父無母之人，冷酷無情，生來就是強(qiáng)盜，那么，就這樣吧。光宗耀祖已經(jīng)不可能了，輕松自在是今生最大的追求。
其他人聞訊，也在朱武后宅擺放起衣冠冢來。首先是林沖，給他娘子放了一個牌位，每天跪在牌位前的煙霧之中，痛恨不已，又茫然無知。后來還有李逵，胡亂給他的老娘還有去世多年的老爹準(zhǔn)備了一個衣冠冢，占據(jù)了四個人那么大的位置，說是地方大了，哭的時候可以盡興。楊志干脆給自己祖上幾代人都弄了個牌位，占據(jù)了一小面墻。
初具規(guī)模后，大家常常在清晨或者傍晚聚集到這里，首先是對著先人故人痛苦一頓，然后用含淚的雙眼看著彼此，開始吹牛閑扯。話自然是越說越多，什么都談，合適的不合適的，都在這里說一陣子。
一天李逵抽了自己一個嘴巴說：“為什么秦明不來這里哭哭他的媳婦，腦袋都被砍了，可憐啊。”
武松笑笑說：“要不我們就找秦明過來看看，讓他也來這里弄一個牌位如何？”
大伙呼嘯著去找秦明，秦明嚇了一跳，連忙給對面的李逵武松等人作揖，問有什么事。李逵也不說話，拽著秦明的胳膊就往朱武住處走。秦明非常不開心，眼里陡然間射出一道寒光，可扭頭一看，武松在一邊用類似而且更凌厲的寒光在看著自己，他不敢有所舉動，笑嘻嘻地讓李逵慢一點，不要累到，不要傷了他自己。
看了一屋子的牌位后，秦明確實非常傷感，當(dāng)即表示，愿意跟大伙一道在這里給亡妻立一個牌位。
隨后，他把這件事告訴了宋江和吳用。
 
吳用的意思是，時遷去把那個房子燒了，不能讓他們越聚越多。
時遷疑惑不解地看著吳用，意思是為什么不能祭祀先人，這不正是忠孝的表現(xiàn)嗎？
吳用說：“你不用擔(dān)心朱武，我會讓他下山去辦事，在辦事的這幾天，你去把他家全部燒了。”
時遷說：“我不是擔(dān)心朱武，他死了也就死了，不過是軍師你的一個投影而已。我只是想知道，為什么不能祭祀先人？”
“那里的先人，有的死于兇殺，有的死于冤屈，有的死于意外，還有的死在自己人手上，比如秦明被誤殺的妻子，李逵殺死的小衙內(nèi)。這些賬在他們祭拜的時候會越說越清楚，說清楚了，就要報仇，以血還血，誰來還？如果讓官家還，梁山?jīng)]有這個能力，宋大哥也沒有這個想法；如果讓宋大哥來還，大家聚集一堂，又到底是為了什么？”
時遷眨眨眼睛，吳用接著說：“既然是兄弟，那就是真正的兄弟，無父無母，沒有先人，沒有來歷，只有兄弟。一切為了兄弟，一起往前沖，當(dāng)然要在宋大哥的率領(lǐng)之下。過去的事情就算了，全部都算了。不僅算了，而且沒有過去。祭祀讓人想起過去和故人，這在梁山不允許，梁山只能有兄弟們以及戰(zhàn)死軍卒的墓葬，如果哪位大頭領(lǐng)不幸去世，還要建一座大墓，如果是天罡星，還要有紀(jì)念堂、陳列館……”
“我想不明白。”
“你不要明白，記得就行了。這件事宋大哥很苦惱，但是也毫無辦法，牽扯的人太多了，你出馬火燒朱武家，等于是為宋大哥立了大功一件，升作大頭領(lǐng)毫無問題。”
“我已經(jīng)立下了很多功勞。”時遷嘟囔一句。
“你立下的功勞，只是在抵消你做賊的出身和惹上祝家莊的過錯，說實話，我們都認(rèn)為你至今為止寸功未立啊。”
時遷詫異地看著吳用，心想原來如此，嘴上又不服氣地問：
“我燒了朱武家，很多兄弟會崩潰的。就算立功也不能在自己兄弟身上立功吧？”
“凡是對梁山有用的都是功勞！”
 
時遷一去，很多天沒有消息，就連宋江召集所有兄弟商議大事，時遷也不見蹤影。反正他來不來都沒有人關(guān)心，但是吳用關(guān)心。一直沒有朱武家被燒掉的消息，朱武被自己連續(xù)派出去五次了，每次都充滿疑惑地離開又心神不寧地回來，再這樣下去朱武都可以另立山頭了。
一天飯后，吳用去了時遷的住處。時遷不在，一個矮矮胖胖的人坐在門口曬太陽，一只手拿著酒壺，一只手拿著一塊巨大的煎餅，里面往外流著濃濃的湯汁。這個人實在是太胖了，臉上除了肉就只剩下兩道微弱的目光和一陣陣的喘息，胖子都是氣喘吁吁的。
吳用在屋里轉(zhuǎn)了一圈，時遷確實不在，連新鮮的氣味都沒有。出來時，胖子還在吃。
吳用問：“你家時遷頭領(lǐng)呢，去哪里了？還有，你怎么不好好放哨，居然躺著又吃又喝的？”
“時遷已經(jīng)死了。”那個人有氣無力地說，說完立刻喝了一大口酒，似乎說話會讓酒白白流光。
吳用一驚，認(rèn)真地看了看眼前的人，似曾相識，但確實認(rèn)不出是誰。時遷死了對吳用而言是一件大事，他匆匆回去，端坐下來思考。
一直到半夜，當(dāng)吳用一邊撫摸著自己的尾椎骨一邊準(zhǔn)備入夢時，他突然跳了起來，他突然明白，下午在時遷家門前見到的胖子，那就是時遷本人啊。半個月不見，時遷胖了足足有五十斤，這是怎么回事呢？時遷遇到了什么事？時遷還能叫“鼓上蚤”嗎？
一急之下，吳用從床上躥了下來。因為太急，尾椎骨那里傳來一陣刺痛，這份刺痛幾乎是人生的一道縮影。
吳用忍不住喊了一聲：“時遷，時遷啊，你還能不能幫我治病啊？
 
2、我鎮(zhèn)三山已經(jīng)死了
 
黃信一直為自己的外號而苦惱。這個外號是當(dāng)年酒后激憤自己給自己取的。為什么激憤呢，很簡單，每個男人都會冒出來的狀態(tài)而已，尤其在目空一切又動輒渾身燥熱的青年時代。有人在激憤之下練成絕技，有人在激憤之下斷子絕孫，反正人人都攔不住青年時代的激憤。
黃信完全沒有想到清風(fēng)山、二龍山和桃花山會有那么多的高手好漢落草。更沒想到的是，清風(fēng)山、二龍山和桃花山的高手好漢們悉數(shù)到了梁山，大家成了兄弟。
黃信開始沉默寡言，生怕惹別人生氣。
如果你跟黃信說，“黃信兄弟，喝一碗！”黃信會笑笑，端起碗喝了，并且讓碗底朝天停留一會，以示自己謙卑地喝干了。
如果你跟黃信說，“黃信兄弟，我覺得你師父秦明是個大傻逼，跟花榮妹妹好得跟結(jié)發(fā)夫妻樣的，是不是。”黃信會笑笑，像此前一樣舉起碗一飲而盡。
他就是這么沉默。
漸漸地，黃信不僅沉默，而且連笑都不敢笑了。他生怕自己充滿軍旅色彩的大笑臉讓這群人不適。
對此吳用曾經(jīng)擺出一副足智多謀的架勢對黃信說過，“要不，黃信兄弟，你就換一個名號吧。比如叫‘鎮(zhèn)三山挾五月趕浪無絲鬼見愁大頭劍客’如何，反正你正好用一把喪門劍，叫你劍客也挺合適？”
黃信苦笑片刻，一言不發(fā)。
吳用急了，指著黃信說：“兄弟，你倒是說話啊！”
黃信捏捏自己兩腮的肉，恢復(fù)恢復(fù)肌肉的活力，然后說：“軍師，我覺得你就是個傻逼。我無論換什么新的名號，都要大肆宣揚告訴別人吧，只要我一宣傳，那就只會讓別人想起我以前的名號鎮(zhèn)三山。我這不是沒事找事嗎！”
“拜三山！這個如何？”吳用足智多謀地問。
“拜你媽啊，我的策略你看不出來嗎，我閉口不提自己以前的綽號，甚至話都不說了。再接下來，我整個人都可有可無了，這樣不就不會刺激到魯智深武松這幫兄弟了嗎？”
“哦。那你應(yīng)該叫入云龍才對。”吳用若有所思地說。
“我什么都不能叫，不管叫什么都是在提醒人家我以前叫鎮(zhèn)三山。我最好名存實亡，被人視若無睹，懂不懂啊你！”
黃信被吳用氣跑了，非常悲憤。他不理解以吳用的智商怎么就成了智多星了，毫無天理。早知道當(dāng)年自己叫“鎮(zhèn)四山”算了，把梁山也給鎮(zhèn)了。
盡管黃信謹(jǐn)小慎微，拼命壓縮自己的存在感，但還是有人看他不順眼。一個人看別人不順眼，往往是因為那個人跟自己有幾分相像，是同類。所以，看黃信最不順眼的是楊志。魯智深武松等人看黃信，那也就是眾生之一，天地之精華而已。王英等人看黃信還是帶著很大崇敬的。只有楊志，總是在想：我是殿前制使，他是兵馬都監(jiān)；我是名門之后，他也算是個大姓；我到了梁山他也到了梁山，還比我早，這他媽的憑什么呢？關(guān)鍵的是，他居然還叫鎮(zhèn)三山，還敢一直都叫鎮(zhèn)三山，哇哇哇。
因為一直懷恨在心，楊志在某天吃了敗仗之后崩潰了，看誰都不順眼，都想沖上去訓(xùn)幾句：“你算什么鳥，我是名門之后，令公傳人，你們算他媽的什么玩意，小心我左一刀右一刀上一刀下一刀把你們?nèi)o砍翻，拿著你們?nèi)祟^去給官家當(dāng)見面禮……哦，我想多了，我不是制使了，媽的，見鬼了……”楊志就這么一邊想一邊克制，一邊克制一邊使勁想，感覺有二十四個楊志在體內(nèi)來回奔走。
黃信低頭走過，腳步中透露著謙卑隨和，整個人如同一粒塵土，但楊志看到他就火了，大喊：“姓黃的，站住，鎮(zhèn)三山是吧？鎮(zhèn)三山！去后街，給我打十斤精肉，切做臊子，不要見半點肥的在上頭。好了給老子送來，我在楊公祠喝酒！”
黃信一言不發(fā)，掉頭就走。一會，他到了梁山大寨左邊的“世界之窗”，找到“中華風(fēng)情”，再摸到“楊公祠”，遞上荷葉包的十斤精肉臊子。楊志氣呼呼地說：“再要十斤，都是肥的，不要見些精的在上面，也要切做臊子。”
 
黃信的臉抽搐了一下，但由于近年來他說話極少，平均一個月不超過三句，臉上肌肉早已經(jīng)僵硬，抽搐也不為人知。沒多久他回來了，十斤肥臊子奉上。
 
“再要十斤寸金軟骨，也要細(xì)細(xì)地剁做臊子，不要見些肉在上面。”
 
“臊子你祖宗，干死你個混蛋……”黃信終于吼了出來，拿起桌上的兩包肉一左一右拍向楊志，楊志沒有防備，左臉受了瘦肉右臉受了肥肉，當(dāng)即就吐了。楊志吐的時候黃信也正在后悔莫及，因為臊子打人不痛，而他本意是一擊致命的。他后悔莫及并告誡自己，不動手則已，一動就要有效，比如把楊志拍死。現(xiàn)在這么干是無效的，錯了，錯了！
 
楊志隨即蹦起來把正在反思的黃信打倒在地，一直大罵，“鎮(zhèn)三山是吧，鎮(zhèn)你媽的三，鎮(zhèn)你媽的山……”黃信沒有還手之力，深深地沉浸在自責(zé)之中，低到塵埃里去了。
 
秦明聞訊趕來，顧不得楊志有哪些兄弟撐腰了，直接和楊志干了起來。楊志也不甘示弱，大喊道：“秦明畜生，打就打，我們別讓哥哥們操心，我們只在‘世界之窗’里面打，死活不論，如何！”
 
秦明應(yīng)諾一聲，兩個人從楊家祠堂打到世界廣場，再打到亞洲區(qū)、美洲區(qū)、非洲區(qū)、大洋洲區(qū)、歐洲區(qū)和雕塑園，最后一直打到國際街。兩個都是好手，勢均力敵。
 
問題在于，楊志是一個人到這里喝悶酒的，除了三五個小卒沒有其他兄弟一起來，而秦明有個黃信在旁邊。打得難分難解時，黃信偷偷繞到楊志身后，在他耳邊舔了舔。楊志一陣心慌，秦明的大拳頭呼嘯而來，一聲慘叫，楊志滿臉是血躺在地上，秦明再一腳，踏在楊志臉上。
 
楊志這個時候突然清醒了許多，身體里的二十四個楊志漸漸變成了十二個，又變成六個，再變成三個，最后變成一個半。那半個楊志特不服氣，但那一個楊志已經(jīng)喊起來：“秦明哥哥饒命，看在你排名什么的都比我靠前份上，你就饒了我這次吧。”
 
秦明也是極精明的，他招呼眾位小卒圍過來說：“各位，做個見證，如果楊志兄弟能答應(yīng)我三件事，我就松腳，而且不把這事說出去，大家也都不許說。如果他楊志不答應(yīng)，那么我不僅還要再踹幾腳，踢他個半死，各位也可以大肆宣揚，說青面獸楊志被我秦明踩在腳下求饒。如何？”
 
大伙一起喊：“好耶……”
 
楊志也連聲答應(yīng)。
 
秦明說：“這第一件事，是再也不許找黃信麻煩！”
 
楊志答應(yīng)。身體里的那半個楊志還是不服氣，想著以后讓武松來收拾黃信。武松有時候就是個大白癡，給他十斤好酒他就可以去幫你干世界上任何事，不過武松的酒量現(xiàn)在也變大了。
 
秦明接著說：“這第二件事是，你去跟剛才黃信一樣，給我弄十斤精肉，切成臊子，不帶半點肥肉；切十斤肥肉臊子，不帶半點精肉；切十斤筋骨臊子，不帶半點肉星。不許別人動手，只能你自己來！”
 
一聽這話，楊志不顧嘴里嘴外滿是塵土沙子，大叫起來：“這是三件事啊，不是一件事，秦明你他媽的好好想想。”
 
秦明一愣，楊志繼續(xù)喊：“秦明你就是沒腦子，老婆被宋江殺了，你還跟他們當(dāng)兄弟，現(xiàn)在你腦子又出問題了，非要把三件事說成一件事，你好好想想，這到底是一件事還是三件事啊！”
 
秦明深深地愣住了，楊志乘機(jī)蹦起來。兩個人繼續(xù)打，打得“世界之窗”一片狼藉。黃信突然跳出來，高高躍起又重重跪下，雙膝插進(jìn)土地，“嘭”的一聲巨響后對兩個人大喊：“兩位哥哥住手，兩位哥哥住手啊，鎮(zhèn)三山黃信已經(jīng)死了，鎮(zhèn)三山黃信已經(jīng)死了啊！”
 
黃信聲淚俱下地吼道：“我鎮(zhèn)三山已經(jīng)死了！”
 
秦明和楊志被這種自裁式的做派給嚇壞了，不由得都放緩了手腳，為了防止對方偷襲，他們摟抱在一起，胸貼胸，胡子戳進(jìn)胡子，兩人一齊扭頭看著黃信，好生奇怪。
 
“我鎮(zhèn)三山黃信已經(jīng)死了，現(xiàn)在只有梁山馬軍小彪將兼遠(yuǎn)探出哨頭領(lǐng)黃信，現(xiàn)在只有地煞星黃信，只有各位的兄弟黃信，只有兩位哥哥的部下黃信！”
 
秦明和楊志張大了嘴，什么都說不出來。
 
黃信接著說：“所以我求兩位哥哥，你們別打了。為了已經(jīng)死去的我，你們打這么久，不值得的，太不值得了。你們的蓋世武功還是用在沙場上吧，過去的黃信已經(jīng)死了，現(xiàn)在的黃信唯兩位哥哥馬首是瞻啊，你們別打了，你們一個是我爹一個是我娘……”
 
秦明首先崩潰了，撒開楊志撲向黃信，抱住黃信的腦袋嚶嚶嚶哭了起來。楊志呢，挺得意的，發(fā)了一通邪火，不僅沒有什么后果，還收了一個小弟，真美啊。他裝模作樣地一把抱起黃信秦明兩個，也嗯嗯了幾聲。一群小嘍啰在旁邊喊：“好耶！”
 
“真感人！”
 
“真是情滿人間……”
 
從此以后，三個人一起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黃信繼續(xù)盡心盡力，從不說話，只顧辦事。他說得最多的兩個字就是“得令”！時間久了，大伙也沒有人在乎他是外號叫“鎮(zhèn)三山”還是“蕩三江”了。有人打趣說：“要不黃信就叫‘鐵舌頭’吧。”黃信就當(dāng)沒聽到，他已經(jīng)達(dá)到了連笑容也極為簡約的境地。
 
漸漸地，楊志居然成了和黃信最好的兄弟，兩個人常常一起喝酒，一起呵呵大笑。楊志有次喝高興了，摟著黃信的肩膀抒情地說：“黃兄弟，你說啊，我們還真他媽的像！”
 
黃信用操練已久的含情脈脈的眼神看了看楊志，那意思是，“你繼續(xù)往下說嘛。”
 
“我是殿前制使，你是兵馬都監(jiān)；我是名門之后，你也算是個大姓；我到了梁山你也到了梁山，雖然你比我早了點，但我到二龍山的時間也不算晚，到了二龍山也算是梁山預(yù)備隊了，哈哈哈。兄弟你說我們像不像！我覺得啊，我們就是他媽的不分彼此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是不是啊兄弟？”
 
黃信還是沒說話，而是端起一碗酒，直直地伸到了楊志的腦袋后面，胳膊一彎，這碗酒又到了自己嘴邊。做完這些，他含情脈脈地看著楊志，楊志“哦哦哦”幾聲，如法炮制，激動得大手直抖，酒灑了一身。然后，兩個人使勁往后一仰，把嘴邊的酒全給倒進(jìn)了自己的大嘴里。
 
爽啊，兩個人喝完之后都感慨，繼續(xù)這么喝，交杯酒要喝上一千杯才算真的交了。
 
就這么的，兩個人都喝多了。喝多了的楊志問黃信：“我說黃信兄弟，有一件事我一直沒想明白，今天就問問你，如何？”
 
黃信哈哈一笑。楊志說：“那天在世界之窗，我跟秦明哥哥打了個平手，勢均力敵。我們可是說好了生死莫論的，這個時候不管是誰都能輕易要了我的命，你當(dāng)然更可以。如果你殺了我，以秦明哥哥跟宋大哥的關(guān)系，再加上花榮跟宋大哥的關(guān)系，也不會拿你怎么樣，最多算你情緒失控，過失殺兄弟，把你打個半死也就拉倒了。你為什么沒有對我下死手呢？”
 
黃信笑而不語。楊志繼續(xù)嘮叨說：“哈哈，我就知道黃信兄弟你是個好人啊。你這么一好，就讓兄弟我多活了這么多天啊！”
 
黃信卷著舌頭但是簡約地說道：“你覺得你……你他媽的還算活著嗎？你不是早……早就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