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簡介
　　青年詩人魯子詩集《鳥宿時間樹》，由《詩歌風賞》編輯部統(tǒng)籌，青年作家、設(shè)計師蘇笑嫣設(shè)計，詩人談驍、王成晨任責任編輯，長江文藝出版社2019年12月出版發(fā)行。《鳥宿時間樹》分為四輯：“分別為今生我欠世界一枝花”、“我們都是觀念的囚徒”、“我們都躺在時間的擔架上”、“”對于死亡，我們永遠都是新手”。精選魯子大多發(fā)表在全國各大詩歌刊物詩歌160首。值得收藏！

　　作者簡介
　　魯子，本名曾運祥，1969年出生于湖南省新邵縣，現(xiàn)居深圳，職業(yè)：警察。自幼愛好文學，2009年開始學習詩歌，在《青春》《飛天》《西部》《芒種》《詩選刊》《文學界》《散文詩》《福建文學》《詩歌月刊》《揚子江詩刊》等文學期刊發(fā)表詩歌100余首，有詩作入選《珠江詩派－廣東百年珠江詩派詩人作品選析》《中國新詩百年精選》《漢語地域詩歌年鑒2017年卷》《2018中國詩歌排行榜》《2018中國詩歌選》等多個選本。
 
《鳥宿時間樹》詩選
 
炊   煙
 
又見炊煙
在舊時作文的田字格里
在新派畫作的飛白里
在鄉(xiāng)村音樂的低聲部
裊裊升起，亦真亦幻
一縷縷的炊煙就是一縷縷的夢
在時空中放牧
 
如果要刨根問底
就必須深入瓦房的內(nèi)部
順著墻垛找到那個柴火灶
那個燃燒，因為欠火而嘆息
經(jīng)撥火棍一撩撥
經(jīng)吹火筒一吹噓
那埋了一夜的死灰——
是炊煙的命根子
隨即復活，并成燎原之勢
 
如今炊煙不再繁榮
村野的上空飄浮著工業(yè)化的微塵
在稀釋著古老的時光
循著炊煙成長的方向
我必須再一次鄭重的指出
人間煙火的崇高——
炊煙起自凡塵，卻直達天庭
  
蘿卜青菜
 
所以在冬夜，當我寫下蘿卜青菜這個詞
就能看到雪花紛紛落在它們的身上
想起小時候，一場大雪過后
我和弟弟妹妹總要去到菜地里
替它們掃落頭頂?shù)姆e雪
小手兒輕輕的捧起
那漸漸長大的片片綠
 
所以在冬夜，當我寫下蘿卜青菜這個詞
也就寫下了我弟弟妹妹的名字
好像蘿卜一樣憨厚的弟弟的名字
好像青菜一樣可愛的妹妹的名字
多么親切的名字啊！
曾經(jīng)我們共一盞油燈
如今都躺在我的手機電話簿里
 
所以在冬夜，當我寫下蘿卜青菜這個詞
我也就此立下了我的遺囑：
親愛的兒子，爸媽死了你不要哭
你把爸媽的骨灰拌成土
撒幾粒種子種在陽臺上
風里夢里我們來相聚
蘿卜是爸爸青菜是媽媽
 
小樹叢
 
這些低矮的、卑微的小樹叢
無名無姓毫無身份地活著
或許它們，來自另一個國度
和柯爾律治之花同宗同源
 
我也從來世來，仿佛
一直在邊緣，茍活了數(shù)十年
為了迎接你的到來
小樹叢，多了一脈溫潤的
南國的、紅豆般的注視
代替我從側(cè)面打量你
從從前打量你
 
而我知道，它淋著小雨是快樂的
它沐浴著夜是快樂的
它吸著海風的毒，仍然是快樂的
小樹叢，它枝柯橫逸
不是為了占領(lǐng)某一角天空
或者斤兩歲月
 
甚至，它不是造物所造
且非父母所生
它以它的名義存在，現(xiàn)在或以后
都無需向世人表白——
它的愛在心里
即使是死，也要死一千年
  
面壁觀佛
 
此刻，我坐在一條矮板凳上，
面壁觀佛，佛也放低了身段
和我平起平坐，低眉信手
撫摸著我的頭。
 
夜深了，鳥和鳥巢都陷入了深睡。
我看見佛眼低垂，懨懨欲睡，
我聽著他濃淡相宜的呼吸，
我有一種沖動，想要撲進他的懷里
叫一聲我的老佛爺！
 
其實我知道，他成佛之后
從來就沒睡過一天好覺，從來就是
這么一直醒悟著，照看著眾生。
想當年，他抵抗了多少誘惑
歷經(jīng)多少磨難，才立地成佛。
 
如果重來，我相信他
一定還會選擇再次投生
到我們所在的這個苦難的人間，
而那時，我將是他的好兄弟，
我會心生不忍，我愿替他受苦，
替他忍受孤獨。
 
鳥宿時間樹
 
鳥宿時間樹。
干樹枝、干草，泥巴和羽毛，
搭建的鳥巢，狀如宇宙。
 
樹葉間，幼蟲在吃嫩葉，
過些時日，它就將吐絲，
結(jié)繭，繭色灰褐，或銀白，
似紡錘，并以蛹越冬，
繼之羽化成蛾，蝶⋯⋯

宿鳥醒來，透過
葉片上小小的蟲洞，
望見葉片外的銀河萬頃；
它埋頭，吃掉窩邊的幾只蟲子，
開始新一天的試翼一一
 
越飛越高，越飛越遠，
直至從此詩的尾部完全消失，而又
瞬間復出于，你的眼中。
 
孤云出岫
 
貢嘎山歸來后，那個子梅埡口
總是橫亙在我心靈的視眼內(nèi)，
那霧涌云蒸仿佛大海，將峰巒淹沒，
將我淹沒，成為一條魚。那是秋天，
柵欄圍著青稞，青稞把一片金黃
寫在秋天的臉上，一只青鳥
銜著一粒黃金，立于木樁上，
它將眼前的豐收，盡收眼底。
我，像一頂帳篷被搭建在埡口，
作為過客，我不敢對足下的土地
有所要求，我兩手空空地站在那里，
虛懷若谷，看見那魚躍出，
成為那鳥，那鳥高飛，沖出山谷
消失在我的視線外。萬道霞光
照進來，驅(qū)散了云霧，我看見
一朵孤云出岫，已然掙脫了一切的束縛，
突破了界限，甚至取消了萬有引力，
在那無垠的天空，一朵孤云無人駕駛，
卻又仿佛任我驅(qū)馳。
 
最后一滴
 
夜幕低垂，電風扇的嘆息
被調(diào)到了最低檔。母親躺在
無奈、哀傷、貞白的病床上
已逾三日粒米未進
她的大兒子乘地鐵高鐵，轉(zhuǎn)
汽車馬車，輾轉(zhuǎn)路萬里，跪至
尊前。她卻正眼也沒瞧我一眼
遵姐姐囑，我用棉簽蘸一滴水
往母親緊閉的唇上拭。她居然
嬰兒吸奶似地，咂吧咂吧起嘴巴
并重新睜開了雙眼，仿佛是新
掘到生命的甘泉：那積蓄一生
的愛，也欲隨之傾巢而出
在我們四目對視的剎那，我
簡直以為這個女人，我的母親啊
她至少還可以活一百年而不動搖
誰知她，是旁人說的那種回光
返照。在飲盡最后那一滴水后
她的生命便戛然而止
一滴眼淚也沒給我們留下
 
紅櫻桃
 
我從兩個黃鸝鳴翠柳，切入春天
看一行白鷺從水面躍起，并漸行漸遠
滑向虛空，像鹽溶于水，像白融入白
像現(xiàn)實化入夢境（而非夢境之門）
而在空中飛的除了鳥兒，還有風箏
以及隨風飄散的一些姓名
它們有的像咳嗽，有的卻注定像癌癥
每天都有新的名字在誕生
你緊攥著線索，你和它們互相牽引
而這一切以你我之名行于世上的
終將消失，歸化到那死亡的夢境中去
（何時醒來，等醒來之后再說）
問題在于，我們將從何處撤離？
從花未眠，從醒酒詞，從一切的涉足
從你望我的眼神，從我五指松開后的遠方？
風吹過，訴說一坡狗尾草的風燭殘年
水面泛起的漣漪，又仿佛是上帝帶來的思考
而我只愿在你午夢后叩門，帶給你
一簍子土雞蛋和紅櫻桃 
 
棗花撲簌
 
家門口的棗樹更像是虛擬
而不是現(xiàn)實，此刻它
又站在一首詩門口
打印機吐出來一份判決書
被快馬送到棗樹下，她在家屬欄
白紙上簽上黑字：楊棗花
楊棗花有一年零一夜沒來探監(jiān)了
獄倉內(nèi)，從鐵門到鐵窗，正好十步
窗邊，已神奇地長出一棵棗樹
斗轉(zhuǎn)星移，所有的月光
都如棗花撲簌，落滿他的全境：
上帝在搖樹，他在接棗
 
海螺殼里的大教堂
 
小小生命的方舟，
在波濤洶涌中航行。
潔白的沙灘上，
一排排螺殼的墓群。
 
呵，一堆海螺的白骨，
你把它撿回家，置于神臺，
將之視為某種祝福，
你吹響螺號，召喚風暴。
 
這被剔除了貝肉的生命的
洞窟，確曾是個大教堂。
不信，你尖起耳朵
定能聽到大海的哀歌。
 
或許，大海
才是海螺的應(yīng)許之地。

  
《鳥宿時間樹》目錄
 
第一輯：今生我欠世界一枝花
 
003炊煙
005蘿卜青菜
007一只鳥，來自天上
008夜貓
009影子史鐵生
010黃昏，一個女人的敘事
011藍印染
012面龐
014 小樹叢
016夜讀唐詩見那兩行白鷺千年在飛
017分給死神一杯羹
018默片
019魚刺
021秋收
022面壁觀佛
024一千零一夜之一
025寒露，蕭紅
026余響
027小鹿
029醒來的壺
030左肩上的鳥
  
第二輯：我們都是觀念的囚徒
 
035梧桐千秋憶
036紅蘋果
037人類軼事
039土豆，或曰詩藝
040瞎子琴師
041死案現(xiàn)場勘查筆錄
043墓志銘       
044紅櫻桃
045四月簫曲
047良夜苦口
049癩蛤蟆修正案
051桃花判詞修正案
052杏花修正案
053禾雀花修正案
055殺羊開泰修正案
056聊齋之修正案
058墻頭草修正案
059烏江魚烹飪指南修正案
060代開時間的發(fā)票修正案
062為什么不把春天留在春天里修正案
064假山觀虎記
065算命瞎子的鳥
066余暉
067前程與后事
068鏡子的無言絕句
069探湖
070眼中沙
071清源山上的在野者
073金勺子
075死亡案現(xiàn)場
076審訊
077致一只林中小鹿
078凈瓶
079掛青
080挖土機
082鵬城，一日之遙
083證人證言
084在公園
085馬嵬兵變后唐玄宗入蜀，七夕驛館聞鈴
086風中觀自在
087夏日私房
088命運把她碾入風塵
089一只燕山大鳥
090在故宮
092半畝方塘
093旅程
094十二只螞蟻
095與猴山對視
096春夕
097贏羊
098雪橇
099水蜜桃
100冬天的信
101夜行記
102小青
104藍天課
105在香格里拉，當我說到馬鹿 
107斧子的思想
108采風紀實
109許愿記
110今夜祝你失眠
111靈隱寺，寺隱其靈
112塑像師
113夜柵欄
114橋與虹之古法建造術(shù)
  
第三輯：我們都躺在時間的擔架上
 
119捉影記
120棗花撲簌
121個人劇：傾城之戀
122個人劇：婚姻
123種土豆的人
124你自己的葬禮
126人流匯聚的時間之峰
128鳥宿時間樹
129杉木之歌
131在病中
132在醫(yī)院，讓我們感謝刀
134命運線
135在一列火車上
136個人劇：一杯謊言
137個人劇：謀殺案
138人生果
139孤云出岫
140春天真的有兩把刷子
141觀劇
143畫心
144外婆菜
145片尾嗩吶曲
146浴笛
148夏日響亮
149小提琴的黃昏協(xié)奏曲
150時間從我的水杯里喝水，并致策蘭
152寫意朱耷
154墻與橋
155簫鳴
156簫聲曼
157有關(guān)時間潰逃及其下落的情況說明
159答約翰·阿什貝利
160無厘頭
161生死接壤
162磁共振揭秘
164一只松鼠
165在北京的三環(huán)內(nèi)寫詩
166月亮的銀幣
167輕與重
168關(guān)于閱讀的十四行
169海螺殼里的大教堂 
170 G大調(diào)與十二宮圖
171啞鈴：真相與遮蔽
172村上一夜
173在脈脈夕顏的余光中
175書中顫栗
177落日
178在徽州貞節(jié)牌坊下
179莫蘭迪的瓶子
181大路朝天
182從云杉延伸出的道路
183氣球與針扎
184歲末交響曲
185梧桐書簡

第四輯：對于死亡，我們永遠都是新手
 
199未說出來的話
200靈魂渡口
202詩歌在公共場所遭羞辱后的出走
204秋實
205獨角獸的白日夢
206獨飲
207面孔
 209相片里的人
210圣具
211城市流浪女
212鳥鳴盛開在紅樹林
214時間之雀巢
215念奴殺
216紅白喜
217被音樂改造過的世界
218與花同寂
219身正與影斜
220一根鴻毛，或一口氣
221簫管試音
222最后一滴
 
 
 
　　序：

　　世間最美的聲音是靜音，像吻
　　——漫談魯子詩中的詩與思、技與美
                           
　　李犁/文

      讀魯子的詩，需要一個挖掘機，因為他的詩有著生命的深度和技 術(shù)的難度，必須以挖掘機的大力才能挑開他詩歌的內(nèi)核，走進他凝縮了 人間百味又令人心驚肉跳的文本。魯子的內(nèi)心也有個挖掘機，那是他全 部的生存體驗和哲學思考，以及睿智、靈犀、想象力構(gòu)成的強大的生命 力，以此向下掘進，他要掘出人性深處的私密物，并將之剖腹，曬于眾 目之下。因此他的詩就有了普世的廣袤性，也沾染了他生命的顏色和溫 度。譬如：深邃、刻骨、冷靜、誠樸，還稍稍地有點強悍。所有這些， 構(gòu)成了一道冬夜里的強光，令人驚怵，又讓人清醒，觸摸到了人生的清 涼，同時又滿懷期待。

      我把這理解成魯子詩歌的精神，它健腦開智，又真切透徹。同時牽 引著我們的思維和思想爬山越嶺，去向遠方。譬如這首《春天真的有兩 把刷子》：“春天要來，小草總是有言在先/去年凋落成泥的花朵/在一 個帶露的清晨/突然就返上了枝頭/春色滿園的時候，你不得不/承認：春天真的有兩把刷子/詩人更狂妄，說什么賦詩一首/可令百花開。而除 了陽光/還有誰能稱得上真正的描繪大師/你看那陽光穿過庭院，抓住了 /薔薇的葉子，吐出的卷舌音/就夠我學一輩子了。此時我/鋪開一張信 紙：那玫瑰/不叫玫瑰，還有誰稱得上玫瑰/而我就此，憑空采摘到了/ 一顆春雷”。

      不僅春天，魯子也真的有兩把刷子，刷得我們的心靈也一片明亮和 欣欣向榮。讀這首詩，情不自禁地讀出聲來，一種熱烈在往上躥，身體 里的姹紫嫣紅仿佛吼著要拔芽。所以好的詩是能夠傳染的。但是低吟幾 遍，發(fā)現(xiàn)在火苗一樣撲騰的情感里，一直有根冷靜的線在牽扯著詩人上 漲的思緒，這是詩人以理性審視春天，而且不斷地追問，他要弄清春天 繁榮以及繁榮背后的真正原因。結(jié)尾幾句是隱喻，讓我們熱愛春天的同時，要保持清醒，且行且珍惜。這就讓我們被美、愛、純凈，以及一種 可感又不可言說的欣喜籠罩的同時，多了一份深思。         魯子的詩大多以哲思見長，但這首詩感性更突出，雖然依然保持 著反思和拷問的姿勢，但情感已經(jīng)溢出詩外。可能是強大的春天催逼詩 人不能自制，雖然理智還抓著地面，但情感自動地飛揚起來。這就是觸 景生情，這是魯子獲得靈感的重要途徑，他所有的詩都是情與“景”碰 撞后的自動生成。但在他更多的詩里，“生”出的更多是理，是深刻的思。 

      譬如這首《面孔》：“在一個古村落的一座古屋里，/我聞到一股古 舊博物館明清廳的味道。/蒼白的土墻上，掛著一個黑相框，/相框里的 人，已然沒了呼吸/但他溜圓的眼睛，還在追尋著什么。”下面開始以相 片里的面孔展開想象，先寫實景，再穿越時空，想象相框里的面孔生前 的溫柔之遇，再聯(lián)想到自己經(jīng)歷過的各色各樣的面孔，并對這些面孔辨 析和推演。其中有人學、社會學和哲學：“世上沒有/兩個相同的面孔：花面，人面，/星眼迷離的臉，月亮銀幣一樣的臉，/歷史的面孔，時間 的面孔，面孔的面孔。/這些面孔與面孔，相互照應(yīng)，又或/相互構(gòu)陷， 相互吸收著彼此的黑暗與光芒。”這段的最后兩句即是真相，又是真 理。不僅是這首詩的詩眼，更是詩的鋒芒，類似劍尖，扎在人心上。不 痛，但讓人清醒。 

      顯然魯子是一個生活的有心人，對人間有著淬火般的生命體驗，而 且目光如刃，能從稀松平常的人和事中叼出詩，并能從詩中發(fā)現(xiàn)人類生 存的困境和遭遇。所以魯子這類詩，很少被情緒干擾，或者說感性只是 幫助他靈敏地接收并逮住詩，如何推進和演繹，他靠的是智力、想象、 分析和推理。這讓他的詩，尤其是最近兩三年的，都很平靜，甚至冷 靜。他把那些經(jīng)歷或感受到的事物，放到砧板上，仔細地辨識，考證， 確認，梳理。然后再把它們剁碎，放進思想的鍋里，干煸或者清燉。事 物還是那個事物，但詩的味道出來了。整個過程有靈感在閃爍，更有理 智在把控，詩冷硬，像淬火的閃電。但其中凝結(jié)著生命的真相，萬物存 在的真理，還有最核心的“道”。 

      寫這類意義為主的詩，要控制好情與理的平衡，也就是詩與思的關(guān) 系。理重了，詩就干巴死板，沒有詩味，不美；情太多了，詩就虛妄， 沒有根，也就沒有了思想。所以詩與思是一雙翅膀，怎么能飛得高，全 看詩人的功力，還有從天而降的運氣和神賜。 

       再看魯子2013年寫的這首《魚刺》：“我被卡住了/——被一根魚刺/如鯁在喉不是一個詞語/它是不吐不快的事實/我吐，我吐，我吐出淚/ 吐出悔，吐出苦膽、苦水/是誰提一桿長槍/扼住了我的咽喉？//其實， 生活就是一碗酸魚湯/命運是那一根魚刺/一朵花不可能同時開滿所有的 枝丫/一個人一生不可能窮盡所有的命運/這句話/是那個擅于熬湯的老人 告訴我的/他的名字叫歷史/他熬的湯，叫現(xiàn)實//或者說，我就是一根魚 刺/你看時間那猙獰的面孔/就知道我卡住了誰/他的上唇是生，下唇是死 /我一不小心就卡在其中/想吃了我，沒那么容易/我要抽，我要抽/抽時 間的大嘴巴/讓他為我痛，并存在著”。 

       這個時期，魯子似乎比2018年寫《面孔》時的自己更生猛，更有 沖勁，主體也就易于暴露和突顯。但詩的結(jié)構(gòu)與《面孔》類似，詩的切 入點，是喉嚨被魚刺卡住了，詩人從魚刺這個關(guān)鍵詞下手，開始挖掘。伴之事實與虛擬，具象與想象，本我與異化，個體與世界等等，形而下 與形而上相互作用著，詩的大鏟在向現(xiàn)實向下挺進，誓要把主導我們生 活，卡在我們生命咽喉的“魚刺”掘出來。駕駛掘土機就是思，就是海 格德爾說的讓自己沉浸于專一的思想。思包含詩人自身的活力、冷靜的 思考，還有對生命形態(tài)和生存現(xiàn)狀永遠質(zhì)疑和探尋的精神。動力有多 大，取決于個人的性格、經(jīng)驗、稟賦、成長史、理解力和擁有的哲學厚 度。只有思深到能剔骨了，詩歌才會有追問生命、探尋生命之謎的深度 和尖銳感。所以思一定要思生命和生存的根，思才有生命力。同時，詩 只有呈現(xiàn)思的精髓，詩才豐盈才有大模樣。 

       同時魯子的長項是激情，而激情是思的驅(qū)動力和潤滑劑，它澎湃 了，思就會思出意想不到的哲理和意境。偉大的發(fā)現(xiàn)都離不開激情的催 化和推動。激情是詩的一個元素，詩這里不是指詩歌，是詩化，是未成 詩歌之前的一個動態(tài)思維，是以詩的方式（含美和意境）去使萬物成 詩。抽象的思要可感可視，一定要接受詩化。誠如哲學家說的，只有 “詩化才把早被思過的東西帶到思者的近處”。也就是詩使思活了。同 時思使詩有了靈魂。思被注進詩，才能像海格德爾說的“一朝飛升，有 若孤星寧靜地在世界的天空閃耀”。 

      詩與思讓魯子的作品出現(xiàn)了兩種對立的力：一個是向下，直指土地 和現(xiàn)實的核心，是重；一個是向上，是輕，輕到云端和虛無處。前者是 思的鉆頭在刨根問底，是哲學和思考在工作；后者是詩，是深刻的美和 意境，是詩化也是技術(shù)在拓寬文本和想象的邊界。魯子能思到詩里去， 又能詩出思想來。所以他的詩歌堅挺又柔軟，結(jié)實又空靈，既有思想， 又美如幻影。

        因此，魯子的作品及物又有意境。能做到此，就不能不提寫詩一 個主要手段，就是技藝。我們都說最好的詩沒有技藝，其實那是看不見 技藝，技藝已經(jīng)化成詩人的一種素質(zhì)，已經(jīng)大智若愚，返璞歸真了。技 藝其實是詩化的一個方式，是詩化萬物的具體方法。拿前面那首《魚 刺》來說，能讓魚刺卡住咽喉這件事躍動起來，其中的比喻、聯(lián)想、實 與虛、靜與動等等技藝起了關(guān)鍵的作用。它們合成一股力，像挖掘機一 樣在挖掘著詞語。結(jié)果是幾乎每兩句就讓人驚訝一下，同時有種東西在 鈍擊我們麻木的感覺，那是高超的技藝揪著我們的思維在向遠處去。這 就是詩歌技藝在魔化著萬物，讓它們變得陌生，也讓我們的感覺回爐再造，目的是洗腦。這就是意料之外之意外，就是創(chuàng)新。而如“人生若只 如初見”的新鮮感又深化了魚刺卡喉這個主題，并使它變得深不可測。這就是技藝帶來的詩的革命性。 

       再比如魯子的這本詩集有一輯專寫“修正案”，有：《癩蛤蟆修正 案》《桃花判詞修正案》《杏花修正案》《禾雀花修正案》《殺羊開泰 修正案》《聊齋之修正案》等等。他是逆我們習慣的已經(jīng)凝固的文化形 態(tài)和認知，給這些詩中也是事實里的主角翻案。比如《癩蛤蟆修正案》 中說癩蛤蟆是因為單戀丑小鴨，引起一場大火，自己被火燒成了老癩， 而丑小鴨卻成了天鵝。最后詩人提出了修正方案，就是：“我向權(quán)力機 構(gòu)提請/賜其復姓永襲：卡西莫多/希望它有一雙同情的耳朵/更是祈求上 天能賦其異稟/進化出毒舌一枚/醒目一對”。有意思吧？但戲謔之時， 是不是讓我們感到有沉重的東西在擊打我們的心？還有《禾雀花修正 案》，說禾雀花本來是一只高貴的鳥，但“只因人類掌握了/命名的巫術(shù)/ 篡改了造物法/將禾雀貶成了花朵”，所以“鳥說，人類帶筆的/罪惡， 遠勝于帶刀”，“愿聘自己為首席訃告師/在此提前詔告天下/讓禾雀重 返鳥時代吧/為此修正案/我愿天空把我一頭撞死/只要能給我在天空/安個墓地”。  

      這輯詩歌，詩歌技藝已經(jīng)超越了單純的詞與詞的奇妙嫁接，也少 了讓人大吃一驚的比喻。它們是對詩的整體性甚至涉及觀念和價值觀的 改革，這是一種大的隱喻，而且非常幽默。記得木心寫過，有人說他的 詩啥都有，就沒有幽默。木心回答：只要有了幽默，其他都可以忽略不 計。幽默是最高的技藝，詩歌有了幽默就有了大活力，有了呼呼的生命 氣息。而且幽默使暗喻更準確，更醒目。回到《禾雀花修正案》一詩 中，天上的鳥化成了地面的花的原因之一，就是人類愛當霸主，隨心所 欲地指鹿為馬；之二就是人類掌握了筆，筆是他們犯罪的工具（筆也代表文化）。這讓會用筆的作者感到很慚愧也很自責。為了把花變回鳥， 還給天空，詩人寧愿自己被天空撞死。最后一句愿天空給自己安個墓地，我理解成靈魂超越了罪惡的塵世，升華也凈化了。 

      這是人類為了糾錯的一種犧牲和救贖行為。詩因此有了象征即暗 示。詩有暗示就有了力量，沒有暗示的詩歌是膚淺的。暗示得越多就越 有深度。這就是思想和意義的力度，是思的深化與詩的衍化最完美的聯(lián)姻。 

      還需要補充的是，魯子詩歌的技藝是在有人間氣息和溫度的背景 下，對生命深度和語言深度進行的拓展和挖掘，生存困境與創(chuàng)造性直覺 互相照耀和滲透，因此，他的詩離我們很近，不隔不疏不空，直接把疼、悲痛和幸福傳導給我們，他的詩就有了現(xiàn)實精神，有了喚醒心靈的力量。 

       魯子的詩是感性和理性共同完成的。感性讓詩人沖動，瞬間爆發(fā)， 繼而想象靈動翩飛起來；理性讓詩人牢牢地抓住事物的核心，并對感覺 捕捉到的信息進行篩選和梳理。感性是閃電，理性讓閃電凝固。感性是 液態(tài)，理性能使液態(tài)成形。感性和理性結(jié)合就是智性，魯子就是智性寫 作：睿智和靈性為主，理智、判斷、分析融于其中。所以魯子這些詩首 先給我們驚奇的是他的才氣、靈氣，還有情感的沖擊力。 

      因此，魯子的詩，有時脫口而出，隨性蔓延，柔軟而綿長，這就 是靈氣在翻滾。有時（可能是詩中的一段或幾句）精煉有力，不依附于 意象，但哲思深刻，這就是凝神靜思的結(jié)果。屬于繪畫上說的“遷想妙 得”，就是千思萬想，偶然得詩，類似頓悟。如《鏡子的無言絕句》：“被殺的狗，因為從鏡子中瞥見/了無數(shù)相同狗模樣的同伴被殺/而加倍 了死。鏡子則因盲目的/繁殖，而仿佛成了罪惡的淵藪”。 

      魯子更多的詩是靈智先爆發(fā)，理智給斷后。這種詩往往是情感被劃 蹭了一下，靈感就冒出了火花。譬如這首《致一只林中小鹿》：“循著 雪地上梅花瓣一樣的腳印/就能找到那只梅花鹿/你想象著它活蹦亂跳的 樣子/多么像我們的青春啊/在天光中，它揮灑著，是那樣的/快活……遠 在槍手的射程之外”。 

       這是很深情很柔軟的一首小詩。魯子全部的詩歌中，我個人最喜歡 的一首。詩短小，但意義卻很寥廓。作者一定是真的看見這只小鹿了， 不然不會寫得這么動情。滿眼滿心的憐愛，還有因愛而起的擔憂和隱隱 的不安及微痛。這里有兩個詩眼，第一個是由活潑的小鹿想到“多么像 我們的青春啊”。一句話里有太多的感慨：緬懷追憶、一去不回的美好，讓我們讀者也浮想聯(lián)翩。而美好的東西都脆弱，有時一碰就碎，比 如青春和愛，比如眼前這只天真無邪的梅花小鹿，說不上什么時候就被 人類隨隨便便給滅了。所以它此刻的美好和快樂，就是因為它的生命還 “遠在槍手的射程之外”。這建立在危機四伏之上的幸福才是最值得珍 惜的，也是最美的。這最后一句就是全詩的高潮，是一個大詩眼。這是 思在發(fā)光，是深刻的思讓這首詩有了直擊人心的力量，也讓這首詩有了 靈魂，讓槍口開出了花朵，讓詩有了花木掩映下深井一樣的清涼、邃美 和片刻的寧靜與純凈。 

      從寫作上，這首詩也透視了魯子寫作更多的方式是直覺，不管是他 觸景立馬生情，還是沉思默想后的突然爆發(fā)，他成詩的方式都離不開直 覺。直覺是一面鏡子，它晃到什么，什么就按它本來也是理想的方式顯 形。直覺是詩性創(chuàng)造，但直覺依賴于心靈的純凈，因為純凈，直覺才能 敏銳地穿過叢生雜草，一下子把詩逮出來；也是因為純凈，思維才能鋒 利到在毫無詩意的地方上掘出詩，并讓詩從庸常的生活中向上一躍，成 為一種美和境界。我想這么靜美的詩，肯定是剛剛打掃完，一點塵埃都 沒沾染的心靈直接映照出來的，它就是看得見的理想和境界，它太美太 純太豐富了，以至于我覺得說多了，就等于對這少女一樣貞潔的詩意構(gòu) 成了傷害。 

      由此我想到了馬拉美說過的一段類似的話，它涵蓋了我對魯子寫 下的所有的文字，我以此作為這篇評文的結(jié)束：“詩……必須從人類的 心靈中擷取種種狀態(tài)，種種具有純潔性的閃光，這種純潔性是這樣的完 美，只要把心靈狀態(tài)、心靈的閃光很好地加以歌唱，使之放出光輝來， 這一切其實就是人的珍寶。這里面有象征，有創(chuàng)造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