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燕新作《西北偏北,嶺南以南:一代人遷移中的心靈史》出版
繼《工廠女孩》《工廠男孩》出版并獲得廣泛影響之后,詩人、作家,“七〇后”代表作家之一丁燕新作《西北偏北,嶺南以南:一代人遷移中的心靈史》近日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
和非虛構作品《工廠女孩》《工廠男孩》完全不同,這本書不是一本旅行見聞手冊,而更像一本對遷徙者的自我和外部世界抗爭的觀察報告。是作者將自己作為一個標本進行觀察,提供出的一本私人遷徙史而已。
本書由兩大部分組成——“西北偏北”和“嶺南以南”。
◎ 內容簡介:
丁燕以自身經歷和耳聞目睹,書寫了一個大遷徙時代的當下中國:移民和新移民的訴求與遭際,鮮活個體與古老體制之間的沖撞,普通人的現實選擇及選擇背后的困境,以及撲面而來的當下生活的生猛現場……情感真誠,思考深邃,氣場十足,展現了一代人遷移中的心靈史。
◎ 作者簡介:
丁燕,詩人、作家。1970年代生于新疆哈密,1980年代開始發表作品。1993-2010年生活在烏魯木齊,隨后定居廣東東莞。中國作協會員,廣東省作協理事,廣東省作協報告文學創作委員會副主任。出版有《工廠女孩》《工廠男孩》《低天空:珠三角女工的痛與愛》《陽光灑滿上學路》《雙重生活》《沙孜湖》《和生命約會40周》《第一個365天》《王洛賓音樂地圖》《饑餓是一塊飛翔的石頭》《工廠愛情》《木蘭》《午夜葡萄園》《母親書》《我的自由寫作》等作。曾獲魯迅文學獎提名獎、文津圖書獎、徐遲報告文學獎、百花文學獎、《亞洲周刊》年度十大華文非虛構獎、廣東省魯迅文學藝術獎、廣東省“九江龍”散文獎、《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獎、東莞文學藝術獎等。系“七〇后”代表作家之一。
推薦語:
丁燕以自身經歷和耳聞目睹,書寫了一個大遷徙時代的當下中國:移民和新移民的訴求與遭際,鮮活個體與古老體制之間的沖撞,普通人的現實選擇及選擇背后的困境,以及撲面而來的當下生活的生猛現場……情感真誠,思考深邃,氣場十足,展現了一代人遷移中的心靈史。
圖書信息:
書名:《西北偏北,嶺南以南:一代人遷移中的心靈史》
著者: 丁燕
出版社:上海文藝出版社
責任編輯:陳蕾
ISBN:978-7-5321-6734-0
出版時間:2020年8月
定價:42元 裝幀:平裝
開本:32開
尺寸:140*210
紙張:膠版紙
字數:21.4萬
頁數:300頁
圖書分類:當代文學•非虛構
◎ 作者的話:
收集在這本書中的文字,和我的非虛構作品《工廠女孩》《工廠男孩》完全不同——我所傾力描述的對象不是他者,而是自己。
我們生活在一個由大規模遷移和具有生產力的移民所定義的時代,不再被要求住在同一座城市、同一條街道、同一所屋宇。當我們攜帶著對故鄉難以泯滅的愛來到他鄉,我們的眼睛便有了雙重視域——用表層眼神看異鄉,用內里眼神看故鄉。
日月星辰輪轉,我們的腳步不是在離家,就是在回家……
——丁燕
◎ 目錄:
上輯 西北偏北
從吐魯番到哈密 /
冬天掠過東疆小城 /
盆地里的村莊 /
女工的挽歌 /
在蘭之州 /
最初的哈密,最后的女兒 /
葡萄: 我的胎記 /
重返哈密,并非只是重返了故鄉 /
下輯 嶺南以南
從氈房到出租屋 /
劉小姐,你在哪里? /
半山的那間小屋 /
樟木頭筆記 /
看得見東江的出租屋 /
飄蕩的一代 /
4月4日,北京大雪 /
勞動者的黑夜與凌晨 /
后記: 我要從北走到南 /
◎ 作者后記
我要從北走到南
收集在這本書中的文字,和我的非虛構作品《工廠女孩》《工廠男孩》完全不同——我所傾力描述的對象不是他者,而是自己。這些文字的緣起并無任何明確目的,它們的生發,僅僅是出于我作為作家的本能。我是在無任何外部壓力的情況下,自覺自愿寫就的——像心里塞著團火,一點就著。這些文字看起來像是我寫下的遷徙日記,有著坦坦蕩蕩的生活打底,期間也有一閃而過的尖銳鋒芒,更有詭譎的意外和令人瞠目的細節,但我想特別說明的是——這一切都可遇而不可求。如果我沒有曾經“那樣”生活,這些文字便一定不會如現在“這樣”。而首先是生活——撲通一聲跳入大海,被嗆著了,被擠兌了,被沖到荒島上了,痛得鉆心了,才開始回首,開始講述。
這本書由兩大部分組成——“西北偏北”和“嶺南以南”。
從寫作時間上來講,“西北偏北”晚于“嶺南以南”。雖然首先是從西北出發,然而對西北的確認,卻是在經過嶺南的淘洗后才建立的。和那些離鄉多年從不返回的游子不同,這十年間,我不斷返回新疆,有時一年甚至兩次,好像嶺南的濕氣必須要到戈壁灘才能晾干般。這些關于西北的文字,是我重返故鄉后所寫,和我作為篤定新疆人寫下的文字完全不同——身份變了,心態也變了。
我最放不下的地方是哈密。我為它寫下了系列篇章——《從吐魯番到哈密》《大雪覆蓋著我的哈密》《盆地里的村莊》。在這個過程中,我更注重從私人經驗出發,寫出故鄉駁雜紛呈的當下現狀,更寫出它的尷尬和彷徨;
我因不了解油城女工何以出現那些種種病態,遂寫下《女工的挽歌》;我試圖追問父母心心念念的大城市蘭州,拜訪此城后,一揮而就寫下《在蘭之州》。
當養父母撒手人寰,我意識到自己終成孤兒,生命中最美好的那部分已無情消散。為抵抗孤獨和虛空,我幾易其稿,完成《最初的哈密,最后的女兒》。在《重返哈密,并非只是重返了故鄉》中,我講述對故鄉的糾結心態。
面對故鄉,我變成了一個風景畫家——我要站在更高處更遠處觀察山峰和草原,我要關注到整體布局是否和諧,我要努力彰顯出各種物體的大小比例,于是我變得和生活其中的人完全不同——他們更關注直接需要,所以他們更留意的是整體中的一小部分,而非全局。也許風景畫家和景物之間有距離的關系,就是喪失了定居者的身份后,我與故鄉所建立起的關系: 一種冷靜而富有情感的關系。
出現在“嶺南以南”的文字,記錄了我的南方生活。正如“此消彼長”所顯現的意義——當嶺南生活開始展現時,西北在我的瞳孔中逐漸隱沒消失。南方生活充滿了變動,而這種變動在西北是微弱的。從農業大國轉身進入工業化,國家的腰肢在扭動之時,也帶動了其中那些微小的個體?,F在的我,雖然只經歷了屬于我的一點點小事,然而,一葉知秋。故而,我以我的個人經歷為軸心,汲汲營營地拼湊著記憶,試圖通過點滴感受,提供出古老中國嬗變的小切片。
《從氈房到出租屋》記錄了我最初的遷徙遭際。從此文開始,質疑的聲線便已起音,雖然怯生生,但卻一直在此后的寫作中貫穿下去?!栋肷降哪情g小屋》是一篇具有標志性意義的文章,雖然它只是記錄了我在樟木頭鎮的搬家過程,但卻因有了“他鄉即故鄉”的豁達,反而讓緊繃的生活有了意外的倒轉和松弛;《樟木頭筆記》中出現的各種人和事像一場浩大的嘉年華盛會,在那些張揚夸誕的表演背后,隱隱散發著酸腐潮悶的“南方味”。
這里的“南方”不僅僅是指地理位置,更有一種中國人心照不宣的隱秘暗示——在僵硬冰冷的北方正宮之外,還有一個繁花錯錦般的南方后花園。《劉小姐,你在哪里?》充滿了卡夫卡式的吊詭;《看得見東江的出租屋》所描述的出租屋生活,因為有了“我”的親歷而格外“鮮美”?!讹h蕩的一代》記錄了我在樟木頭的一段采訪歷程,而那樣的日子永不會再現;《4月4日,北京大雪》既是一篇悼念他人之文,又是一篇警醒自己之文;而《勞動者的黑夜與凌晨》,是我對自己創作的反思。
這本書不是一本旅行見聞手冊,而更像一本對遷徙者的自我和外部世界抗爭的觀察報告。我記錄下我的行動,更記錄下當時的環境,以及我所處的復雜心境,還有我的糾結和震撼,我的心痛。我試圖用文字讓那些重要的時刻凝凍下來,試圖反復觀看,從貌似毫無頭緒的細節中找到線索,努力紡織出一匹屬于“我”的錦緞。我從不敢試圖給其他遷徙者提供一個準確的定居坐標,也深感自己無力構架一部宏大史詩般的著作,所以這本書其實只是我將自己作為一個標本進行觀察,提供出的一本私人遷徙史而已。
◎ 精彩試讀:
從吐魯番到哈密
“最低處”的魚場
這條橫貫吐哈盆地的高速路,我已走過多趟,現在,湖藍欄桿外,能看到遠處灰蒙山脊上,點綴著團團白雪,路旁樹木枯干,土屋低矮,天空浩大,一個接一個電線桿,舉著手,如西西弗斯,重復受難。有專家認為,將亞洲大陸的中心定位在烏魯木齊永豐鄉包家槽子,不過是地圖上計算出的幾何中心,實際上,從能輸送水汽的海域來說,距離海洋最遠的內陸中心,應是吐魯番哈密盆地。
路過達坂城時,看到一群風車,有的轉動,有的僵立,在陽光下,晦暗如鐵藝雕塑。風車過后,大片戈壁浮游而來。沒有人,沒有屋。即便穿行河西走廊時,已見慣這種無人區的模樣,但是坐在汽車里,行駛在公路上,那股驚悚猙獰之氣,依舊強烈。向前,向前,再向前。逐漸地,進入到那片世界上最古老的盆地之中。
吐魯番是世界最低的地方,艾丁湖低于海平面154米,夏季時,這里的室外溫度可達攝氏48度,素有“火洲”之稱;而哈密,則被稱為“日光城”。我出生在哈密,22歲之前,一直生活在那里。因太陽輻射格外旺盛,促使農作物進行激烈的光合作用,故而哈密所產的葡萄、大棗、哈密瓜,格外香甜,令低緯度地區的農人艷羨不已。位于吐哈盆地中的托克遜、淖毛湖兩地,則屬中國旱極: 降水量最少,蒸發量最大。
在這里,雪水河還沒跑多遠,便會被曬干,所以,聰明的新疆人發明了坎兒井: 將冰川融化的雪水先引入暗河,無需動力,一直向前延伸,再將水從暗河上升到明渠,再澆灌田野。這樣,即便地表溫度再高,也不會將水分蒸發光。據說,吐魯番原有200多條坎兒井,近年來,因建水庫,修防滲渠,導致地下水位下降,使暗河水平面一再降低,現在,只剩不到20條。
大哥和小弟合建的魚場,就在艾丁湖鄉附近的一片荒灘上。選擇這里建場,只有一個原因: 這里有條坎兒井,水量豐沛。用坎兒井的活水養魚,魚兒沒有土腥味;用養過魚的水去澆地,更利于農作物生長。
這個魚場開始建時,我就來過。那時,龐大的推土機正在轟響,將黃土徹底掀翻。沒有一棵草。遍地都是燒焦了的姜黃色。吹到鼻孔的風是燥熱的,令毛細血管變薄。很容易,鼻血便流了下來?;牡厣铣藘煽冒倌晟渫猓褪堑桶鸱耐辽桨_@兩個創業者,在地上鋪下氈子,把衣服折疊成枕頭,晚上看著星星聊天,困得睜不開眼時,便睡著;早起,滿頭滿身都是土,拍拍打打時,像個文物。半個月回城后,頭發粘連,渾身污垢,眼神黑多白少,像個野人。
而現在,里套外六間房霍然挺立,院子里搭起涼棚,站在棚下,能一眼望到魚池——用水泥砌起,大池18個,小池6個,養著鱘魚和金樽。水從坎兒井分流過來后,通過層層降低的池子,循環向下,形成小瀑布。池子里雖然冒著熱氣,霧騰騰,但池邊卻凝著冰柱,像衣領上嵌了道白邊。池子間,是半米寬的通道,落滿積雪。丁丁走過時,頑皮地將雪沫踢入池中,我趕忙制止,怕水溫降低,會讓魚兒感冒。小弟笑道:“沒問題的?!毖┞淙氤刂?,瞬間融化,似乎并不影響魚兒游動;相反,聽到腳步聲,魚像聽到集結號,匯聚成團,跟著人亦步亦趨,等待食物。
遠處的矮土山,倒影在水池中;池邊的兩棵桑樹,枯干枝條亂炸,如鋼絲縷縷。一片野生蘆葦,蕭瑟枯黃,風一吹瑟瑟抖動,夾雜其間的雪,毛絮般絲縷。小渠里流的,正是坎兒井水,渠底鋪著水泥板,水面上浮著塊塊薄冰,叮當作響,渠邊側面結著團團冰疙瘩,像用白紙剪出的小腳,一前一后走著。雖然陽光明媚,空氣清新,但溫度極低。寒冷看不見,卻能嚙人。有風吹來時,即便穿著羽絨服,也止不住打戰。
我納悶,如此之冷,如何養殖魚苗?
跟著小弟進入棚子,內里是一個挨一個的湖藍色大圓盆。原來,魚苗要先在這些圓盆里度過嬰兒期,再分到外面的大池里去。小弟說:“分魚苗可是個細活,要眼神特別好,因為魚苗小若針尖。”棚子里充滿霧氣,像個巨大的干蒸室。室內很暗,要凝神屏息,才能看清池里游動的鱘魚。若換個角度,只見水面晃悠,看不到一條魚。
魚池周圍皆為荒灘,距離最近的村子,也有十幾公里。最初建起房子時,沒有電,只能用太陽能電池板發熱,去年從附近團場拉來電線后,才有了光明。電燈亮起來后,又搬來電視天線,放在院子里,被一堆大石簇擁。但還是沒有自來水。小弟很想修個衛生間,“有馬桶,能淋浴?!彼f今年夏天,一定要實現這個愿望。
荒灘上陡然冒出片魚池,并不像東莞某個鎮,又多出個工廠。南方的配套設施相對完善,而這個荒原魚池,卻非常特別。白天忙碌著干活,不覺得孤單,到了夜晚,天一黑,這個位于世界最低處的魚池,便有些寂寥: 在它的周圍,除了夜風、孤狼、沙鼠、黃羊和草蛇外,便只有黃土和沙礫。整個魚場好像占據了一個獨特的空間,只屬于孤獨和遺忘,而遠離了時光的侵蝕,人群的騷擾。它幾乎像個童話——四周是一望無際的荒涼。誰能想到,在那黑黢黢的地方,還有人住,還有魚游?!即便建圍墻一米要花費70元,小弟還是堅持要把圍墻圈起來。最后,長300米的圍墻扎了起來,雖然花費兩萬多,但終于有了安全感。又養了三條狗。白天用繩子拴著,到了晚上,便都放開,成為這片魚池的護衛者。
院子里有個專門放魚食的屋子,靠墻碼著袋子。魚食的樣子,很像綠豆;喂食前,要先稱重量(魚要按照年齡大小來喂)。拎著桶來到池邊,一把把將食撒進水里,魚兒便開始歡騰跳躍。這個活,丁丁最愛干,可是他胳膊短,力氣小,揚起的食物總是落在池子邊,無法形成眾魚歡騰的場面。
雖然是個小魚場,但也在客廳里撐起張大圓桌,不僅招待過村、鄉、市的領導,連更大的官兒,打這里路過時,也借著考察參觀之名,到魚池上走一遭,再坐下來,吃一頓美餐。不怪官兒們嘴饞,要怪就怪大哥: 誰讓他是烹調班畢業的。我們的晚餐是紅燒鱘魚、生魚片、炒青菜。味道雖然比餐廳還正點,可我們從南到北,水土不服,上火咳嗽,不敢吃辣,只能將魚片在杯里涮過后再吃。這種吃法令大哥很懊喪,用嗔怪眼神盯視:“難道,你們真的變成廣東人了?”我們也覺得很抱歉,賠著笑臉,小心翼翼。
大哥是個文學愛好者,多年看小說。在他的床頭,有幾本《小說月報》。我拿過來翻看時,感覺每一頁都皺巴巴的??梢韵胍?,這些故事,大哥在深夜里都細細讀過。我想,小說家們在電腦前敲打鍵盤時,可曾設想過自己的某位讀者,是個在荒野里養魚的小老板,在四周暗黑的戈壁深處,就著昏黃的燈光,一個字一個字咀嚼?
夜里,大哥安排我和老王的女兒住。老王一家在這個魚場打工: 老王是總管,女婿是主勞力,老伴和女兒做飯、洗衣。到年底結賬,一家人收入有十幾萬,比在甘肅金昌種地強。老王是個敦實的漢子,身量不高,面色黝黑,很木訥,完全不知道如何與我說話,索性,便一句話都不說;女婿精瘦,分頭,瓜子臉上還攜著少年的稚氣。一問,才23歲。女兒瘦高,也極寡言,黑發在脖頸,從來都是低著頭。
倒是老王的老婆,既富態又多話,連喂狗的時候,也笑哈哈,很活泛。她一見丁丁,即刻贊揚:“比上次高多了。”話一出口,便將我們之間的冷空氣抽掉,變得暖暖和和。這種伶俐與活絡,在西北農村,很少見到。我猜想,老王老婆走南闖北的打工經歷,讓她開了眼,長了見識。她知道丈夫寡言,女兒害羞,女婿更是悶葫蘆,便自覺承擔起這個家庭“外交大臣”的角色。
老王女兒住的這間屋,擺著雙人床、小書桌、雙缸洗衣機、大衣柜;暖氣旁的繩子上,搭著斌斌的衣褲。斌斌不到三歲,但性格強悍,看電腦時,一個勁往前湊,幾乎將臉貼到屏幕上。他母親不得不扯他的后腿。他屢次被阻撓,很不耐煩,嘴里嘰里咕嚕,突然爆出一串臟話。做母親的管不住他,便扯過毛毯,將他裹住,強行抱走??伤€想看電腦,便揮手踢腿,哭號尖叫。等到了老王那屋,依舊鬧個不停。做父親的,累了一天,懶得和他多言,揮手便揍了一頓。
第二天早起,在魚池邊刷牙,每個池子都像個大籠屜,冒出熱騰騰的霧氣??ㄜ嚨乃湟獡Q水,大哥便爬到水箱頂,拉起水管。因為漏水,地面結著層冰溜子,走路時,要格外小心。離開魚場后,小弟邊開車邊說,斌斌昨夜挨了揍。說斌斌不得了: 出生后一直住在甘肅爺爺家,滿嘴臟話,無法無天,接到魚場才兩個月,挨了不少打,還是改不了。再過一個月就滿三歲,要送去附近團場的幼兒園,讓老師去管教。
火焰山的白雪
在吐魯番高昌古墓群,曾出土過唐代絹畫《伏羲•女媧》: 伏羲和女媧身穿紅色寬袖衣服,烏黑的頭發盤在頭頂,左手相互連接,右手各自舉起,食指對立互指,腰部以下先粘連,又分化成兩條纏繞的蛇。何以在西域的高昌小國,能保留下如此濃厚的中原文化遺風?原來,自唐朝起,大批漢族人從內地涌入高昌,很多人是從伏羲女媧的故里——甘肅天水——流入此地的。他們久居盆地,孤懸邊陲,思鄉心切,便在墓室里大量供奉起《伏羲女媧》圖。
我的養父母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從天水西遷,來到吐哈盆地的?,F在,作為伏羲女媧的后人,穿行過這片綠洲時,我感覺自己離這塊土地是那么近,又那么遠。我的祖先并不屬于這里,而我出生在這里,又從這里離開,當我再次返回,和這片古老盆地面面相覷時,時間和空間,都變得深不可測,復雜糾結。
此時此刻,窗外的大地鋪滿白雪。雪看起來那樣輕柔,但又那樣固執,它們停留在地面,能保持很長時間。被白雪覆蓋的這塊土地,夏季時地面溫度可達攝氏82度,而在冬季,這里和中國北方大部分區域一樣,蒼茫寂寥,清冷肅然。道路兩側的原野平攤著,一直蔓延到天邊,積雪銀白,蓬松晶瑩。唐僧西天取經,在吐哈盆地的遭遇,應是最艱難的。在哈密黑戈壁迷路后,他被識途老馬帶到泉邊,僥幸活了下來。經過火焰山,到達高昌國(吐魯番)后,他受到國王禮遇,之后的路途,才一帆風順起來。然而此刻,我所走的道路,恰和唐僧相反: 穿過吐魯番,路過火焰山,到達哈密。
路兩邊出現了鐵絲網,是為了防止動物橫穿馬路。雪覆蓋在山體上,形成緩坡,能看到明顯皺褶。雪實在誘人,便忍不住停車,到山坡下去拍照。凹陷下去的腳印,一個接一個——這樣走路,很有快感。我們平日里走過了多少路,腳印皆隨風而逝。沒想到雪會那么尖銳,眼睛被刺得發疼,想流淚。抬頭眺望太陽,灰蒙霧氣里,只見一團懸空的黃色光暈,像個銅盆,卻看不出清晰邊緣。
這種抬頭看太陽的機會,在南方,幾乎不存在: 擁擠在那里的人群太稠密,維持生計太艱難,人們的眼睛只忙著盯招工啟事、車流、紅燈、大排檔。某種既定的人為秩序,頑固地籠罩著幾乎所有的人。而現在——這樣一條空寂的道路,這樣一片空寂的曠野,這樣一種空寂的心情,都讓我有種解套的快感。
駛入小村后,路旁閃過低矮的黃泥土屋,屋頂上是兩個煙囪,后墻上掏出兩個正方形窗戶,一堆紅柳枝架在房頂,圍墻刷著排鮮紅廣告語,碩大的維吾爾文字,我不解深意,但在那行詞語之后,看到幾個小字: 市節水辦宣。我不禁啞然: 這種混搭文字,到底是為怎樣的讀者準備?顯然,要像王蒙那樣,精通維漢兩種文字才能讀懂它。
一條小河靜靜流淌,霧氣騰騰,五米寬的河面上,用放倒的兩根木頭做橋。河旁是桑樹(即便掉光葉子,我也能一眼判斷),枝條遒勁剛硬,而榆樹的枝會團起來,白楊樹的,絲絲縷縷像個掃把。這些長在我童年里的樹,會讓我心軟。我曾穿著連衣裙爬到樹上吃桑葚,將裙擺染得點點紫暈,被養母怒斥;我曾在榆樹林里奔跑,和小伙伴捉迷藏;我年輕的養父曾腰套粗繩,兩腿盤著鉆天楊樹桿,爬到半腰,再用繩子拽的鐮刀砍枝丫。
到達嶺南已三年,可我依舊無法一眼辨析出芒果樹和荔枝樹,不知雞蛋花何時開,紫玉蘭何時謝??吹叫^門口聳立的木棉樹,突然爆炸般,滿樹是紅花時,趕忙調轉視線,非但不覺得美,反而覺得粗野、驚駭、血腥。木棉無罪,可惜,它從未和我的成長相連,我看它,以一種客觀的、超然的、簡潔的方式,就事論事,不含任何特殊感情。
很快出了村子,雪地里出現了麻扎。麻扎是維吾爾語的“陵墓”。伊斯蘭教主張土葬,死后要將身體還給大地,一般墳墓設在地下,墓室為長形,無棺木,不著衣物,全身洗凈,白布纏裹,無陪葬品,真正體現了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我目光所及的那些墳墓,形狀像縮小的清真寺,圓形拱頂上,有一彎新月。這些小小拱頂,讓這片山凹愈發肅然幽靜。雪地里的墳墓,并未將我引領到可怕,而讓我證明了另一種猜想: 在工廠、煙囪、高聳的廣告牌、立交橋和摩天大廈之外,還有另一種生活存在——那些小小的拱頂和新月,秩序井然,將一切的紛爭,都轉化為慈愛和寬容。
一排鉆天楊后,是片搭著架子的葡萄地,但葡萄藤都埋在地下,要等開春,才會扯拽到架子上。架子有木棍的,也有水泥柱的。幾乎隨處可見葡萄晾房——是那種高大的,三五間連在一起的長方形建筑,紅磚壘砌,四面墻上皆有洞。由于干旱、少雨、多風沙、日照時間長、晝夜溫差大,新疆居民的建筑,歷來以土木為主,或以土坯筑墻,屋頂一般為平頂或略微傾斜。
過去農民只是在屋頂上加蓋一層土坯相間、透空的房子,既能防止強烈的日照直接曬入房頂,又可晾曬葡萄干,那時的葡萄干只自用;現在晾曬的葡萄干,是為了出售。養父再三叮囑我,吃葡萄干要先泡一下,一次最多吃三五粒。他見過人家把鮮葡萄放在藥水里蘸后,再掛起來的情景,耿耿于懷,怕我們吃多了被藥暈倒。我能吃出葡萄皮上的農藥味,因為我的舌頭知道沒打過農藥的葡萄是什么味。
快進吐魯番市區時,路旁出現了個工廠,粗高煙囪,冒著團團黑煙。那赫然挺立的煙囪,像個大釘子,硬生生戳進我的眼仁。綠洲——瀚海沙漠中由“水、草、林、田”組成的綠色島嶼,是干旱區中獨有的自然景觀,非常脆弱,根本經不起折騰。綠洲的特色是人口、耕地、種植業都非常集中,甚至人口密度和內地省區接近,這便導致了綠洲是“地廣而人不稀”,它同樣面臨著“人口超載”和“水資源超采”等嚴峻問題。
進入市區,道路鋪了柏油,行人稀疏,車輛速度很慢(路面有冰),街道兩邊多為紅磚房,外墻貼著白瓷磚;而小巷深處的,多為黃泥土屋。市中心的樓房多為三四層: 超市、鞋城、書店、酒店、銀行。陡然間,一個碩大的廣告牌挺立,碩大的“iphone 5精彩體驗 超越期待”,它的洋氣和周圍環境完全不搭調。側旁是個臨時搭建的棚子,左右各寫著“煙花”、“爆竹”,反而有種古怪的穩妥感。
可見圍墻上涂著紅標語,是維吾爾語,結尾處是個感嘆號。路邊小店的招牌密集,一般都標注著維吾爾語和漢語: 阿爾曼超市、最牛牛肉面館、茹合蘭餐廳、古麗亞爾快餐廳、艾合買提江保健品銷售店、阿迪力江摩托車修理部、卡哈爾江機電家電維修部、夏木古麗裁縫店、順風汽車修理部……除了這些文字,招牌上還會畫出和貨物相關的圖形: 摩托車、電鉆、西裝、穿裙子的女人、小汽車、裝食物的盤子。某種更強烈的現代氣息,同時滲透這個綠洲小城——公交車涂成綠色,尾部寫:“全友家私”;而在“小楊摩托車電動車修理部”的牌匾上,出現了伸著手掌,正要變魔術的劉謙;“銅鑼灣商業廣場”,隨后出現。
吐魯番曾匯聚過佛教、摩尼教、景教、火祆教;這里出土的文書上,出現過十幾種不同形狀的文字,或如蛇形,或如鼠跡,令我驚詫古人的想象力。自張騫鑿空西域,絲綢之路上,隨著駝隊運送的,不僅有絲綢和香料,更有文字和宗教。若單看現在的吐魯番市區,會覺得它的繁華程度,比不上嶺南小鎮,然而,曾經的吐魯番,卻大名鼎鼎。一定有兩個吐魯番——當我的目光掠過吐魯番時,不覺一驚: 只有讓歷史的吐魯番和當下的吐魯番重疊起來,才是真實的吐魯番。
一晃而過,是扇農戶的木門,涂著碩大花朵;其后閃過的門上,還出現了鳥、寺院、幾何形圖案……但都色彩飽滿,澎湃欲出。這是獨屬于吐魯番農民的傳統,而哈密農民,似乎就沒有這樣的習俗。在吐魯番市區旁的柏孜克里克千佛洞,墻壁上涂滿了艷麗的壁畫,只可惜,其中的某些碎片,分散在德國、印度、英國、俄羅斯等國的博物館中。
我曾多次參觀過柏孜克里克,其內部的傷殘,和南疆克孜爾千佛洞一樣,慘不忍睹。事實上,今日游客不僅參觀的是那些模模糊糊,刀砍斧割過的傷疤壁畫,還同時參觀了侵略者的行為藝術。對著一塊完整的美麗墻壁,舉起刀子,將它們切割成塊后,裝入箱子,長途跋涉,運送到另一個國家,即便高高懸掛在博物館,讓人買門票來參觀,其行為的內里,也有股掩藏不住的血腥。甚為好笑的是,德國博物館的人懷疑他們珍藏的一部分吐魯番壁畫,在二戰中,被俄羅斯人掠走,好像那些壁畫原本就屬于德國,而俄羅斯博物館則予以斬釘截鐵的否認,其壁畫法定主人的姿態,和德國,并無二般。
雪中的火焰山令我驚駭,并非因其高度,而是那彎彎曲曲的刀刻皺褶,似百歲老人臉龐,姜黃底色,混雜鐵銹,絲縷積雪,翩然飄落,將原始蠻力和纖細蠱惑,巧妙地融合在一起,既驚心動魄,又桀驁冷艷。新疆人的骨子里,有種天生的戲謔精神,善于瓦解一切崇高,他們將糖拌西紅柿,戲稱為“雪蓋火焰山”。
突然,眼前一亮,絳紅色采油機(俗稱磕頭機)出現,旁邊是幅高大廣告牌——并排站立的四個石油工人,一排碩大漢字: 我為祖國獻石油。顯然,和北疆托里草原一樣,吐哈盆地,也將不可避免地遭遇來自工業化的侵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