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一個非常嚴厲的人。
從幼小到成年,父親對我們要求都相當嚴格。
父親說過,鋼是在爐中煉出來的。
在我幼小的心靈,父親一直是挨整的,挨整的原因媽媽告訴過我們,父親在林業(yè)局工作時,縣里大辦鋼鐵,父親看到砸的鍋煉出來的是一鍋鍋廢鐵時,痛心的說了一句“砸鍋煉鐵,得不償失”的蠢話,因此成了右派。我們太小,弄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也弄不明白父親為什么說這樣的蠢話。只知道父親是被人叫做“右派”的,只知道父親是經(jīng)常受著批判的。
記得大約我十一歲時,父親實然走了好運。這個好運使我們?nèi)腋吲d了好多天。
父親被安排做公社修公路的保管員。保管員在當時是很榮耀的,因為父親腰上總是掛著一大串銅鑰匙,那串鑰匙中其中每一把鑰匙都可以打開一間倉庫的門鎖。那一排排倉庫里有的裝著炸藥,有的放著雷管導火繩,還有的放著水泥、工具器材等等東西。父親很榮耀,因為他有一大串銅鑰匙。我們也很自豪,因為民工每天清晨領東西都要來找父親,找父親時看到我總是親切的笑笑,有時還給我塞上一兩顆水果糖。
父親很忙,修路是離不了父親的。在當時,我覺得父親真的很偉大,能管這么多間倉庫,能管如此重要的雷管炸藥。不管是公社書記,還是指揮長,都需要父親,有事都要找父親,父親是了不起的。
父親也非常珍愛這串鑰匙,鑰匙就是父親的寶貝。父親走路掛在腰上,吃飯掛在腰上,睡覺時就把鑰匙壓在枕頭下,真是人不離鑰匙,鑰匙不離人。
有一次,父親病了,要母親代管一下鑰匙,父親就把鑰匙握在手中好久好久,對母親叮嚀了無數(shù)遍,才放心地把鑰匙交給了母親。
那是一個炎熱的夏天,雷聲隆隆,烏云翻滾,攪得大地都好象在顫抖。我最好的朋友祖全氣喘吁吁地跑來找到我,貼著我的耳根低語道,這樣的天氣炸魚是最好的,要下暴雨了,魚都會漂到水面上來,水下面的空氣沉悶,魚在這個時候喜歡漂到水面來。你幫忙搞兩顆雷管,我們?nèi)フ~吧。
那個年代生活相當清苦,我們家已有數(shù)月不知肉味了,祖全家也是。肚子沒油水,還真是拖得慌哩。
祖全雖然年紀小,卻是家鄉(xiāng)水性最好的高手之一,能一下子在水里呆上幾分鐘不探出頭來,弄得我們小朋友個個羨慕,把他視作小英雄。那年,紀念毛主席暢游長江,祖全高歌著“才飲長沙水,又食武昌魚。萬里長江橫渡,極目楚天舒。不管風吹浪打,勝似閑庭信步......的歌曲,是第一個游過長江的,為此,還落了個浪里白條的美名,祖全深以為自豪和驕傲。聽祖全這么一說,我心動起來。哪里去搞雷管呢?你爸掌管著鑰匙啊,找你爸啊,找你爸要兩顆唄!祖全眨巴著大眼睛。我想,是啊,找父親去要兩顆去,父親掌管著倉庫啊!我很自信,就和祖全小跑到工地,叫祖全在一處偏僻的地方等著我,就去找到了父親。
父親正忙碌著,忙得汗流浹背。見我來了,就問到:你有什么事啊?爸爸,給我兩顆雷管吧!你要雷管做什么?我怯懦的低聲說:炸魚。父親說,雷管不能給,雷管能給你吧。是國家的。我苦求著,兩顆不行,就一顆、一顆好吧。父親聽我反復糾纏,就生氣了,不但沒給我去拿雷管,還把我狠狠地罵了一頓:一顆,半顆都不行。雷管是國家的,是修路用的,還是危險品,能給你吧!哼,炸魚,炸魚。國家的雷管能炸魚嗎?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父親恨恨地喘著氣盯著我。不給就算了,不就是一顆雷管嗎。我氣沖沖地跑開了,父親連喊了我?guī)茁曃乙矝]理他。本來沒討著雷管就很失望,又挨了一頓痛罵,心里就更不舒暢了。我走到祖全躲藏的地方,悶悶不樂也很失望的告訴他,沒要到雷管哩,祖全白了我一眼,哼,還是你親爸爸呢。祖全這一聲哼,我就覺得很對不住祖全,心中也暗暗恨著父親。
隔了一會兒,祖全看我無精打采,很不開心,就說,沒有雷管,我們?nèi)プヴ~吧!
抓魚,能抓到魚嗎?祖全得意地看了我一眼:我經(jīng)常抓魚,有時候運氣好,一天還能抓四五斤呢。
那一天下午,雖然我們倆人被雨淋了個落湯雞,但祖全身手矯健敏捷,加之運氣真得很好,還真摸抓了不少魚呢。祖全給我送了幾條大一點的魚。回家后,母親看見我渾身濕淋淋的,問我哪里去了,我舉著魚,嘟著嘴,喊道:摸魚,我們有魚吃了。
母親高興得笑了起來,是啊,有魚吃了。
晚餐,母親用這幾條魚,做了一大缽美妙無倫的魚湯。吃晚飯時,父親還沒有回家,母親就把最大的一條魚留給了父親。我心中賭著氣,說道,別給爸爸留。母親問怎么能不給你爸爸留呢?父親不給我們雷管炸魚。雷管是公家的,也是修公路的,還是危險品呢,你爸爸不給是對的啊,是不是啊!母親微笑著。好吧,既然母親說了,就給父親留一條魚吧!但我心中還是有些不愿意,記恨著父親,因為父親讓我在朋友面前很失面子......
后來,父親因為工作做得出色,被安排到和公社書記一起到大隊蹲點。蹲點的干部兩人一個組,叫工作組,書記是組長,父親是組員。在蹲點的兩年多時間里,父親和社員有了很深厚的感情。有時父親從隊里回家了,社員還半夜三更的來找父親拉家常,隊長還跑來匯報工作,談得熱火朝天的,我們在深夜只好用被子把頭蒙上,迷迷糊糊睡去了。
在蹲點期間,不知是什么原因,父親又成了“右派”本性難改的壞人,犯了大錯誤。父親被關(guān)了好長一段時間的禁閉后,下放到加工廠給工人們刨土豆,三十多個工人,每一頓飯要兩大木桶土豆來做菜。
土豆便宜,切絲切片切丁均可,又可以煎炒燒煮,是門好菜,一日三餐,土豆總是離不了的。
父親清晨起床,白天除了吃飯的時間以外,就是要一刻不停的刨土豆,晚上還要時不時的接受批判。
有一次,父親被推拉著批斗摔傷了腰,在家躺了好幾天不能動彈。腰傷了,但父親的工作是不能停的,我就只好請了幾天學假去頂替父親刨土豆。因為動作不熟練,刨得很慢,耽誤了工人們吃飯,有一次,因為土豆刨得不干凈,挨了廠長狠狠的兩個巴掌。廠長手上打著,嘴中還罵道:壞小子,真笨,笨得和豬一樣。我的心流著淚,眼神露出倔強,為了不給父親找麻煩,強忍著沒有和廠長吵起來!
好不容易挨到晚上,回到了家中,我把這件事情告訴了父親,父親聽了只是淡淡的說,小娃子,不打不成器。而母親則在一旁愛憐的撫摸著我的臉,自言自語道,你爸身體恢復了就好了,你爸身體恢復了就好了!
這時,我對父親又多了幾分怨恨……
一晃十多年過去了,我才明白,父親蹲點時犯錯誤的原因是私分公糧。七十年代初,國家正在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父親那時在五大隊蹲點,社員把豐收的糧食都儲存在倉庫里。倉庫里有苞谷、土豆,還有少許稻子等。社員平時只能分些土豆、紅薯吃,苞谷和稻谷是絕對不能分的,要留著備戰(zhàn)備荒,支援前線,說不準要支援人民軍隊抗擊美帝國主義。
社員們吃了一個多月的土豆,沒油水。恰巧又要修備戰(zhàn)公路,勞動強度大,感覺沒氣力,都快吃不消了。很多社員和隊干部找父親反應是不是分點“精糧”吃,所謂“精糧”實際上就是苞谷,少許稻子是不能分的,要運到省城交公糧。父親給公社書記作了匯報,書記把父親狠狠的訓了一頓:社員沒覺悟你也沒覺悟,你還是騅隊干部,倉庫里大部分是公糧,是支援前線的,能分嗎?沒有人民軍隊保家衛(wèi)國,我們能過安穩(wěn)日子嗎?父親挨了罵不解地看著書記。
過了幾天,書記上縣城開會去了,隊干部又找到父親,要求分點苞谷吃。父親看著社員個個面黃饑瘦,就同意了。父親說,我負責任,分一點,分一點吧,每家按人口每人分十斤苞谷,安排隊長辦好了這件事情。書記從縣城開會回來,聽說父親沒經(jīng)他同意給社員分了苞谷,氣憤難填,大發(fā)了一頓火,吼叫著民兵連長?上召集全隊社員開大會,嚴厲地批判了父親的錯誤。父親因此也被隔離停職檢查,關(guān)在公社房間里寫認識材料,從思想的最深處剖析錯誤的實質(zhì)和犯錯誤的原因......
后來,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像春風吹拂了大地,父親也因此落實了政策。
有一年,父親從北京辦事回家,繞道從巴東到看我們。
九十年代初,通訊還不十分方便,父親到我們家時已是深夜三點多了。父親在操場壩大聲喊了半天,我才從甜蜜的睡夢中驚醒過來, 那年父親六十五歲。因深夜院壩里光線不是很好,父親記不住我們家住的樓層,只好在操場壩大聲喊著我的名字。我急忙起床打開了房門,跑到操場壩一看,只見父親用擔子挑兩個大旅行包,滿頭白發(fā)在暗淡的燈光下越發(fā)閃著銀光,步子邁得很緩慢很緩慢,好像生怕把包晃壞了似的。
我急急小跑幾步,上前一把從父親肩上取下?lián)樱粨伲蠹s七八十來斤。我驚喜的問道:爸爸,您怎么不提前告訴我們一聲,我好來碼頭接您啊。
你們工作忙,再也不知道船什么時候能到啊!我的心猛地一揪疼,埋怨道:那您告訴我們一聲,我們在碼頭等就是!您看您,六十多歲了,還擔這么重!擔得起嗎?父親看了我一眼,只是慈祥的笑笑。
進了屋,父親洗了一把臉,顧不上吃些東西,就打開旅行包,從包中取出很多很多不遠千里從北京給我們和幾個孫子帶回來的特產(chǎn),衣服、還有玉石等等玩具。嘴中嘟嚕道:這是靖禹的,這是靖禹母親的,這是你的,這是胡寧他們的......我聽著父親的反復嘮叨,看著父親布滿皺紋的臉,這一刻,我的眼角濕潤了,在心中念道: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是啊!父親的愛就是這樣,有時非常威嚴,是沉甸甸的!但有時也是很細很細的喲,細得像父親的頭發(fā)絲一樣,捧在手中,能有淡淡地芬芳......
今年二月,我回家看望父親,一進門,八十多歲的老父親腰板已彎成一道弧線的出現(xiàn)在我面前,陡然心中不禁又多了幾分酸楚。想起 父親去年還不顧八十歲高齡和我們的堅決勸阻,堅持著親自到伍家臺茶廠給我們品茶選茶買茶,而我們不能天天呆在二位老人身邊侍奉父母,心中就涌滿了無限的愧疚和難受。
父親就是這樣的,他您身體不太好,但硬要親自選茶,自家手選的茶父親自己才放心,別人是不能代辦了的。
父親離休回宣恩老家后,每年都要給我們?nèi)值苜I十多斤貢茶郵來,讓我們品嘗。而父親是個茶迷,飲茶必飲伍家臺茶。
父親經(jīng)常對我們講:早在清朝,乾隆御筆《皇恩寵錫》的伍家臺貢茶就久負盛名了。貢茶的創(chuàng)始人伍昌臣,去世后長眠于貢茶的發(fā)源地宣恩縣伍家臺忠堡屋脊。伍昌臣生于1757年(清乾隆22年),古稀之歲卒于1827年(清道光7年)。他從青年時代開始,在伍家臺忠堡屋脊苦心栽培茶葉,生產(chǎn)出來的“白茶”,獨具許多優(yōu)點;味甘、湯色清綠明亮、似熟板栗香。泡頭杯茶,湯清色綠,甘醇香郁;二杯茶,深綠中透淡黃,熟栗香郁;三杯茶,湯碧泛青,芳馥橫溢。頭年的春茶密封在壇子里,第二年飲用,其色、香、味、形不變,保持新茶的一切特點。由于有這些優(yōu)點,逐漸遠近馳名,官吏豪紳爭相索購,并且作為貢品獻給乾隆皇帝,皇帝品后大悅,下旨御賜《皇恩寵賜》匾,以資嘉獎。
父親酷愛伍家臺貢茶,不管年齡再大,每年都會親自去茶廠給我們選十幾斤伍家臺茶葉寄過來的。
喝著父親新手選購的好茶,耳邊就響起了父親的叮囑,注意身體,好好工作喲!
是啊!父親的愛有時又象名茶一樣,清香、芳馥、甘醇,沁在心中親情綿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