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與母親。
此岸彼岸,我的母親
◎龍青
我依然是想念故鄉的,雖然總愛與母親爭辯,特別是她說要返鄉養老時。我的理智告訴我,故鄉只是個小鎮,生活步調緩慢,實在是個毫無發展前途的所在。可是當它頻繁地出現在我夢里,或者說故鄉頻繁地出現在中年我的夢里時,我發現那是一種無法根除的血緣關系,當你開始回憶了,它就在那里,一遍遍地呼喚著你。
母親是兩岸開放后較早來臺的第一代大陸新娘,因為一段狗血灑不完的不幸婚姻,已經四十多歲了,迫不及待地要逃到異地去。與母親相好的阿姨幫忙介紹,只見了幾面就結了婚,媽媽提早從單位辦了退休,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傷心地。
從小到大,我最不喜歡的兩個人,一個是父親,一個是母親。天蝎媽媽活得太真實、太過劇烈;爸爸有著知識分子普遍的偽善。兩者在一條水平線的各自極端,生活打鬧吵嚷,實在讓人心生畏懼。
吵鬧的最大原由不為別的,竟是母親的善良。她毫無尺度的善良不僅父親不能理解,連我們小孩們也看不懂。明知道父親生性冷漠,工作之外不喜歡與人接觸,母親還是有本事一下從單位帶來孤身在外地工作的同事,一下從市場上撿來失去雙親的賣魚小孩。有外人來的飯桌上氣氛往往怪異得很,一言不發、鐵青著臉的父親,和完全無視父親臉色,熱情夾菜給客人的母親──及至客人離開,家里就鍋碗瓢盆齊飛,一個哭罵,一個動手,總得要隔壁鄰居紛紛趕來調停,事情才能告一段落。
但母親似乎從不理會這些。她自顧自地同情弱小,自顧自地將自家都缺罕的溫熱傳遞給每一個缺乏溫暖的人。
因為這些永遠無解的紛爭,我既討厭父親的偽善,也討厭母親的全無顧忌。他們的互不退讓我不相信人世間有「愛」這回事,我只相信需求一定有的。很長一段時間,我認定的愛不過就是需求,某個時間點產生了對A的需求,說不定同時也對B或C有著類同的需求。那些時日,我眼里的一切都是流動的,在變化中的。而我自知,像我這樣一個自私、任性的女子是無法獲得幸福的。
即便幸福又如何呢?生活不過如此。
但母親用她的言傳身教告訴我,堅持不變的是珍寶,一直往前的是浪沫,終會消散、揮發、無所蹤。來臺北之后,我以寫字為生。臺北是座溫馨、專注的城,無論你操持哪種口音,都會路遇善待你的人。媽媽在這樣的環境中舒活了起來,一心二葉的嫩尖經過萎凋、發酵、炒菁、干燥和焙火,終于在適合的水溫中散發出她該有香氣。
再也不會有人視母親為異類,因為這里有更多比她熱心于服務、專注于付出的人。郵局、醫院,一進門就有志工親切迎上來詳盡詢問你的需求,為了不讓民眾久候,這些義務勞動者貼心地引導領取號碼牌、教導填表格。
比起大陸,臺灣似乎更適合母親這樣的人生存。在這哩,母親沒再被騙過了。她積極參與身旁事、社會事,更不時提醒冷漠的我要做個有溫度的人。
母親生病那時是秋天,我在雨聲里聽A Lin,心里常常是起霧的。窗外遠山更遠,雨里更是什么都看不清了。但我是理解自己的,懷揣著兩種極端的個性,生活于我這樣的人是沒有權宜之計的。但因為母親的緣故,我漸漸能進入簡單的界面,日子變得單純與快樂。在耳濡目染的相處中,我終于日漸一日好了起來。我想自己還是有機會、有能力像母親那樣做個好人的,因為愛允了我們浮冰之藍,讓我和母親得以平靜度日。
生病的母親益發思念起家鄉來。姨媽用真空包裝快遞來三包時令鮮物,打開一看,三包小鮮貨壞了兩包,這可是嫩到滴糖水的蓮藕啊,卻已經微酸不能吃……僅存的一包蓮藕比較堅強,努力達成了親友付的任務,得以一解母親思鄉的饞。
母親狀況好些的時候,總是起床后靜靜張羅自己吃些,并將食材備好,我要煮時即可取用。母女連心,看我久坐計算機前打字,她默默泡了熱茶放在桌上,雖然沒能像往常陪她看電視、聊天,她也非常體諒我。
喝一口熱茶,繼續一日萬字的拚搏,心里想著Margaret Atwood所說的寫作的二重性:一半過日子,最終死去;另一半寫作,變成一個名字,與肉體無關,卻與作品相連。
無論是過日子還是因寫作留存下來的名字,我們經歷的都只是走向死亡的過程。我沒有Margaret Atwood那樣樂觀,認為死亡的只是其中一半過日子的肉體。我以為所有的物質始終會灰飛煙滅,如同無法界限生與死是否同在一個或多個平行世界一般,我對「無存」仍有最卑微最真誠的向往─一個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干凈世界。
媽媽和貓已經入睡后的深夜,我獨自守著一鍋來自故鄉的蓮藕燉排骨湯,一邊思索如何將筆下的人物樹立起來。砂鍋里的蓮藕經過燉煮散發極為誘惑食欲的味道,熱氣不斷沖擊著鍋蓋,發出“克拉克拉”的聲響。
無論是哪一種習慣,人總在存活中替自己的行為尋找合理的說法,我的慵懶似乎也是如此。與慵懶一起共生的,其實是無止境地想要享受與耽溺的心態。蓮藕的熱氣蒸騰著,“克拉克拉”的聲響讓夜顯得更安靜。
那一日,媽媽和我走累了,在臺北捷運的階梯上坐著講話。推著殘疾人銷售日用品的女人朝我們走來,媽媽不顧我的反對迅速掏了錢包。
“可是我們真的用不到啊。”我有些氣惱。媽媽說:“我小的時候連鞋子都沒得穿,心里想著如果有人能給雙鞋子,我一定會報答她的,但始終沒有遇到過那樣的人。”媽媽眼睛紅了:“能幫就幫,看到就幫,看到他們我就想到我需要幫助的時候啊!”
冬天的行腳即將跨入了二○一六年,寶島依舊陽光,東北季風時常冷颼颼,一有寒流來襲,包裹嚴實的行人們都縮起脖子、苦著臉走在路上。
對于有個吃貨女兒的母親來說,她大顯身手的時候又將到了。臘月是一年最后一個農歷月份,俗稱為歲尾。民諺云:「臘七、臘八,凍掉下巴」,正是言其寒冷。這種日子,比較開心的要數家庭主婦,難得有這樣的天氣,可以做一些臘貨準備過年了。
一撮鹽,一些魚、肉、雞、鴨,充分按摩、均勻入味后吊在高處風吹日曬。臺灣的天氣不夠冷,每到過年,媽媽總是哀嘆著「臘」味不夠:「如果是在家里啊,吊個幾天就有臘味飄香了!」
就算做不出家鄉味,如今購物也實在便利,想吃什么上網搜尋─湖南的煙熏臘肉、川味的麻辣臘腸、廣式香腸、浙江金華火腿、山東的咸鮮腸,勞動一下指頭,沒一周就可寄達府上。
臘月初八吃臘八粥,在古時候臘八粥是用紅小豆、糯米煮成。后來材料逐漸增多:糯米、紅豆、棗子、栗子、花生、白果、蓮子、百合,或者加入桂圓、龍眼肉、蜜餞等同煮成甜粥。
提起「沔陽三蒸」,不少老饕都會雙眼放光,「一嘗有味三拍手,十里聞香九回頭」,湖北人的年菜絕少不了蒸菜的。這蒸菜的絕妙之處,除了特制的蒸菜粉,珍珠丸子、魚丸、藕丸、肉和蔬菜同蒸才能讓菜有味而肉不油膩。
蒸肉要選上好的帶皮五花,先切片,用調料腌入味,再沾上「蒸肉粉」,放在生菜上蒸熟,這樣蒸熟的肉質肥而不膩,口感軟嫰香濃,菜肴軟糯綿爛。馬鈴薯、茼萵及切得如發絲般細的蘿卜絲,都是解膩的蒸菜首選。
從小到大,過小年是我們小孩子家事參與度最高的時日。油鍋開了,一家老小圍著油鍋搓丸子,媽媽的配方是碎肉、魚肉、姜末、荸薺、蛋白和少許太白粉、醬油、胡椒末,丸子從鍋底浮上來時,香味同時浮上來,我們一邊搓一邊偷吃,滿嘴滿身油光可鑒,不待上桌吃飯,肚腹身心俱飽。
我的故鄉三面環湖,所以藕也是年菜的重頭戲。選粗枝的藕磨成藕漿,加上蔥、姜、雞蛋做成藕丸,熱炸或者蒸、煮都可。這藕丸吃到嘴里軟中帶糯,藕香撲鼻,讓人完全停不了筷子。藕莢的做法就簡單多了,將蓮藕切片夾入調味好的碎肉,炸熟即可。
除了把湖北菜搬來臺北,媽媽和我也學會了好些臺灣菜。瓜仔肉、芥蘭牛肉、娃娃菜燴豆皮、三杯雞、白菜鹵、客家小炒、苦瓜咸蛋、山蘇小魚都拿手。
春節后市場休市多日,商場餐廳開的也不多,所以家中必須囤積糧食,以免無地覓食。這時鹵鍋是一定要開的,整只的雞、大塊的牛肉、豬肉、海帶、豆干、雞蛋輪番下鍋,似乎存糧充足,人心才得以舒展,來年的運勢也會勢如破竹,做到真正「有余」了。
此時,打掃、整理后的家中寬敞明亮。無論身在此岸還是彼岸,每一年,我和母親都在除塵(陳)布新;每一年,我們都又往前跨出了一大步。
刊于《海峽瞭望》2016年第1—2合刊。福建省臺辦主辦。責編:魯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