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斗是爺爺留給父親的,像是傳遞家族的香火。
小時候就經常看到爺爺坐在院子里的楊樹下抽煙斗,楊樹下的搖椅是專為爺爺做的,光滑、舒適,陪伴了爺爺大半生。每次爺爺坐在那里,劃著一根火柴、點燃煙斗中的煙葉,然后吐出一縷白煙,整個動作都是那么流暢自然,對兒時的我充滿了神秘,更像魔術般吸引著我,我曾賴皮著和爺爺要過他點燃的煙斗,放在嘴邊假裝吸了一下,然后就還給了爺爺,對此,爺爺笑了,笑得像春天盛開的木棉花。
然而,爺爺的煙斗里有我沒有讀懂的凄苦和蹉跎,直到看到父親抽煙斗,對我來說它逐漸變得不再神奇,而是充滿了疼痛和苦澀。
父親是地道的農民,從小跟著爺爺干各種農活,挑水、種田、犁地、插秧,練就了一身農民的本事,在漫步田間亦或短暫的歇息時,父親就會掏出隨身攜帶的煙斗,像拿出一根救命的稻草。烈日炙烤后的黃昏,父親每吐一口煙,都像是在發出一聲沉重的喘息。北風卷地的冬日,父親坐在火爐旁,火光映紅他的臉頰,冒起的白煙充斥著他臉上溝壑般的皺紋,每道皺紋都是一道傷,藏滿了父親的秘密。
父親的身體是弱瘦的,幾十年的煙齡,早已使他的筋脈凸起,瘦骨嶙峋,像是被風干的軀殼。為了照顧田地,父親經常超負荷地勞作,也經常超負荷地抽煙,似乎只有煙才能幫他緩解壓力、減輕疲勞。母親一直勸父親把煙戒了,父親卻一直當耳旁風,甚至和母親激烈的爭吵過,在父親看來,煙是農民的生命,如果不抽煙,便缺少了一個活著的理由。對此,母親不好多說什么,她理解父親,理解父親的痛苦和憂愁,就像我,理解母親的凄楚和焦思。他們一生扎根于鄉村,殘酷的現實面前,他們早已擁有了共同的宿命。
后來,我曾背著父親在家里點燃了一支煙,試圖去探尋并解開父親無底洞般的痛楚和憂愁。火光亮起的瞬間,一支煙便迅速開始走向了死亡,我知道父親的生命就像一支煙,命運的火光已耗費了他生命的大半,抖落的煙灰也已融入了生活的泥土,讓他一直找不到活著的尊嚴。
接下來的日子,我不止一次地背著父親抽煙,最終被他發現了,氣憤之際,他狠狠地打了我一個耳光,說:“這么小就學抽煙,抽煙都他媽是沒出息的人干的事,你是不是以后想和我和你媽一樣當農民啃土吃啊……”父親說得很激動,聲音也很震顫,我害怕羞愧得不敢抬頭看父親,我知道父親的心在滴血,他抽了大半輩子的煙,也丟了大半輩子的尊嚴,不想看到煙也來左右我的命運。
村子里,像父親這樣抽了大半輩子煙的人還有很多,他們聚在一起,共同點燃了自己原本就很短暫的生命。
我想起了19世紀的鴉片戰爭給國人帶來的巨大摧殘,第二次鴉片戰爭期間,家鄉天津雖然作為重要的京師護衛重地,也未能抵擋英法聯軍的入侵,在攻占塘沽、大沽后,長驅直入進入北京,而“東亞病夫”的陰影在今天似乎并未散去,尤其在農村。
現在的父親不再抽煙斗,而改抽了旱煙,他自己從集市上買煙葉、曬煙葉,并自己卷煙,有時,為了卷煙,他一坐就是一個下午,這時會有一種巨大的孤獨感向他襲來,將時間淹沒,將他淹沒,將一個下午淹沒。
沒有煙抽的日子,父親習慣坐在家中的一角,像一尊雕像,凝望著那支被閑置的煙斗,像凝望著爺爺,凝望著整個村莊。
不獨父親,母親也在這種凝望中活著。而我,只有我,是他們凝望背后的一個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