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那么遠,誰能陪誰走到盡頭?
細雨霏霏的季節,一剎,懷念,汩汩而出,是記憶不曾停下的閘。我又聞到了芳草的沁香,雨珠敲打,驚起漣漪,那消逝的老泥路,何時來我的夢里客串一場……
門前的那條老泥路,東西橫向,一直蜿蜒到哪,我不知道。回憶是張蒙太奇的制作:我,佇立在屋檐下;雨,飛舞在天空中;路,獨守在雨簾里。
這條老泥路多大歲數了,連村里最年長的爺爺也說不清。我依稀記得,它陪我走過了八個春秋。一年四季,就這么和老泥路一起慢慢成長。多年后,我終于明白,在這消逝的老泥路上,永不消弭的,是鑲嵌在時光機里的濃濃親情……
回憶,那么細碎,那么綿長……
暮春,是小姑娘撐著的小花傘,旋轉著,花兒就開了,雨就落了。淘氣的男孩捏了個泥巴人兒,冷不丁向路人砸去,陣陣咯咯的笑聲。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媽媽倚門翹首,聲聲呼喚,該回家吃飯了,炊煙飄出的地方,就是家。老泥路上,高高的麥秸垛里,男孩兒們剛剛還在廝打嬉鬧,聽到媽媽們的呼喚后,趕緊拔掉黏在頭上的干草,撣去身上的草灰,唱著歌兒,互相摟著肩膀,就回家去了。春天的星空是柔和的,還記得趕集過后的晚上,幾個伙伴聚到大路上,唱著《魯冰花》:“天上的星星不說話,地上的娃娃想媽媽……”夢在歌里笑開了花。
初夏,梅雨氤氳,老泥路的臉溝壑分明:自行車趟過去,長而細的條條花紋,轱轆粗點的會留下了小篆“刻章”,我喜歡拿個小碗,接下來自空中的精靈,居然發現雨珠的跳動,均勻而歡快。待到水漲時辰,農家人看看泥路的粘稠程度,就知道要不要下河摸田螺了。
艷陽高照的時候,農家正忙。那時,爸爸黎明時分就去田里勞作,媽媽則在家早早地做好飯,晾涼了等父親回來。媽媽新煮了綠豆湯,盛上一大瓶,用布袋套好瓶子,讓我送到田里給父親。此時,無論電視播到哪個關鍵點,哪怕是我愛看的《美少女戰士》,抑或是《新百娘子傳奇》,我都會立刻關掉電視,戴個小草帽,顛兒顛兒地就拎著瓶子去了,從不貽誤。田埂那頭,我總能在一堆人中,立刻分辨出父親的方位,父親遠遠地向我招手,田野的風正好,我想,那是我一生中見過的,最溫暖的姿勢……
秋天,要上學了,穿上紅色的雨靴,不愿繞路,就踩著泥濘,深一腳淺一腳,聆聽泥巴發出沉悶的聲響,簡單的自娛自樂。老泥路被沖刷出幾個小水塘,積水上冒出一個個半圓形的小泡兒,宛若沒有吹完的泡泡,又像手中把玩的水晶球球,瞬間沒了蹤跡。這個季節,一切都顯得那么清清爽爽,利利落落。
還記得,奶奶總愛穿一件藍印花的布衫,打一把古老的油紙傘,拉著我的小手,緩緩前行,我幼年的大部分光陰,是用雙腳陪奶奶走過的。爸媽都忙,奶奶就到處帶著我玩兒。我隨奶奶看過好多風景:竹篙深處,玉手一撐,從圓拱的橋洞里露出煙波畫船、桃花人面;荇草岸邊,魚鉤靜逸,從碧色的柔湖里飄來扁舟一葉、鶴發童顏……我想,這就是為什么后來我有勇氣出遠門、有能力走遠路的原因。陽光明媚的日子,奶奶就悠閑地在門前擇菜,束著素凈的百褶圍裙……
冬日,記得更多的是暖陽,冰凍的天氣,偶爾有行人路過,發出有節奏的脆脆聲響,陽光一照,冰融了,宛若老泥路均勻的呼吸。那時的冬天,屋檐上還會結長長的“冰樁”,爺爺年紀大了,總是怕寒,小時候又沒有插電用的熱水袋,每當母親燒好熱水,我就把熱水袋給母親遞過去,母親裝好熱水,我就提著送到爺爺的房間。爺爺的笑,至今蕩漾在我的心頭。
還記得老泥路上的那棵古樹,那年冬天,奶奶突然生病,用去了家里的大部分資金,卻趕上開學時候,母親和父親商量后,忍痛賣掉了那棵古樹,湊足了我的學費。
我想,為什么我對泥路的感情會這么深,可能就是因為這一路,有太多的故事,有太多的酸甜苦辣,我不忍就這么把這些回憶拋棄。于是,有這么個冬日,我在心里開了個地窖,挖了老泥路上的一?土,埋起來釀酒,收進冬日暖暖的陽光,它注定了會在我某天初醒的時刻,慢慢發酵,融進我的整個生命。
后來,是有后來的。有一天,晨光熹微,鄉親們熱熱鬧鬧的議論,溫暖了這微寒的空氣,水汽一圈圈盤繞,旋轉、飛散。
“要修路了,要修路了。”
修路的車兒來來往往,碾碎我本來就不完整的記憶,我卻要感謝他們,讓我為消逝的老泥路,做了一次平整的回憶。
十年,再半個十年……一切都不一樣了,時間穿梭得近乎殘忍!
奶奶和爺爺,都已經不在了。
而今,我求學在外,離家一千四百一十公里,揚州城,不曾聽見我的呼喚。我在這頭,家在那頭。
母親還在忙里忙外,父親,為了讓全家人生活得更好些,毅然選擇了遠方,去他國打工。父親已不是 “年近半百”,而是 “年已逾百”了。可他每次還是會在周末的晚上,打來電話,噓寒問暖。我不知道,父親是如何克服語言障礙的;我不知道,父親是怎么記住在撥號前加的一連串號碼,才撥通我的手機的;我更不知道,父親是如何頂住濕熱的環境而辛勤勞作的。而現在,我不能像小時候一樣,為父親送去清涼。和天下所有心疼父母的孩子一樣,我一遍遍在心底許諾,也一遍遍告訴自己:這深沉的愛,我怎可辜負?
每次回家,總會想起老泥路上的故事,記得那棵古樹。如今,它只剩一截木樁了,母親又在它旁邊新栽了一棵槐樹。我常常想,等到父母都老了,槐樹也大了,夕陽正好的時候,我要攙著他們的手,走到天的盡頭……
這個世界真的好奇妙,王蒙先生說過:“農村,世界上正因為有了農村,懷舊的溫馨才有所寄寓,歲月的無情的沖刷之中才保留了幾個安全的小臺。”
有些事,很容易在記憶的篩眼里走漏的一干二凈,那么,至少,我希望,走漏的美好不要太多。回憶含笑走來,走進我的期待里。那是消逝的老泥路。
原來,當初老泥路蜿蜒的方向,就是家的方向,就算路換了,可是,回家的方向,一直在路上,一直在我心中,在我心中奔跑的那個前方!陪我走在路上的親人,還將繼續和我牽手,牽手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