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任何人相信,我是成吉思汗的遺腹子,在一個取消了汗位的時代出生。一件不可能的事情,發生在我身上;早晨醒來,覺得自己越來越像另一個人。他的血緣是我繼承的最大一筆遺產。
奎屯山,西征的部隊誓師的地方,我形單影只地再一次出發了。我不是孤兒,我的詩篇向全世界宣布:我有一位偉大的父親。他沒有領養我,而是我認領了他!
他雖然已死去,草原還活著。草原是母親,把我扶上戰馬:“找你的父親去吧……”
還有什么可說的?我要用筆來完成他的刀劍無法做到的事情。
“成吉思汗,你為什么不斷打馬向西?”
那是日落的地方,流著更多的血,喚醒了我嗜血的本性。我的刀劍,必須以血來止渴。每天黃昏,我一點也經不住這樣的誘惑——天空有一場非人力的殺戮,呼喚我來參予。
額濟納的太陽,走到吉木薩爾就老了。把身體當成版圖,摸一摸,哪里是撒馬爾罕,哪里是塔什干?這是醒來后首先要做的事情。走吧,用我的旗幟給它們縫上補丁!
快馬加鞭,改寫沿途的國家的名字,是為了讓自己擁有更多的故鄉。
終有一天,我的頭顱低垂,構成額外的落日。
給成吉思汗牽過馬的人,仍然活在我們中間。他牽著另一匹馬,站在收費的圍欄邊,等待我跨上去,逛一圈,或者只是在原地,照一張像。
吐爾扈特部落的這位男人,并不知道自己,曾伴隨偉大的可汗西征,繞了一大圈,又回到博爾塔拉草原,養馬,并且繁衍后代……
閃光燈亮起的瞬間,他短暫地恢復了血液里的記憶。輕輕搖了搖頭,他又全忘記了。
是的,一個牧馬人完全有理由——把歷史當成幻覺!
如果不想成為英雄,我就沒必要來到草原,騎馬、射箭,拍幾幅照片。
如果來到草原,不想成為英雄,我還有什么臉回去?別人問我干了些什么,我好意思說:只拍了幾幅照片?
我騎過馬,被摔下來了。我射過箭,射偏了。這沒多大關系,關鍵看我是否忘掉自己,變成另一個人,像他那樣歌唱,并且醉倒——“再多的夢,也嫌少……”
你會問:成吉思汗又有什么了不起?
他走了,卻把草原留下來,還留下沒騎過的馬、沒射完的箭,讓每個人都想試一試。
我也想試試自己,究竟有多大的力氣?
萬馬奔騰,沒有一匹屬于我的。它們都太快,我趕不上。
繁星滿天,沒有一顆屬于我的。它們都太高,我夠不著。
眼睛快瞎了的時候,你出現了。昭蘇草原的馬燈,是一匹放慢腳步的馬,馱著一顆隕落的星。我也一樣,是一個沉溺于回憶而掉隊的人。
紛亂的光線!數不清的韁繩,全攥緊在我手心里。讓別人去牧馬吧,我只喂養這盞燈,用黑暗作為飼料……
你放牧的那群馬,少了一匹!整個晚上悵然若失。它沒有迷路,而是躲進巖畫里。它太美了,它的骨架、曲線,本身就像畫出來的。
你幸運地喂養過一匹畫出來的馬,而又渾然不覺。
它放慢腳步、屏住呼吸,要把自己藏起來,不被你發現。等啊等,等到一百年后、一千年后,走來一位詩人……
很明顯那位詩人就是我了。我覺得這匹久等的馬才是真正屬于我的坐騎。
我不會把它歸還給原先的主人,而是要騎上它,一起深入到石頭里……
為了在某個瞬間真的成為雕塑,這匹馬輪流用四蹄刨土,仿佛不耐煩地發掘著足以將自己支撐住的基座。好,它的動作慢了下來,即將歸于靜止。再等一等,血液變冷,皮肉凝固,鬃毛也不再飄拂……
它努力使四肢凝重得像是地里長出來的。接著,才長出了它整個的身軀?
即使是一匹石刻的馬,也必須在一塊更大的花崗巖底座扎下堅硬的根,才不至于被暮歸的牧人牽走……
站得太久。它患上了暗疾:關節炎。刮風下雨,它無法忘掉膝蓋的疼痛,而回憶起自己曾經擁有的肉身。
它經歷了無數的落日。可它仍然高高抬起頭顱——一匹努力游向對岸的馬,被吞沒四蹄、腰腹乃至整個軀體,只剩下馬頭,浮在水面,噴著響鼻,悲涼地凝視讓人不敢相信的現實。
不,它總會在另一個地方完整地出現。它沒有失去,而是在不斷增加——鞍具、腳蹬、鑄鐵的嚼頭,一匹馬所需要的全部裝備。哦,波浪,你的鬃毛多么柔軟……
它的身上烙有家族的徽記,以表示它是有主人的。
哪樣都不缺,可你仍然在找什么?“用一根快要繃斷的韁繩,跟河流比試誰的力氣更大一些,我氣喘吁吁,如同一位隨時可能被摔下馬背的英雄,一轉眼,已活在別人書寫的歷史里……
草高過了馬腹,我希望它還能接著長,高過馬背、馬的脖子,仍然停不下來。接著長,高過馬頭,擋住馬的視野,鼻子被撩撥得很癢。
草啊越長越高,把馬和騎馬的人藏了起來。我必須把手伸進草叢里摸半天,才找到那匹變小了的馬。一根草,就把它絆倒。它抖落渾身的汗珠,重新站了起來……
一匹找不到自己的騎手的馬,就是多余的。眼睜睜看著遠處的馬群,有人愛、有人疼,有人喂養,感到加倍地孤獨。它是草原上忽略不計的一個零頭,影子般活著,卻逐漸認清了自我。
一個找不到自己的馬的騎手,就是多余的。只能在樓群之間,在水泥馬路上,蹣跚而行。用靴子上釘的鞋釘,來想像馬蹄鐵濺起的火星。斑馬線險些把他絆倒。“他總是覺得自己生錯了時代,生錯了地方。想飛啊,可惜沒翅膀……”
一匹多余的馬和一個多余的騎手,注定不可能會合。是命運在阻撓?否則它將失去最后的野性,而他,也唱不出那么憂傷的歌了……
和羊群在一起,我常常忘掉我是一個人。
我常常忘掉我是一個牧羊人,而把自己當成跟它們一樣的食草動物。
很公平的交易:用一張人皮,來換一身羊毛。和羊群在一起,我很少發脾氣,并且輕而易舉地發現人的所有缺點。
其實羊也常常忘掉自己——是一只羊,它還以為是一片云呢。
這只羊愛上了一朵白云,希望自己擁有如此純潔的伴侶,所以它越來越愛干凈……
旁邊的那只羊,身上沾滿草屑和塵土,想變成一朵烏云,有著滿腹的牢騷與委屈。實際上也是如此,它在大地上活得一點也不開心。
醒來,雪山融化。
醒來,羊群涌動,散布在向陽的草坡上,像一塊又一塊殘雪。
醒來,炊煙是草原的觸角,直指藍天。
你想遇見最美的女人嗎?她在氈房門前擠馬奶、剪羊毛……
醒來,比入睡花了更多的時間。
醒來,唇齒間有草的味道。
醒來,我一下子忘掉我是誰了。走在通向額敏河的路上,想用河水洗一把臉。
在哈納斯湖畔,遇見一個圖瓦人,問我是否看到他跑丟了的馬。他用手勢比劃出馬的形狀,又說它是棗紅色的。然后充滿期待地凝視我,想從我的眼睛里找到它的下落。
他急得想哭的樣子,使我有點責怪那匹馬了,不該這樣傷害它的主人……
純粹為了安慰一下他,我說我看見了,隨手指指走來的方向,那里有大片苜蓿生長(馬最愛吃這種草了)……
看著他轉憂為喜向奎屯山那邊跑去,直到今天,我都在問自己——是否應該對他撒這個謊?是否應該,給他一點希望?
英雄的版圖破碎了,他的夢依舊在延續。每年夏天,總有幻影般的馬群回到現實之中,飲水、吃草、交配,受驚一樣奔跑。我不能理解它們激動的原因。難道是為了再度消失?
此刻,我正在跟一個影子肌膚相親,用體溫去感化它,使之變得更為具體——新長出的牙齒、鬃毛,乃至流暢的線條,都是為了滿足我小小的野心?
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誰也無法排除:它的祖先曾經是成吉思汗的坐騎。
我駕馭著這匹馬馳騁草原,雖然我并不是成吉思汗的后裔……
廢棄的軍馬場,柵欄已推倒,堆成山一樣的草料已腐爛。馬槽還在,儲蓄著一汪雨水,顏色發綠,說不清是今年下的還是幾年前下的?
風在模仿馬嘶,只是不太像。我也想模仿成吉思汗,視察自己的版圖,只是不太像——首先需要挖地三尺,借助一盞馬燈,將一匹馬的影子從黑暗深處牽出來。它還未完全睡醒,嘴角殘留著幾莖草根。我要領它去馬槽前飲水,順便照照鏡子,讓它相信自己已變成了真的……
剛剛出生的小馬駒,在母親的影子里掙扎,想站起來。它本身就像母親縮小了的影子,影子的影子,可它想站起來,成為一個實體。它很勉強地站起來,接著又摔倒。它還在繼續努力,使骨頭變硬,足以支撐自己,簡直比一次日出還要艱難——它的力氣太小了,連一根草都馱不動,可它還在使勁,馱起整座草原……
終于它站起來,搖搖晃晃走了幾步。母親并沒有管它,只顧低頭吃草。分明是母親的影子,輕輕地托了它一把……
這是它的天賦:甚至能從影子里汲取力量。只用了短短的十分鐘!
一個從來沒有離開過草原的人,是幸福的。他不認識沙漠、群山、海洋,也不了解地球是圓的——有一片牧場還不夠嗎?要那么大的世界做什么用?
每天黃昏,這個孤獨的人牽著馬去河邊洗澡,拖著夕陽下長長的影子。他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知道自己不想知道的……甚至一廂情愿地認為草原是無邊的,而自己和自己的馬都可以永生。
對時間持蔑視的態度——連神仙也做不到呀!我遇見他,難免誤以為:這是大地上的第一個人。
草原很大,卻沒有一片我的領地。即使鞋掌上釘有鐵釘(應該算最小的錨),也無法扎根。只能到處走啊走,直到鞋釘銹蝕、鞋底磨穿,直到腳后跟長出厚厚一層繭。我的所有版圖,也不過兩只腳板加起來那么大小……
到處走啊走,僅僅因為:我覺得在這里能找到另一個我。
他說著聽不懂的方言,信著另一種宗教,不管人生觀還是飲食習慣,與我反差如此之大,但他——依然是我。
當我用手按住地圖的這一塊,掌心被草葉撩撥得癢癢的。如果繼續捂緊這張紙,還能觸摸到馬的鬃毛,但就是抓不牢那根若有若無的韁繩。我實在舍不得松開手呀,生怕炊煙、牧歌、騎手愈來愈小的背影,會從指縫間溜走……
雖是夏季,天山的雪水匯成的河流,仍然有點兒冷,那種讓我感到燙手一樣的冷。幸好勒勒車的轍痕里開出的鮮花,是熱呼呼的。牲畜成群的游牧部落,沿著我掌紋的趨向,逐水草而居。是否會把頭頂的彎月,當成一個人剪得短短的指甲?
我無法判斷:自己屏住呼吸捂住的是一頭羊呢,還是一朵云?它們幾乎具有相同的質感。 巴音布魯克草原,在新疆地圖上只有巴掌大的地方。撫摸了一千遍,也摸不夠。我嘗試著跟草原的縮影肌膚相親。風刮得越來越大了,嘩嘩作響。遠方的我,被一張紙欺騙了,還是在用想像——欺騙著這張快要揉皺的紙?
油畫一樣的草原,遠看比近看效果更好。遠看比近看,更為柔和、諧調。畫框在哪里?四處蔓延的青草,沒有邊際,可每一根都像畫出的。
調色板在哪里?讓我再加上一筆。加上一個小小的人影。
草原上什么都不缺了。就缺我自己。
所有的回憶,都從第一棵草開始。它是整個草原的根。原地不動,釋放出無限的生機,又能夠在秋風中悄然收回。一棵草綠了又黃,孤獨的狂歡!絲毫不在意自己所產生的影響……
要在茫茫草原尋找到它,并不容易,它總是從羊的齒縫間掙脫——不管第一只羊,還是最后一只羊,都理解不了草原的真諦:再偉大的帝國,也要從第一棵草開始。它是構筑一個夢所需要的全部現實。即使成吉思汗也不例外。不過是被這棵草絆倒的露珠!
史詩里的英雄不斷成長,飛快地度過他的童年、青年、壯年……那位真實的英雄,則逐漸變成了另一個人,看見史詩里的自己會覺得陌生。
史詩里的英雄,騎上另一匹馬,挎上另一把刀,去戰勝遠方的宿敵。而他的敵人,似乎也不是原先的那一個。恐怕只有仇恨本身是相同的。
英雄從一片草原出發,在紙上,找到另一片草原。紙做的草原,每翻一頁,相當于一天,甚至一年……他用本民族特有的文字裝扮自己,以免被無關的人認出。他也經常借別人的聲音發言。他驕傲于自己有最多的模仿者。
在死后,還可以再死,再死若干遍。當然,他還可以與自己的后代同時降生。如此循環往復,直到有限的生命變得萬能。
史詩里的英雄活了,意味著他的原型的徹底死去。我簡直分不清:更愛哪一個?或者,誰是誰的替身?
你是否相信一匹馬,也有它的記憶?關于主人的,應該最清晰。主人的表情、嗓音乃至汗的氣息,都會影響馬的性格。馬因為記憶而變得馴服。
至于那些沒有主人的野馬,也有記憶。對草原上的河流、緩坡,印象深刻,知道哪一片草長得最嫩,哪一塊巖石可以避風……嚴格地說來,這不算真正的野馬——記憶,就是它的主人。即使離群索居,鬃毛飄拂地四處狂奔,你也不敢說它是孤獨的。而它自己更不會這么認為……
這恐怕是最善良的騎手了。他的鞭子,并不真的落在馬身上。抽打著空氣,不會留下傷痕。
這恐怕是最幸福的馬了。感受到的是愛,不是疼。鞭子對于它,似乎跟閃電一樣遙遠。
有一天馬死了,他沒有換乘別的馬。即使步行,仍然手持皮鞭,偶爾揮動一下,像要趕走寂寞,又像借此接觸那匹藏匿在空氣中的馬。可總在自己心里留下新的創傷。
實在舍不得放下鞭子呀!仿佛意味著對那匹馬的徹底失去。只要鞭子還在,沒有誰懷疑他騎手的身分。一道空空如也的閃電,從夜空劃過,延緩了他與一匹馬的分離。
他是主人。他的名字叫草原……
即使你找不到他,偶爾也能看見他那根帶電的鞭子。
在草原寫信,寄往四面八方的城市。每封信的內容都有所不同。郵戳,應該是馬蹄鐵的形狀。
它只在融雪的泥水里蘸了蘸,就蓋了下來,留下一連串的印痕。
我看見了,我就是收信人。用顫抖的手,輕輕撕開:野花,頓時從信封的豁口溢出來了。
而馬蹄聲依然在遠處響著……
誰會等待,誰就能成為奇跡的見證。
汗血馬的內心有一座小小的火山。難怪它總是這么熱、這么熱……身體流的不是汗,也不是血,而是燒得正紅的巖漿,從每一個毛孔里滲透出來,冷卻、風干。
憑著這高貴的血統,它不肯輕易低下自己的頭——除了在吃草的時候。你以為它在流血,卻周身找不到傷口。只能證明:它受的是內傷!
內心的火山也會遺傳,它生了一匹小馬——更像一朵剛剛點燃的火苗。風,吹吧吹吧,卻吹不滅……
端起高腳杯,那里面盛放的葡萄酒,是它的汗、它的血,還是它的淚?每一滴淚珠都變成了琥珀。每一滴血、每一滴汗,都是一生中的流星。
大地很大,大地又很小。
對于羊來說,大地是它正咀嚼的一棵草,或這棵草的故鄉。對于馬來說,大地頂多比它掌上釘著的蹄鐵,略大一圈,而且越磨越薄。對于花,大地再大,也只夠做一次夢。對于鳥,可以用翅膀來丈量……
那么對于我呢?大地既是過去的搖籃,又是未來的墳墓。它大的時候,我很大。它小的時候,我也很小。
今天還是大國王,沒準明天就變成小地主:我終將在地圖上做夢,做無休無止的夢。
在中亞的大地,我憧憬著未來的土葬,覺得這才是最好的方式。
墓志銘已想好了。暫且不告訴你們。到時候,芨芨草會替我把它編織出來。即使不認識我的人,也能讀得懂。
沉默不是歌。可我擅長把沉默唱出來——那一定是最慢、最慢的節拍。這是我比所有歌手更優秀的地方。無師自通。
亞洲腹地,明月高懸、青草瘋長,鳥獸無影無蹤,石頭守口如瓶,沉默,其實比任何歌都好聽。
草每年夏天都會年輕一歲。我卻做不到。
一遍又一遍看著草原,在一場相同的暴雨之后,恢復生機。我越來越老了。真想向它們討教:怎樣用枯黃來換回新綠?
我比草還要清貧。兜里,沒有多少可用來交換的東西。
我也不相信,在草原盡頭,能找到另一個我。
穿著婚妙的云,早早地把自己給嫁了。嫁給巴音布魯克草原,搖身變作四散的羊群。我目睹了一切存在與虛無的婚禮。
牧羊人是證婚人。難怪他總喝得醉醺醺的。幾乎把歡樂——當作一種職業。
有多少朵云就有多少頭羊。不信你就數一數。數一數,有多少彼此借用婚紗的新娘?此時,此刻,它們穿著一生中最好的衣裳……
那只羊,長著跟人一樣的眼睛,膽怯、遲疑,清澈見底。它在猶豫是否該給我讓路。
我則想得更復雜一些:我和它,是否同屬一個上帝?是否對彼此同樣充滿好奇?
我的上帝,在每天的晨禱和晚禱中準時出現。它的主宰,恐怕是跟在身后的牧羊人。
它遇見我,神態慌亂,像迎面撞上第二個上帝。我多多少少能理解它的心情。
在人的眼中,每一只羊長得都很像。我分不清公羊與母羊、國王與臣民,只覺得草原上,是一只羊跟它眾多的影子在一起。在羊的眼中,我和牧羊人長得也很像。它很容易把所有的人,都當成同一個人。我兩手空空,笑容可掬,可羊仍懷疑我悄悄把鞭子藏在哪兒了……
羊頭骨,藏在肉體里的小小雕塑。它似乎還可以伴隨肉體而生長。
除了露出的兩只尖角,一切都有待公開。直到那無知的匠人消失之后,才獲得展覽的機會。
羊頭骨懸掛在墻上。我看見的,是一頭把腦袋探進窗口的羊,夠我手上的青草吃——它把身體全部留在了外面。
大草原就像一件百衲衣,打著形形色色的補丁:三塊沙漠、兩片戈壁,還有更多的沼澤、鹽堿地……順手撿來的邊角料,相互聯綴,快要覆蓋衣服的全部。
當然,反過來說也可以——荒漠無邊,縫著大塊小塊的補丁,草綠色的補丁,針腳細密。衣服那么的舊,補丁那么的新。
幸虧青草準備了用不完的針線,使一塊塊綠洲不至于被席卷而去。繡花的手,用來縫補丁,多少有點可惜……
在天山一側的草原策馬獨行,遇見一尊同樣孤零零的石人,也是一種安慰。它一直站在原地,仿佛等待著你。據說石人通常守護著一塊古老的墓地。墓主是誰很難查考,沒有石碑,沒有墓志銘,只有石人傻傻地站立,張著無用的嘴巴,說不出話來。仿佛保守著一個秘密。
我并不關心死者的身分,我感興趣的:石頭的仆人,究竟算接替墓主活下來,還是生來即成為一件犧牲品?除了沒有心跳,雕刻者在盡量逼真地賦予這塊石頭以人形。
它永遠是半成品:斧鑿停止之后,風雨又接著雕琢,沒完沒了。
我必須仔細辨別,哪些印痕是工匠留下的,哪些是歲月留下的。
它是一個啞巴,不會眨眼睛,只有一種表情,頭發跟線條一樣稀疏——可它分明比你我更了解時光的奧妙,也更適合為之作證。
它甚至比那一絲不茍雕刻它的人更有耐心,更有生命力。
某位哈薩克作家寫過一篇小說《走動的石人》,幻想石人邁出新生命的第一步。
石人,我只比你多一點體溫而已,可卻更像是一個影子。你原地不動,可在時光走廊——我卻怎么也追不上你!
草原的落日,和我在別的地方看到的大不一樣。甚至比日出時還要輝煌。
我快要看傻了,頭腦一片空白,只有晚霞的倒影在靜靜燃燒……這是我見過的最開闊的地平線,最寂寞的曠野,除了一場火災,什么都不可能發生。“它仿佛準備花光自己的積蓄!”不需要任何人的看護。連我這個觀眾都是多余的。它對于我卻不可或缺:我忘掉了這是日落時分,幾乎以為生命中新的一天開始了!
在巴音布魯克草原,我離落日如此的近。似乎只要再邁一步,就融為一體。我愿意跟它交換彼此的頭顱。哪怕成為一個把自己掏空的白癡。
“我對遼闊懷有更大的野心。我想占有那些我難以到達的地方。我最終被自己征服的對象所征服。”所有的心事,都化作大地上裊裊升起的一樓炊煙。為一頓看不見的晚餐作出最后的犧牲。
“那不是炊煙,那是一聲嘆息。”別人收獲莊稼,我只收回無法兌現的諾言。請原諒,每天都有一件我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靜悄悄地發生,又靜悄悄地結束。你是否也有同樣的感受?不妨問問自己。
走在巴音布魯克草原,泡沫般的羊群和默默反芻的牛中間,走在一匹馬的影子里,常常意識到作為一個人的悲哀。“你與食草動物總有某種隔閡,你害怕它們不信任的眼神,那分明在說:你是異類!”
走著走著,覺得自己應該是不穿衣服的,像風那樣輕松,刮過來刮過去。草原使我變得虛無。“神從來不需要穿衣服,你是神的兒子,衣服是多余的。”
走著走著,越走越遠。我已經把自己甩得很遠了。可你看不見我,看見的是我那套在原地徘徊的衣服。它其實穿在另一個人身上。
“草原上沒有村莊?”
“只有一、兩座孤零零的氈房。”左邊是羊圈,右邊是馬的柵欄,男人、女人,炊煙、歌聲,什么都不缺——一戶人家,就是一座地球上最小的村莊。
今天在這里,明天說不定就轉移到別處了。“怕什么呀,哪里都有滿天星斗!”你看他們的時候千萬別眨眼……常常是一瞬眼的工夫,他們就消失了,留下一堆灰燼、幾截木樁,還有兩塊跑丟了的馬蹄鐵。
留下你,在風中,不敢相信自己的回憶。
風吹過,從我身上帶走了什么?我不知道它是否變重了,只知道自己變輕了。
風洗劫著一個舍不得扔掉種種包袱的人,讓他意識到:清貧才是真正的富有。哦,忘掉吧,忘掉吧……直到頭腦一片空白,而落花遍地。
巴音布魯克草原,沒有一棵樹是完整的,風一陣接一陣吹過,似乎在不斷地塑造——一個又一個我!
離公路大約兩百米的地方,有一大群羊。咱們是否打個賭,猜一猜,它是奇數還是偶數?如果不信的話,親自上前清點一番,你要小心點,把混在里面的幾朵白云挑剔出來。別看花眼了——最好用手挨個摸一摸,才可以放心。唉,羊毛有時候比白云還要柔軟!而巴音布魯克的白云,似乎也帶著一股膻味……
汽車拋錨了,閑著也是閑著,索性賭一把吧。誰猜對了,才有權利吃羊肉、喝奶酒。誰輸了,就罰他下輩子在這里吃草——你覺得這樣公平嗎?
他的早餐:一串葡萄,加一塊馕。
他的中餐:一塊馕,加一串葡萄。
他的晚餐:還是一串葡萄,加一塊馕,只是多了一抹果醬般的晚霞……
可就在這一天,他領著羊群,向天鵝湖的方向,走了幾十里路,為了讓自己的羊,吃到最嫩的草……
什么叫做幸福?幸福可以很簡單,就是你咀嚼到了抹在馕上面的晚霞——“哦,它是甜的!”
他的伙食,以及他的服飾打扮,跟他的父親,父親的父親,一模一樣。
所以我可以說:他們是同一個人,只不過已活了好幾輩子了!
當牧羊人遇見養蜂人,是否比比誰的官大,誰的權力大,誰的隊伍更有組織紀律性?
養蜂人,我承認你比國王還要幸福!
可這是在巴音布魯克呀,鮮花遍地,跟鮮花的數量相比,你帶來的蜜蜂再多,也嫌少。
你把一卡車的蜂箱搬運到路邊,拉起遮陽的防護網,仿佛一座臨時修筑的飛機場……你調度著各路航班,起降繁忙——請問,這是你的第幾個故鄉?
刺,是蜜蜂體內的避雷針。它在跟花接吻時,再也不用擔心觸電了。可即使這樣,它仍然會幸福地顫栗……
在吉木薩爾遇見的哈薩克牧人,我想和你交換彼此的生活。
用我的越野車換你的馬,用我的筆換你的鞭子,用我的精裝修公寓換你的帳篷,用我的咖啡換你的酸奶,用我的兒子換你的女兒——各自再當一回父親,看一看,我這兒還有哪些是你需要的……
如果這樣太麻煩了,我們就握握手吧,暫時交換一下名字。從今天起,我就改叫夏啟爾。把給你命名的父母,當成自己的雙親。把你的夏牧場,當成靈魂的根據地。
我多想成為你呀!如果你同意的話,我甚至愿意忘掉自己……
把地圖拿過來,我指給你看:阿爾泰山是我去過的最遠的地方。先坐飛機,換乘汽車,好像還騎過馬,回到古代。山頂有積雪,我的帽檐上也有。山腳有草原。我在無邊的草原無望地愛上一位哈薩克姑娘,她的眼睛能把人淹死……
賽里木湖畔,大口大口喝酒、喝西北風。然后醉了,像古爾班通古特沙漠昏迷不醒。我的口袋里裝滿沙子。三天三夜的暈眩,總算恢復成原先的自己。讓我再去一次,還是會迷路。
草原擁抱著沙漠,沙漠擁抱著綠洲,綠洲擁抱著心亂如麻的我。我張開雙臂,擁抱著的是風。風又會去擁抱誰?
西北偏北、偏北一點點,草青了又黃,花開了又謝——沙塵暴更偏激。我對她的愛,也是一種偏愛。
天馬成了歷史的一只冷板凳,好久沒有人坐過了。
我來到昔日大宛國的地界,左顧右盼。如果真有一匹天馬出現,患有恐高癥的我,是否敢試試?
天馬流浪于草原深處,等待一個騎馬的人。只有相遇的那一瞬間,它才可能長出并不存在的翅膀,在此之前它甚至不知道自己還有那樣的本事。“騎一匹天馬,到天上去,它的速度總比我的心跳慢半拍。不,那是因為我的心,跳得比平常快了一些……”
在草原上我迷失方向。我用不著弄清方向,東西南北都一樣,四面八方都是青草,和流浪的馬。流浪的人也一樣,用不著弄清方向。在草原上迷路,不會感到迷惘。
路標是多余的。因為我原本就沒有任何目的。無論我出現在哪里,都構成草原的中心。流浪是最舒服的事情,路永遠也走不完。迷路,也不能算是錯誤。沒準正是如此才能遇見原本不屬于我的事物。
譬如此刻,巴里坤湖畔的這戶哈薩克人家,給一個陌生人端來手抓羊肉和馬奶酒,把最靠近爐火的那塊地毯讓給他……
這么做,只是為了讓我盡快地忘掉自己是個客人。仿佛這構成他們天生的職責?
牧人騎馬走在回家的路上,迎著落日,身后投下長長的倒影。路太遠了,他看不見自己的家,只看見落日。我看不見落日被他擋住的那一部分,只看見他,和他的馬。
這是黃昏,太陽也低下頭,接他回家。從我這個角度過去:他的馬不僅馱著他,還馱著大半個太陽。夠重的吧?
就這樣目送他一點點變小、消失。莫非他的家安在太陽的里面?更大的可能:太陽的家與他家在同一個地方。彼此都在趕路,看誰先到達。如果他走得快一點,太陽就落得慢一點。如果他慢一點,太陽就不愿等他了……
和我同一天出生的黑駿馬,我喝過它的母親的奶。當我還很年輕的時候,它就衰老了。為什么老得這樣快?
跟我一起長大的黑駿馬,我們分別把對方當成自己的家。當我還在原地的時候,它就跑掉了。為什么不等等我?
陪我四處流浪的黑駿馬,走了太多的彎路,傷痕累累。當我仍然活著的時候,它就死去了。為什么要忘掉我?
它衰老了,我可以照顧它。它跑掉了,我還在等著它。可它怎么也不該死去呀,它忘掉我了,我卻忘不掉它。
誰能從茫茫黑夜里牽出一匹黑馬,順便也找回那個騎在馬背上的我。也許背叛我的并不是黑駿馬,是我這個俗人,背叛了自己,也背叛了它。我活得越來越不像話了。
牽著馬去巴里坤湖飲水,等于領它去找另一匹馬。免得它老覺得自己是孤獨的。
見我們走近了,另一匹馬出現在水中,姿態優雅地低垂下腦袋,仿佛要辨認來人的長相。它好開心喲!
跟我的馬一樣,它也有著自己的主人。他不認識我,我卻認識他。此刻,他和我做著同樣的事情:手握韁繩,向別人炫耀自己有一匹多么漂亮的馬。
其實哪里還有更多的人?在這荒涼的地方,我們就這樣滿足了彼此的虛榮心……
為了不再用馬蹄耕耘,他們把刀劍鑄成了犁,又用犁把土地翻了個遍。他們往大地的傷口里種下星星。不同類型的星星經歷殞落與掩埋之后,長出小麥、棉花、葡萄,還有叫著不同名字的孩子的眼睛。
從下一代開始,真正成為有根的民族。遙遠的馬背變成群山,記載著搬家的歷史。閃電掠過,喚起他們對馬鞭的回憶。想不到自己在夢境中,走了那么遠的路——從鄂爾渾河到塔里木河,中間有沙漠、雪山、戈壁,跑丟了多少馬匹……
從此在自己命名的故鄉,創造語言,也創造神秘的血統,成為星星的后裔。
牧民是地面的候鳥,喜歡周期性地遷徙,從一塊牧場到另一塊牧場。駕著馬車,抱著嬰兒,趕著牛羊……隊列肯定不如雁陣整齊。如果放棄這些輜重,軀體沒準會變輕,甚至騰空而起。可是,怎么舍得放棄?負擔可能正是活著的意義。他們寧愿選擇車輪上的家,拒絕向天空靠近。
忘掉前世,只記住該記住的:家畜的數目,水草的壽命,往返的里程,親人的名字……這其實比飛還要愉快。從頭頂一次次啼叫著掠過的,不過是自己的影子——多么貧窮呀,沒有一件家具!要想得到的更多,還是應該向地平線看齊。至少,會留下腳印。
夜幕低垂,露營的人們,支起帳篷,仿佛在月光下晾曬——折疊了一整天的翅膀。只有夢中,才會短暫地恢復,早已生疏的飛行技巧。醒來,還得繼續趕路。
窮盡一生也走不出這草原,倒不是因為草原有多大,而是他們想——多愛幾遍。很明顯,愛一遍是不夠的。
他們,從來沒覺得這是在重復。
所謂游牧,不過借牛羊的名義,給自己的流浪提供理由。
一條羊腸小道,左拐一個彎,右拐一個彎,通向草原深處。每天早上,路邊新長出的草葉,都要掛滿露珠,等待第一個出門的人——將其碰落。那是路自己在哭,在哭。對不起,打濕了你的衣褲……
天地再寬,如果迎面走來另一個人,必須學會側身讓步。不僅僅出于禮貌。可那個人怎么還沒出現呢?你不知該跟誰打招呼。
越走,越窄。越走,越孤獨。走著走著,路就消失了。看來它只能陪伴你走到中途。看來,在草原上,路本身也會迷路。
馬站著睡覺。馬睡覺時,依然站著。它夢見自己在奔跑。因為興奮而流出的汗水,浸濕了低垂的鬃毛。就像一尊活著的雕塑,馬隨時可能掙脫自身的桎梏。只等待一聲唿哨……
馬站著睡覺。馬睡覺時,依然站著。它夢見自己在奔跑。它的身體,是距離最短的跑道。就要沖刺了!肌肉繃緊,簡直比醒著時還要緊張。這是一匹沒有學會休息的馬。莫非每一個夜晚,都這么度過的?
你很難說它是靜態的還是動態的,在離自己很遠的地方睡覺還是在原地奔跑?說實話,馬自己也不知道。
一盤棋下完了,只剩下那匹孤零零的馬,扎了根似的,一動也不動地堅守在棋盤的一角。
對弈的人,在哪里呢?為什么不解開韁繩,讓一匹疲勞的馬,徹底忘卻自己的身份?
夜色中孤獨的馬,打了個噴嚏,使我發現了世界的殘局。
在草原上,就是有這樣的事情發生——而且很普遍:鮮花插在牛糞上。況且那不是一般的牛糞,而是早已風干了的。在大地上陳列了很久,毫無熱情。它變輕,變得枯黃,變得空洞,遠遠望去就像一頂被遺棄的草帽。可一朵鮮花偏偏選擇了它!遠遠望去,一朵鮮花插在一頂草帽上。戴草帽的人哪兒去了?
諺話里被嘲笑的,在現實中則很正常;不管鮮花還是牛糞,都表現得那么無辜。所以,我既不羨慕后者,也不為前者而遺憾。
就讓它們為自己而祝福吧。
我策馬駛過,什么也沒說。
也許,該買一頂帽子來戴。沒準,同樣會吸引一只蝴蝶,棲息在上面。
冷風吹過內蒙古,吹過伊克昭盟,吹過鄂爾多斯。草原像一本翻舊了的書,邊角卷曲。連公路邊的電線桿都縮起脖子。只有我昂首挺胸,趕赴一個溫暖的約會:某人在遠處的帳篷里等我,還有美酒,還有熱菜……她叫娜仁齊齊格(花的意思)。她給我起了個蒙古語名字:查干朝魯(意為白色的石頭)。
我體會到行走所需要的力度。而這些是風弄不懂的。它阻撓了一些人又推動了另一些人。是呀,不管什么樣的風景,怎能沒有風呢。沒有風,再好的景色也是死的。當然,這一切只對有心情看風景的人有效。他不覺得在看電影,而簡直在演電影。甚至能看見行走的電影里的自己:衣角被風微微掀起……可懷揣的夢,依然是完整的,絲毫未受任何干擾。
這頂著七級大風奔走的情種,不像是赴約,更像在為自我的感動尋找一個證人。
草原只是就地打了一個滾,青草,就黃了。時間是要通過顏色來辨認的。只有色盲才會迷路,才會忽略季節的變換。可視力再好的人,總有一天,也會習以為常。
大地的裂縫,出于饑餓還是貪婪?我小心翼翼地行走,努力不成為它可能的食物。那些先于我而被吞沒的人們,失去了身體,只留下一塊或大或小的石碑——遠遠望去,很像是大地飽餐之后吐出的骨頭。
一個人死去后還會繼續衰老。當我們與其會合的時候,再也不可能認出他來:白發增添了荒草的密度,皺紋變成怎么也無法愈合的傷痕……
結在樹上的果實,遲早會成為流星——帶著一聲嘆息。果園是離我最近的銀河。我在岸上觀望,但不會輕易伸出我的手:即使是落地的果實,是否仍然像隕石一樣燙手?
馬頭琴有著笨重的身體。可纖細的琴弦卻像陰影一樣虛無、飄忽。撥動時幾乎不需要花任何力氣:音樂等不及了似的在你指尖誕生。你仿佛驚醒了一群藏匿在空氣中的馬匹……
憂郁是彌漫在身體里的一場霧,只能自生自滅。即使你的視野是清晰的,心情卻依舊模糊。這真是奇跡:一個人,居然可以在原地迷路。
琴聲:如泣,似訴。步行的琴師,也能體會到騎手的孤獨。“我選擇了一匹黑馬,因為我更喜歡做個夜行人。當馬匹被夜色吞沒,我會覺得整個黑夜都是無形的坐騎。我的馬鞍架在黑夜的脊背上。我選擇了一匹黑馬,還因為它的皮膚是最耐臟的,而我注定是懶散的騎手。騎上它吧,永遠無需擦洗……”
鳥類的道路是看不見的,但仍然是道路。它在空中留下了同樣看不見的腳印。而這只有另一只鳥才能識別。
一條廢棄的道路長滿荒草。但它仍然是一條道路,只不過走在上面的不是人,而是一些體重較輕的過客。風吹過,雜草顯得很匆忙:仿佛在彎腰趕路,可向前沖的力量恰恰被迎面而來的風力抵銷了。
消失于青草深處,是我的理想。我愿意變成植物,穿上泥土做的鞋子。哪怕只是在原地踏步,也能體驗到流浪的感覺。下雨了……我渴……
春天,連我的頭發都長得快了一些,仿佛在呼應著植物的速度。這是我頭頂的梯田,每隔半個月修剪一次,或者說收割一次,為了使野草馴服!
我找不到比風更好的梳子,用來梳理那奔跑著的馬的鬃毛。可即使真把風擱在我手里,我卻握不住它、抓不牢它。我伸出的僅僅是我自己的手:張開的五指撫過馬背,彼此都有一點點癢。怎么證明我對一匹馬的態度?那要看我的掌心是干的還是濕的。再隱晦的憐恤,都會使我出汗。馬沒有回頭,自然懂得我的手勢:是讓它加快,還是放慢……
風停了。馬返回夕陽下傾斜的柵欄。它知道那是主人提供給它的家。它在最不適合做夢的地方夢想。夢想本身,就是最好的休息。
拴在鐵絲網上的易拉罐,一碰就響,那是它的寂寞、它的等待所發出的聲音。我的心也是這樣,被拴在肋骨之間。它在期待著一個進入我的夢境之中、并且能夠將其撥動的人。
在一個夢里面,我發現了另一個更小的夢。那不是我的夢,那是我夢見的人物所做的夢,它更為虛幻……可它明白無誤地告訴我,那個和我相互夢見的陌生人,就要出現了。她在醒來之后,會按照夢中的線索,橫穿整座草原,來到我的牧場。
夜晚的草原,沒有星星。夜晚的草原,只有一盞燈。一盞移動的燈火。我懷疑那是一盞馬燈。它那么微弱,僅僅照亮一匹馬,和一個牧馬人。持有這盞孤獨之燈的人是幸福的,他義不容辭地成為草原今夜的男主人。而他顧不上這些,他驅馬疾馳,徒勞地尋找著黑暗中的女主人。
沒有女主人的草原再遼闊,也是壓抑的,僅僅相當于草原剩下的一半。另一半已逐漸被虛無給蠶食了。他肯定不是在放牧,而是在夢游——為了把缺失的部分盡快地追回。
一頭掉隊的羊,以凄楚的叫聲呼喚著消失于空氣中的集體。直到它在湖畔飲水時照見自己的影子,才暫時忘卻了孤獨。它相信還有比自己更為可憐的同類:連影子都找不到。
如果你某一天醒來,發現自己變成一個沒有影子的人,請不要驚慌。那說明你已失去了肉體,就像起床后找不到出門做客的衣服。其實,做個幽靈也沒什么不好,只要你真能把肉體視為累贅。權且裝作沒丟過東西,不動聲色地開始新的一天,在曠野上,或人群里。
活著,多么美好啊。能多活一天,那一天將加倍地美好。
你聽見過雷鳴、濤聲、汽笛、交響樂乃至人與人之間的種種議論,可你聽見過寂靜嗎?死一樣的寂靜。也許你聽見過,并沒有留意。失聲的草原,放慢了車輪轉動的速度,膠卷轉動的速度,仿佛回到默片時代。連炊煙上升的速度都放慢了——不,它被徹底定格在半空,像一條通向天堂的公路。其實寂靜也是很悅耳的。假如你至今還未弄懂寂靜是怎么一回事,只能留待死后了,用藏在墳墓里的耳朵,繼續傾聽……沒有任何聲音就是所謂的寂靜。而它,將構成不朽的殉葬品。
那注定是一個傷心的夜晚,月亮上面布滿陰翳,使它更像是一枚遺棄在草叢中的臟兮兮的鳥蛋。誰能夠孵化它呢?恐怕只有烏云了。
掛在樹梢的空巢,顯得那么親切,仿佛在等我住進去。但愿它能更有耐心一些:首先等我變成一只鳥。來世能有這樣的居所,我就滿足。
音樂家無論到哪里去,總有一群群的音符圍繞——你好,養蜂人!你放養的蜜蜂釀造著一種看不見的蜜。甚至這種蜜蜂本身,都是看不見的。
我風塵仆仆地抵達草原,帶來我的歌。打開蜂箱就像按動琴鍵,里面頓時有五顏六色的音符飛出。我的蜜蜂喲,一大群求婚的楞頭小伙,究竟在找花呢,還是找能夠使之安定下來的五線譜?別急!草原上的花,再怎么著也會比我攜帶的蜜蜂多出一個。不信你數一數。
刺,是蜜蜂體內的避雷針。它在跟花接吻時,再不用擔心觸電了。可即使這樣,它仍然會幸福地顫栗。仿佛在應和著一雙看不見的手所彈奏的看不見的旋律。
影子像一匹馬新長出來的身體。它貼緊地面奔跑,盡可能地跟自己的原型保持同樣的速度。它剛剛誕生,一點也不知道衰老是怎么回事。它甚至比制造出它的那匹馬更有包容性,也更為自信。它相信自己就要長大了,就要具備獨立的意志。它正在為那激動人心的時刻而不懈地努力……
黑山羊,帶來了局部的夜。仿佛為了給白晝一些教訓。黑山羊,有尖利的角,和卷曲的毛,使我身體的某些部位疼,某些部位癢。黑山羊,出現在巖石上,巖石就活了。巖石額外地長出了一雙憂傷的眼睛,并且發出咩咩的叫聲。黑山羊,在想辦法:怎樣才能啃食到畫面之外真實的青草?
巖畫里被追捕的黑山羊,保持著動感——不,它在繼續努力,向石頭里奔走。而獵手射出的箭,遲遲無法將其追上;至少有半截露在了外面。
他本來想畫一匹白馬的。可他飽蘸墨汁的筆一直在揭示周圍的黑暗。畫完了黑暗,那沒有被遮掩住的白馬,自然而然就出現了。在一張白紙上,他制造黑暗,而黑暗制造出白馬。每天都如此。
他是誰?為什么我總看不清他的面孔?難道他準備永遠這樣背對我嗎?人們所傳說的草原上的神,莫非就是這位孤獨的畫家?
天亮了。從漆黑的夜色中醒來的白馬,不要高興得太早了。你不是你自己。你只不過是畫家留下的一小塊空白。
我獨自在草原上沉思。但我并不孤單。隨著我想得越深、想得越遠、想得越荒誕,在我周圍,出現了許多認識的或不認識的人。他們都是渾然不覺地被我的想像給邀請來的。而他們——簡直可以同時出現在兩個以上的地方。他們來了,踏上我所捕設的碧綠的地毯;不管他們的實體距我有多遠,還是能準時到達……
其實我自己,也并非置身于真正的草原上。我在離草原很遠的城市里寫作,腳下踩著的是水泥地。
水泥地的裂縫里長出青草,一點也不奇怪。我期待的是:沒有裂縫的水泥地上,也能長出青草。那么只能這樣解釋:即使是再平滑的水泥地,也有看不見的裂縫。
一年又一年的落葉,假如不曾有人清掃,就會越堆越高。高過膝蓋,高過手臂,甚至高過樹梢。那么你就很難分辨:哪些是落葉,哪些是新長出來的?就跟我的夢似的,做得多了,就成了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