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袤的草場上靜立著一匹馬。光禿的脊背，粗糙的皮膚，蓬亂的鬃鬣，嶙峋的身軀。鬃尾夾雜著蓬草飛揚(yáng)在燥渴的風(fēng)中，棗黑的皮膚上還嵌有隱隱的鞭痕，腳下的殘草孱弱無力地?fù)崂@著他的踝頸。日已落西，停在草場的盡頭，黯淡而深厚夜的寒意漸漸襲來，輝煌而浮華晝的溫暖徐徐降下。疾風(fēng)中的劣馬沒有走的意思，這樣每天的追悼已成為永久的習(xí)慣。他如風(fēng)化已久的雕像，風(fēng)靜云動，疾風(fēng)勁草，萬物輪回之下只有他保持著如一的姿態(tài)。
     這是一匹劣馬，別的馬這樣說，他不會跟群馬在草場上奔馳，展現(xiàn)它們的健美和強(qiáng)壯，將天地萬物都征服在熊熊的馬蹄聲之下。他總是如看戲一般，望著萬馬奔騰的雄壯氣勢，殊不知馬群之后那大煞風(fēng)景的牧羊犬和叱咤著的馬鞭……這是一匹頑馬，牧羊人這樣說，永遠(yuǎn)別想把最華麗的馬鞍放在他的背上，不知是天生的厭惡，還是后天的反感，他鄙夷那鐐銬般的奢華與威風(fēng)。他總是低低地臥在馬群的外沿，淡淡地望著那些鎧甲渾身的駿馬，馬鞍下的挺拔，锃亮馬釘下的錚錚作響，柔順光亮的鬃尾，完美無缺的線條，昂首闊步的神靈活現(xiàn)……而他，就如沒看到一般，漫散的視線輕輕地跳開。這是一匹廢馬，別的動物這樣說，沒有追求，沒有向往，當(dāng)別的馬在為一次次的比賽，一次次的選美而躍躍欲試的時候，他沒有一絲的動靜。一只頹廢的馬還能又怎樣的世界，常常的他，是孤獨(dú)的靈魂，或是萎靡在馬群的外沿，或是獨(dú)自在草場上漫無目的地散步，馳騁。散漫放蕩，頑固不化，是他最“經(jīng)典”評價。
    但是……我說，這是一匹駿馬,不諳世事，不染浮沉，不拘泥喧囂雜音，不顧忌流言蜚語。毅然走著自己的路線，追求著自己內(nèi)心那完美的自由。
    雷雨下，草場上沒有了草長鶯飛的和煦，取而代之的是湮沒一切的巨大力量。水丟失了往日的溫婉，撕開了猙獰的面目，一顆顆像開了刃散文匕首直插下來，入土即三分。光也不再圓滑，分化為霹靂的閃電，像是福爾馬林溶液里繁榮心臟標(biāo)本，青白色的經(jīng)脈散發(fā)著死亡的氣息。轟隆的雷聲覆蓋了一切的聲息，禁止一切的存在和挑戰(zhàn)。還會有誰出現(xiàn)？……
    他，獨(dú)自，默默地，漫步，仿佛頭上依舊是和煦的春光，腳下依舊是纏綿的軟草。密不透風(fēng)的雨墻壓制著他，要把他的身軀一絲絲地毀滅，一點(diǎn)點(diǎn)地撕碎。而他，毫不介意，遠(yuǎn)遠(yuǎn)的一點(diǎn)，雪花電視屏幕上的雜音，走著自己的直線。肩胛骨一上一下地交錯，肌肉之間默契地牽動，骨骼里扭結(jié)的能量緩慢地釋放。??的摩擦作響，冷冷對抗著自然的力量。一蹄蹄如石塊落入深淵，無聲息而持堅定。尾，鬣，鬃，毛，在風(fēng)中狂舞。尖利的匕首總是在接觸的一剎那融化，消逝，順從地沿著肋縫流下。原本埋葬他的泥土化身為襯托他的背景，以一種極為沉默的抗?fàn)幷鞣俗匀?，而他在不知不覺中成為宏大生命贊歌的主角。
    春風(fēng)下，他在草場上馳騁，一樣完美的線條，一樣健壯的身姿，一樣威武的氣質(zhì)，但缺少了人為雕琢的痕跡，增添了自然的狂野與不羈。沒有馬鞍，沒有馬釘，沒有韁繩，也沒有叱咤的鞭影。反破歸真，毫無羈絆與鐐銬的奔馳。蹄后洋洋灑灑的塵土是放蕩不羈的性情，張狂喧囂的馬嘶掩抑不住滿心的桀驁。飛灑的馬尾是一支碩大的毛筆，酣暢書下一生無悔的快意恩仇。躍動著的他，鞭笞著廣袤的大地，揚(yáng)起鬃毛模糊了面容，但卻模糊不了他本性的駿杰良驥。
    草甸里，他依偎在柔軟的風(fēng)里。淺淺的呼吸，生怕驚醒了休憩在脊背上的蚊蠅。肆意的放松，沒有壓力的自由，享受著這奢侈的時光。離開混沌的馬群，找一塊未涉足的凈土，美美地睡一覺，麻痹現(xiàn)實(shí)的夢，太多迷人而虛幻的美好，雖是可望而不可即，但只要一眼，便可沉醉。似睡非醒之間的恍惚，抬頭是淺淺的浮云，是水中漂浮的水藻，是水墨畫上飽釋了清水的一抹鈦白，無根的浮云，隨著風(fēng)移動，不知從哪里來，不知到哪里去，藍(lán)藍(lán)的天沒有任何參考系，云的移動又仿佛是個普遍的錯覺。
    今天，他站在草場的圍欄旁，站在春天的夕陽里。牧草如絲，纏繞著蹄腳，風(fēng)如柔軟的絲綢滑過劣駿的身體。光如滴在清水里的中黃，彎曲著，變幻著各種奇異的結(jié)構(gòu)。夕陽像一只懶散的波斯貓，挽著他的頸脖。凌亂的鬃鬣將光剪成一絲一絲，如散落的毛線，滾落到天邊。平質(zhì)的光片投射在嶙峋的身軀上，凹凸不平的輪廓頓現(xiàn)。堅毅而渺茫的眼神平直地射向遠(yuǎn)方，聚而無焦點(diǎn)，情而不感傷。圍欄的那一邊，可望而不可即的另一片天地，有他從未涉足的凈土，從未踐踏的牧草，從未嗅過的野花，從未仰望過繁榮無根云。矮矮的柵欄只到他的腳踝，只要輕輕的一跳，便可以逾越。但雖然他頑劣，雖然他放蕩，雖然他那樣地向往并踐行著自由，卻從未跨起……
    無盡頭的柵欄只是草原上淡淡的一抹，卻橫斷了整片繁榮自由，是挽系在喉嚨上的一根棉線，牽制著呼吸，是久咳不出的濃痰。劣駿站在圍欄的旁邊，沉思：究竟哪里是里頭，哪里是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