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網

首頁 > 散文 > 正文

那朵野菊還在開


那朵野菊還在開
                                       
彥妮/文
                        
1
   
鄰人殺豬,過來叫我幫忙,得一豬尿脬。放在地上一搓、一揉,那東西便能變大。吹上氣,再一搓、一揉,就差不多跟足球一般大。孩子們先就高興得, 嘴里“啊啊”著,拖著老也擦不凈的鼻涕,雙手抱住,放在地上一腳,便飛出去老遠。我就對他們講,這叫“扁足球”,誰有本事射門,足球便歸誰!
  
孩子們便來了興趣,滿巷子亂跑。我招呼他們到谷場上,定出射門地點,然后“打砂鍋”,分出甲乙兩隊人馬,一場“扁足球”戰役就打響了。整整一下午,他們連飯也不吃,就在滿谷場瘋跑,那樣子,比中國男足還要賣力。我一邊幫忙收拾豬肉,一邊看孩子們激動異常的樣子,心里甚是欣慰。
  
突然,不知誰的一腳踢球,正好飛在凱旋的臉上。見他雙手捂著臉要哭的樣子,我趕緊安慰:“不能哭!踢足球的人是不能掉眼淚的。”凱旋就真的沒哭,抹一把已經流出的眼淚,抱起豬尿脬,又踢上了……
  
黃昏日落,麻雀都要歸巢了,他們還在外面踢著。兩隊都沒有進一個球,“扁足球”著實將這些終年沒有什么玩具的鄉村孩子吸引住了,反正孩子的母親幾次出去喊叫,都沒有把他們叫回來。終于,凱旋哭著回來了,他說:“某某把足球踢破了!”那種傷心、那種委屈,使我忍不住也難過起來。我摸著孩子的頭,撫慰道:“不哭、不哭!破了就破了,等爸有了錢,就給你們買一個真足球回來!”
   
孩子似乎已經不相信我了,似乎已經覺得這種承諾早就變成大人安慰小孩慣用的伎倆,他一個人坐在門檻上,擺弄著破了的豬尿脬,樣子十分憂傷……
   
春天,我去縣城當小工。抱了一個多月磚頭,老板借了我二百塊錢,說其余的到年底結算了再給,我只好把錢用于春灌,買了化肥農藥。夏天,自家的麥子很快就收完了,估計不夠半年的口糧。我急忙在烈日下給別人打胡墼,掙了一百多塊錢,可是因此染了胃病,把全部掙得的費用搭上,還未痊愈。 秋天,我去了內蒙古,在一個鹽場撈鹽,我本來掙了八九百塊錢,可是老板說,到年底吧,年底算清了給你們寄回去 ———我只借到四百塊錢,回家買了幾百斤小麥。冬天,我狠心去了靈武,在煤窯里鉆了兩個半月,結果,要不是好心的老鄉借點路費,我都回不了家。
   
“真足球”的承諾最終變成了謊言。我只能羞愧地對孩子們說:“明年吧,爸爸明年一定給你們買一個!”但是未到“明年”,就在臨近過年的時候,凱旋被一輛萬惡的卡車撞倒了。

孩子一聲不吭地走了。

孩子一輩子只過了五年。五年時間,他踢了一回足球———還是一個“扁足球”!
 
2
   
在羅塬拔麥的時候,二哥看到我在手扶拖拉機上坐著,就跟其他兄弟打賭:“如果老五能把車從這兒開回家,這輛車就歸他!”

我還沒吭聲,大家就笑了。沒有一個人敢跟二哥打這個賭。因為他們都知道,讓我一上午割半畝麥子那是小菜,但是要我開車,幾乎無異于讓陳永貴去造原子彈。那是二十多年前的農村,一輛拖拉機對我來說相當于現在的“LV”,二哥把那樣的奢侈品敢拿出來打賭,足見我的車技在他們眼中該是何等的低級。說起來我并不笨,反應也不慢。我會用芨芨編背簍、會用木模打胡墼、會用斷鋸條刻圖章,但要玩車,門都沒有!

我好像天性對機器零件有畏懼感,不敢輕易去碰。就有一回,弟開著蹦蹦車回來,剛停在院子里,沒有熄火就下去拿東西。我閑來無事,就坐在上面,手腳不自覺地亂鼓搗。一邊還像小孩一樣夸張地唱著:“小汽車呀真漂亮,真呀真漂亮,嘀嘀嘀滴,嘀嘀嘀,喇叭響……”這時,車子竟然動了起來,而且那家伙不動則已,一動就像喝了雞血似的,情緒激昂奮不顧身。我一時心急火燎六神無主,不知道該怎么辦,但是又必須想辦法。因為院子只有不到十米的長度,要是任其嘩啦嘩啦亂跑,最多五秒鐘就能跟劉翔奪桂冠!我知道油門和掛檔的位置,卻不懂它們究竟誰控制誰。看著一個鐵家伙將五尺男兒馱著飛跑的樣子,我突然渾身僵硬兩眼無光,簡直就像哈利波特騎著魔法掃帚進了宇宙空間。我只能大喊大叫,將油門和剎車輪換亂踩——車子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院子里的一間裝雜物的矮土房撞得稀里嘩啦……

萬幸!我只是被雜物吻了一下,三輪蹦蹦也沒有大傷元氣,一只輪子還賴在矮房子里,保持著一些少女的羞澀。但是那驚鴻一瞥,卻永遠刻在我的腦海里,使我一想起那些會飛的鐵疙瘩就心驚和膽寒!

堂弟比我小20歲,沒念什么書,可是有些少年老成。他跟我正好相反,愛車,一有機會就看別人怎樣修理和駕駛。他那時還小,頂多也就十一二歲吧,就敢拿起搖把,讓旁邊的人按住減壓,嘴里喊著“一二三”,便“嗒嗒嗒”地把拖拉機發動起來。我不行,看著都膽怯,生怕搖把抽不出來,或者把哪個部件給碰著了。為此,我沒少讓人笑話。而堂弟隨著年齡的增長,膽子也越來越大,等我發現,他已能四平八穩地駕駛拖拉機了。開始只是借車到谷場上拉草、給田里送糞,后來在工地上開了幾天鏟車,技術就越發熟練。再后來,他家也買了三輪蹦蹦,那時,他便成了名副其實的司機了。大家都夸他,說小小年紀,把車開得這么好,真不錯!我也很羨慕,有時坐在他的車上去縣城,看著他不動神色地掛檔和剎車,再想想自己的車技,內心還有些羞愧。

但忽然有一天,家里來了電話,說堂弟出了車禍!

剛過20歲,正蓋了新房找了對象準備創造更加美好的生活呢,結果,就出了這檔子事。我回去的時候正是黃昏,村莊像是遭了劫一樣,空堂堂的。聽著那些撕心裂肺的哭喊,看著那輛被摔得七零八落的三輪蹦蹦,我的淚水頓時決堤似的,不知道用怎樣的方式去把它堵住!那時,我再也想不起什么狗屁車技,再也不敢提及與車有關的任何字眼……
 
3  

回家一個多月,忽然來了電話。

說侄子被石砸傷,生命難以自保!

我們連夜趕到了市里。在醫院的搶救室里,侄子躺在病床上,纏滿繃帶,雙眼緊閉,咋喊也不應聲。同行者說,自事發之后,他們在諾日公用鏟車把侄子拉到當地診所,又雇車把他送到巴音,都因為條件簡陋無法治療,才深夜顛簸到了這里……大夫說,病人已經休克二十多小時,嚴重缺血,左腿需馬上截肢,右腿粉碎性骨折、腰椎已然分裂錯位……我一句話也說不出。大哥看到孩子的慘相,直接在走廊里像牛一樣地嚎叫。

輸血、輸液、打針、清洗,人總算沒有生命危險了,但醫生的一句“病人也許就永遠這樣躺在床上了”的話,令我們在座的所有親人,都心碎和膽寒。才20歲不到的人,高位截癱,全身三分之二的部位沒有知覺,一把屎一把尿的日子,會是何等滋味?

因為顧及情面,也因為遇事之后不知道究竟怎么辦才好,我們都沒有找勞動監察部門。我們只聽了老板的一面之詞,先治病后處理,傻傻地拖了一年。一年以后,老板再連面也沒閃過。侄子就癱瘓在老家的土炕上,慢慢染上了褥瘡。面朝黃土背朝天,一個家族除了日復一日地拋土坷垃,就是眼睜睜地看著一個不到20歲的小伙子,在陽光下的土院子里,默默地數著樹上的每一片樹葉——終于,侄子在我們都不在他身邊的某個夜里,孤獨地、頑強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故鄉的山上沒有石頭,侄子的墳地選在一塊麥地的邊上,秋天的黃土潮潤而深情,它將一副殘缺不全的軀體埋了進去。沒有鮮花,沒有追悼會,只有一把黃土,把侄子短暫的一生悄悄做了總結。沒有多長時間,墳丘上長了一片綠色的苦子蔓。苦子蔓沒有開花。也許這些美麗的花朵沒有來得及孕育,就讓寒霜變成了死胎。

老板又一次沒有兌現他的諾言。為了要錢,我無數次地去過內蒙古。戈壁灘上已沒有我的足跡,只有侄子的血液沾滿那里的每一塊石頭,它們在高溫下迅速異化,使那片只有冬青樹的荒涼之地,開滿了花朵。那些沒有帶回來的“石花”更是一個奇跡,上面鬼斧神鑿的山巒和樹木,統統變成血一樣的赤紅,它們刺眼地散布于戈壁灘的每一個角落,使那里的每一聲鳥鳴,都變得嘶啞和驚心!

4
  
他是兆林叔的兒子,比我小一歲。他小時候淘,沒念幾天書。可是他身體結實、有力氣、好強、不輕易服輸,常常要自不量力地跟我掰手腕。他猴性,凡事記起來就要去做,不管成敗與否。他膽子也大,一個人深夜敢走墳地。我上學期間跟他接觸不多,只有節假日時,我們才可以在一起游泳、打豬草、去園藝站偷果子。別看他年齡小,比我有主見,而且動作相當敏捷。有一回,他差點讓看果園的給逮住了,但他縱身躍入草叢,居然躲了過去。實行責任制以后,他基本就成了羊把式。當我們一群伙伴嘰嘰喳喳去學校的時候,他穿著皮襖,拿著鞭子,一個人有些不甘地趕羊進了山……
  
后來我生病了,也輟學放羊的時候,他竟然歡喜得不行,非要把他的羊跟我的伙在一起牧。其實他的羊多而我的羊少,兩家的羊伙起來會更難牧,可是他不管,只要看見我的羊群出現,不管距離多遠,他都要風風火火地趕到跟前來。他是那么黏人,那么喜歡熱鬧,而牧羊生活又是那么單調和孤寂,所以只要我不跟他在一起,他孤獨的歌聲就會從溝的那一邊傳到我的這一邊。看得出,他對牧羊生活是多么厭倦,他隨時都想找個借口逃離。果然,有一天放羊我沒見到他的影子,第二天,就聽說他參了軍。他當時其實還不滿18歲,又沒文化,不知道咋就驗上兵了。那幾天晚上正好鄰村演電影,他高興得又蹦又跳,像個跳皮筋的小女孩。他還去小賣部里買了幾顆糖,一一分發給我們,儼然自己變成了大款。看到電影上英勇殺敵的場面,他也熱血沸騰、情不自禁,不時握緊拳頭張大嘴巴,似乎隨時都要沖出去。
  
大大的一身軍裝就把什么都穿走了。當兵以后,偶爾收到過他的來信,但因為錯別字較多,常常詞不達意,所以總覺得有些隔膜。后來,我重返校園,他的信也寫得像模像樣了。我就勸他不要再像先前那樣幼稚和單純,要在軍營學點真本事回來。他說自己已經開始學開車了,將來復員準備當司機。我覺得挺好,認為他不再魯莽,思想也一天天變得成熟了。慢慢地,他的名字也改了,將原來的“彥平”改成了“彥釘”,說以前的名字太普通,叫不響。
  
后來,“對越自衛反擊戰”打響了。因為時間緊迫,他匆匆寄給我們幾張貓耳洞的照片,就再沒有了音信。再有消息,便是他犧牲的消息!一個剛滿18歲的兄弟,被裝進一個小小的盒子里,我們在縣城的禮堂,與哀樂和白花相逢……雙親痛不欲生、朋友自然凄凄。我的兄弟,他用自己的軀體,換取了令人心碎的異樣生活。更讓人悲哀的是,二十多年以后,我還不知道他究竟埋在哪個烈士陵園里、墓前有沒有碑?
 
5

走出教室,我看見父親站在門口。

他微笑著,眼角的皺紋像山洪沖過的細流,背著一個臟兮兮的黃挎包,一手還在上面壓著,生怕里面的東西掉出來。我怕別人看見似的,回頭又朝教室望了一眼,才低低喊了一聲:“爸”。

父親并未應聲,只是近前拉住我的手,那種粗糙冰冷的感覺,就像我握著了一塊帶霜的榆樹皮。我急忙領他去學生宿舍,把黃挎包里的饃饃掏出來,并且一邊往我的提包里裝,一邊下意識地給嘴里塞了一塊。他注視著我餓飯的表情,摸了摸大通鋪上我那極為單薄的被褥,儼然下了極大的決心,執意要我跟他出去吃一頓。

小街上只有一家食堂,他把我領進去,問了服務員半天,才有些遲疑地要了一小碗面。食堂里擺著三四張桌子,我們坐在角落里,他看著我,我看著柜臺上的油餅和麻花。他又問了幾句我的學習情況,我當時生怕嘴里的口水流出來,就有些敷衍地、潦草地應答著他。那時我總以為父親識字不多,怕自己所謂的“思想”和他切近的平庸的想法難以碰撞出火花,便不太與他多交流——現在想起來,我那時真是太幼稚、太有些自作聰明了!那時學校伙食差,頓頓都是黃米飯,就著我們從家里帶來的咸菜——其實更多的時候,所帶的咸菜兩三天就被我們消滅了,余下的時間里,我們只能用鹽巴就米飯。遇到下課遲或是有事,打來的米飯就變得異常堅硬,屆時鹽粒就很難被勻稱地攪拌在米飯里,于是,當我們蹲在宿舍的床板上,嚼蠟般吞咽那半碗或苦澀或無味的米飯時,我們多么希望能改善改善生活。

飯終于端了上來。我推辭一下,讓父親先吃,他卻堅持說已經吃過,讓我趁熱吃。揪面片、紅辣椒、肉疙瘩,那種沁人心脾的葷腥使我再也按捺不住,我迫不及待地抓起筷子,就像遇見青草的餓羊張開了嘴巴。

半碗面下肚,我看了父親一眼。他一邊從口袋里摸了幾顆麻子嗑著,一邊有些憐惜地看著我的饞相。他說為了能早點趕回去上工,早晨四五點就起來了。我說你沒有坐車嗎?他說坐班車要花三毛錢呢。我嚼著肉疙瘩,暗自驚異:為了省錢,為了能趕上下午的工,近60歲的老人步行三十里,就為了給我送些饃饃吃!

擦嘴的時候,父親已經付過賬了。我看見他將余下的幾毛錢裝進口袋,小心地用別針別好。他的胡子似乎比以前花白、一點也不柔順。他的茄子般黑紅的臉,跟其他吃飯的食客與食堂管理員相比,顯得暗淡和干澀。我打著嗝兒,舔著嘴唇,想說你也買根麻花吃吧,卻見他又把別針取下來,摸摸索索地捏出那幾毛錢,說:“我還是坐班車回吧,免得下午上工遲了隊長說話……”

班車來了,父親向前緊走了幾步,突然又回過頭來說:“好好學,不要想家。”我看著他有些蹣跚地上車后,淚水便不由自主地涌了出來……

誰也沒有想到,那是父親此生請我吃的唯一的一頓飯,也是我跟他在一起吃的最后的一頓午餐!回去以后,他就病了。我上學,他臥床,在有限的時間里,我們再也沒有機會多說一句話、多吃一頓飯。
 
6

見到三嬸,她已躺在醫院。鼻孔上插著氧氣管,胳膊上輸著液,眼睛緊閉,面容扭曲,喊她也不應聲。不過十幾天沒見面,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叫出堂弟,細問緣由。他說本來在縣醫院住著,六天了,沒效果。“大夫可能怕咱們交不了費,一天就輸一瓶液。一周不到就催著出院了。”我有些疑惑地問:“催著出院?”堂弟搖搖頭說:“自打有了農村醫保,醫院就好像有了這樣不成文的規定,能出院就讓你早點出院。”納悶的同時,我看了看他剛從區醫院打出來的單子,一張長長的紙條,立時將我的心抽緊了:光是一系列的檢查費用,就花掉了五千塊!

三嬸平素節儉,家境拮據,有時連幾塊錢的電費都要欠賬,如此巨額花銷,無異于割她的肉補她的瘡。好在堂弟這些年在外打工手頭尚有幾個余錢,否則,僅憑三嬸,是斷然不會來省城治療的。

跟大夫咨詢了一下,人家認為這種高血壓引起的腦血管疾病,除了手術,別無他法。“現在患者的血管非常脆弱,稍不注意就會破裂。最直接的辦法就是開顱,但是風險系數很大;還有一種辦法,就是采用世界最先進的技術,用一根細如發絲的微導管,從患者的動脈處伸進去,然后抵達腦動脈瘤內,封堵動脈瘤,確保不出血……”聽著大夫的講解,我和堂弟竟像聽天書。不是我們不明白,而是如此復雜的手術,費用要去哪里籌集?我看著堂弟,堂弟也看著我,終于,我們不約而同地問了大夫一句:“得多少錢?”他伸出了四個手指頭,說:“保守估計也得四萬,還不算后期的治療費用。”

四萬塊錢,對于一個連“去痛片”都要去小診所去賒的家庭來說,無異于天文數字!我們誰也沒敢再提手術的事情。整整兩天,我只是坐公交車去醫院望一望,看著三嬸將半碗稀粥喝下去,然后便悄悄回來了。那時我神色憂郁心情沉重,儼然負著巨大的磨盤,不知道應該將其卸在何處。大夫卻還不失時機地提醒堂弟:“手術不能保證不會留下后遺癥,癱瘓或再度復發的可能性都是有的……”

三天過去,三嬸尚在昏迷當中。加上那一系列的檢查費用,堂弟已經花出去了一萬塊。開始他還想得天真,認為不動手術光輸液費用不會太高,就準備跟親友再張口借點,讓老人多住幾天。可是三天下來,他便如車胎被針扎了,迅速焉了下去。在五光十色的都市,我們只能一邊聽著三嬸痛苦的呻吟,一邊給她辦了出院手續。

在最艱難的時候,我吃過三嬸送給我們的香油和小米。即使她家的住房裂開了指頭寬的縫隙,她也依舊讓兒子買了一臺舊電視回來,供我們幾個弟兄去看。現在,她生病了,我們卻只會眼睜睜地抬著她,讓她毫無指望地回家去。
 
                            
7
 
捋把榆錢嚼在嘴里,看眼光禿禿的山梁,然后,我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村莊。

像棵被移植的樹,樹坑里還裸露著砍斷的須根,枝干已被塞進了車里。車門關上的一剎那,我知道把什么東西落下了,可我還是默默地對自己說:別后頭!回頭便是淚!

聽慣了苦焦的“西海固”,見慣了白花花的鹽堿地,忽然跟城市與黃河沾上了邊,一時半會,人的意識還真有些轉不過彎兒。儼然某人新改了名字,喊起來多少有些拗口。

在喧囂的都市,繁華是別人的。房東不會因為我謀生艱難就給我減免房租。打開單薄的行囊,摸著癟癟的口袋,我在城市最偏僻的角落,像個隱士,暫時找到了棲身的地方。

買不起床,我就睡在廢棄的柜子上。那些橫著的木條,硌得我夢中都想找塊平整的地方躺一會。沒有自行車,我就堅持步行,每日往返下來,兩腳竟生出亮晶晶的水泡。飲食更不敢講究,一碗面就是大餐,一塊餅子便能充饑。沒有生蜂窩煤的經驗,出租屋里便除了煙熏火燎就剩滿窗寒霜。夜半凍醒時,我會想起故鄉的熱炕,但很快會被“沒出息”幾字否定。我瑟縮在被窩,堅持幻想《聊齋》里狐仙的模樣,我想用那些虛無的影子,溫暖我顫栗的身軀……

然而,都市并非我想象的那樣詩意。川流不息的車輛和摩肩接踵的人群,很快擠扁了我出門時編織的圓形夢想。這里污濁的空氣和形形色色的光污染,使我一度燃燒的激情忽然達到了冰點。不比鄉下,沒菜可去菜園摘根黃瓜;沒飯可到田里拔根蘿卜。這里的每樣東西都似乎與“錢”沾著邊兒,衣食住行處處透著生分和銅臭。只身創業,從零開始,我哪里有底氣應付這些?一時之間,我只覺心胸憋悶壓力山大。

但我不能輕言撤退。還是整日將神經繃得緊緊的,不敢有絲毫松懈。千千萬萬進城務工人員都能在外面謀生或創業,獨我不行,我是外星人?在矛盾和彷徨中,我依舊早出晚歸寒暑不分。霓虹閃爍,照不亮我的前程,可我還是不止一次地告誡自己:堅持!堅持!

光陰飛逝,我人到中年。在“姜你軍”、“糖高宗”、“豆你玩”、“蒜你狠”的三級跳物價里,在每平米一千多元的房子搖身變為八九千元的神話中,我從小接受的仁義道德、中庸禮讓和寧靜致遠的精神追求漸漸被城市的功利和躁動吞并或蠶食。我日益感到渺小和無力。走在堅硬的柏油路上,我找不到屬于自己的足印。

就是這樣,城市的節奏卻還在加快。原先跟我一樣租房的人,現在可能已經有了百八十萬的營業房;原先騎著自行車的上班族,現在十有八九都有了轎車。而我還背著十年前的帆布包,仿佛城市的另類。房子和車子成了人們張口閉口的談資,“找錢”已經成了蕓蕓眾生首當其沖的人生第一要義。滾滾紅塵,經濟猶如洪水猛獸,淹沒或侵襲著我們脆弱的信仰。吾非圣賢,自然也被裹挾其中。在都市的十年,那黑白不分的快節奏,常常使我失眠和恍惚。我好像從來就沒睡醒過,整日昏昏沉沉碌碌無為。逮個空閑看本書,不過半小時倆眼皮就打架。而要讓我真正睡起來,卻又沒了絲毫睡意。腦子里總感覺還有事情沒辦完,內心火急火燎的,似有人在身后催著:快點!快點!

于是,我今兒不知明日的走向,每日都在焦慮中度過。我變得急功近利、瞻前顧后、小心翼翼,深怕生意難以為繼而失業。我像一架被控制的機器,在一種看不見的力量的牽引下,日益蛻去了祖先留給我的那層忠厚皮毛。想起故鄉寧靜的黃昏,想起中午坐在門前的沙棗樹下打開一個西瓜的情景,我愈來愈沒了夢想,我甚至幾乎忘記了自己最初進城的目的。我再也不會為一朵花的凋零而哀傷、再也不會為一聲凄厲的鳥鳴而動情。

盡管我也有了自己的二手蝸居,不用再月月聽房東續交租金的敲門聲,然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依舊懷念那種“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的日子。那種散漫自在的勞作方式,看云識天氣的禪意時光,以及遠離電子產品的寧靜和休閑,無一不像原汁原味的花兒,在我的耳邊輕輕縈繞。我就像被拴住的羔羊,只要掙脫繩子,便會迅速跑到開滿野花的河灘與山坡上去,不管當時的食槽里,還有沒有豌豆。

那塊鹽堿地,沾滿了我的汗水與體溫,記載了我青春時期的夢想。那走頭頭的騾子、磨鈍了的犁、還有鐵鍬與?頭,它們無一不像木刻版畫一樣留在我的記憶深處。我始終警醒:城里并非我安頓心靈的最好歸宿。等故鄉風調雨順了、等孩子們完成學業了,我定然還會回到我原來的地方。

每有機會,或是找個借口,我都會去故鄉轉一圈。那些殘破的窯洞、干涸的小河、屋檐下的鳥巢,都會使我觸景生情黯然落淚。當我走在熟悉的山道上,看著漸漸恢復的生態植被,我便會在綿延無際的荒梁上,肆無忌憚地吼幾聲亂彈。我覺得只有在那里,我內心的積郁才會完完全全得以釋放;只有在那里,我才會真正找到自己失去的快樂。炊煙繚繞的老屋、滴著露珠的菜園子、充滿蜃氣的小河溝,那一切的一切,都使人像是從懸著的半空掉下來,實實在在落到了地上。我覺得被城市熏染的軀殼,只有回到故鄉的旮旯里,才會像魚兒放回水里,一下子活蹦亂跳起來。

“故鄉今夜思千里, 霜鬢明朝又一年。”是的,無論家鄉發生怎樣的變化、不管那里還能存在多久,只要那朵野菊還在開著,我就有理由堅信:回家并不是一件遙不可及的事情!

附:

彥妮,原名張彥忠。1967年生于寧夏海原縣。1992年發表處女作,先后在《青年文學》《雨花》《青年作家》《朔方》《黃河文學》《北方作家》《六盤山》等報刊雜志發表散文、小說約二百余篇,部分作品被《散文選刊》《散文百家》《意林》選載。曾獲“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寧夏首屆《朔方》文學獎”、“孫犁文學獎”等。
主站蜘蛛池模板: 国产精品99久久精品爆乳| 日韩精品无码一区二区三区不卡 | 久久久久久久综合| 黄色一级一毛片| 日韩电影免费在线观看网址| 国产成人免费A在线视频| 四虎色姝姝影院www| 国产人妖xxxx做受视频| 新婚夜被别人开了苞诗岚| 村上凉子丰满禁断五十路| 欧美成人高清WW| 国产chinasex对白videos麻豆| 99精品国产高清一区二区麻豆| 欧美黑人巨大xxxxx视频| 国产偷v国产偷v国产| 99热在线精品国产观看| 日本精品少妇一区二区三区| 交换配乱吟粗大SNS84O| 风间由美100部合集| 日韩丝袜在线观看| 啊轻点灬大巴太粗太长视频| 55夜色66夜色国产精品| 欧美videos在线观看| 北条麻妃vs黑人解禁| 国产免费插插插| 天天躁夜夜躁狂狂躁综合| 久久午夜免费鲁丝片| 正点嫩模大尺度写真在线视频| 国产一区二区视频免费| 色吧首页dvd| 好男人在线社区www影视下载| 久久综合久久综合久久| 波多野结衣痴女系列73| 国产一级做a爰片久久毛片99| 2021国产精品久久久久| 91在线看片一区国产| 日韩色图在线观看| 成人无码WWW免费视频| 亚洲av无码专区亚洲av桃| 狠狠色综合网久久久久久| 国产A级三级三级三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