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曉 弦:仁莊紀事
耳順之年
耳順之年,耳朵是多余的,嘴是奢侈的。
耳順之年,只談天高云淡,不談夕陽西下,更不談皓首和風月。
越發近視和遠視的眼睛,似乎是重生的一對孿生的鳳凰,櫛風沐雨……朝南或者落北?都不重要。只是在最后,靜靜地棲息于,自己僵硬顫抖的指間。
耳順之年看太陽,太陽是個淘氣的孩子;
耳順之年看月亮,月亮是只散漫的舞臺;
耳順之年看歲月,歲月就是變臉的川劇;
耳順之年看日歷,日歷便是難逃的劫數;
耳順之年看蒼天,蒼天像是待耕的田垅;
耳順之年看大地,大地成了打開的天書。
最不愿看見,那天上的北斗,那因稱過無數日月的大鉤子,像極了垂向人間的,勾人魂魄的藥引。
鵓鴣雨
在江南,有一種雨,叫鵓鴣雨,她是可以直下進人的心里的。
無論是梅堯臣的“江田插秧鵓鴣雨,絲網得魚云母鱗”,還是陸放翁的“竹雞羣號似知雨,鵓鴣相喚還疑晴”。可以想見,鵓鴣雨是多么的纏綿,多么的稠密,多么的令人心怡神蕩。
鵓鴣是神性的抒情詩人,她一鳴喚,天會越發地藍,太陽瞬間變成彩虹!
她一鳴喚,那些在田間地頭迷路的人,腳下的路會灼亮起來。
但鵓鴣終是內斂的,除了嘹亮的鳴喚,她幾乎很少出現在人們的視野里,偶爾飛起來,剎那間,便隱入不遠處另一片灌木叢中。她不像那些雉鳥,喜歡張著七彩的翅膀,拖著香艷的尾巴,故意在那些莊稼漢額前作短暫的停留,然后呼啦啦飛去,消失在青青的河灘草地或碧綠的桑園里。
我是在棉鈴初綻時節,遭遇到一場鵓鴣雨。那一刻,我在結滿蛛網的祠堂里,剛搖響吱吜作響的童年的木馬,卻不經意驚起屋后竹林一場浩大的鵓鴣雨。仿佛鵓鴣,要用密集的聲音,抵消我清明一樣的鄉愁。
她真的像高深莫測的法師,在竹影婆娑里布道,從黎明到黃昏。我即刻覺察,在湟湟鄉野,只有神性的鵓鴣,才能將游子的內心喚軟,才能將一顆顆若隱若現的草木之心,喚入一個個暖融融的夢中。
一朵沒有來路的棉絮
是一小朵沒有來路的棉絮,安靜地在飛;
安靜得就像案頭那塊祖母綠玉石。
不知從哪里飛來。不知是被塵世玷污而洗白了的,還是有著天生麗質的處女的白。她棉花糖樣的疏朗的質地,讓我想起我的屬相和前世。
她追著我的書桌飛,追著我的鼻尖飛,追著我的目光飛;
她甚至追著一只蒼蠅飛,在她飛碟樣靈巧的身子前,那只被嚇的蒼蠅逃遁了。
她還在我的液晶顯屏上飛,她要成為一幀棉絮的屏顯,或者背叛塵世,鉆進電腦屏顯,成為世紀病毒,引發一場災難?
我左看右察,發覺得這朵棉絮唯一的功能,只是飛。是的,她只是在飛,沒有一張翅膀或一張羽毛,卻自由自在地飛;
我真不知道她來自哪里——來自一只喑啞了一個秋季的剛豁開嘴的棉鈴?還是一件被遺棄在垃圾堆里的破棉衣;或者是來自一個童話?
抑或是專門為了點亮我遲鈍思維,而特務一樣悄然潛入我的零亂的書房。
這樣想著這朵棉絮的時候,我的心變得沉重起來,她讓我的頭,漸漸埋進了手中捧著那本仿若棉絮制成的詩集。
一天就這樣過去了
陌生的奔馳車沖破鐵皮隔離帶,躥入屋后的水田卻遲遲不肯熄火。門前的旅行社的烏篷船又折了槳。
——這是晌午突然發生的二件事。
那一刻,我正用童話的小米粥喂七十八歲的老母親。
奔馳車主一邊報警一邊找來了一根結實的粗麻繩,求我和妻子幫她使勁地一拉。結果,繩子斷成了屋頂上散漫的炊煙。
太陽在西邊的火燒云層咧開嘴,烏篷船已換了榆木槳。
蜜蜂們正馱著洋槐蜜,飛回香氣馥郁的蜂巢。
鄰居家的五歲的小外孫,頑皮地模仿陷在泥里已經熄火的奔馳車,在門前的一個草垛里呼呼睡去了。
宗教與圖騰
這一盞黃色的迷醉,總讓羔羊長出狼的圖騰,喚來無形之風,喚來神話和傳說——抗衡時候,像一對潛生微笑的觀音。
架吵了又吵,在黃土地上,最兇那次放縱,是將宗教之球,狠狠射進積滿珠網的年代,最后泡沫般吸附于斷裂之華表。
透過玻璃圖案,慈善的,僅是半截略顯昂起的龍尾,卻不容半絲透明的愛撫。
醉酒年代,喜歡讓舌頭銼鈍牙齒……
這種游戲延續至今,像時尚的《英雄聯盟》游戲,又像不斷上升的褐色的轱轆,滾過一個又一個太極,卻吊不起半塊詞牌。
隔墻有耳
夜深如村口的老井;
母親,我們隔著厚厚的泥坯墻而眠。
今夜,我們母子倆各自的心思,沉浮于仁莊被霜露浸淫的夜色里。
厚厚的泥坯墻,凸現出我幼年涂鴉于墻上的小草和星星,讓我的兩耳變成兩個超導似的遙感,感受著母親在某個時辰里涌來的疼與痛。
妹妹曾半開玩笑地說,床邊那只鐘真好,說它會陪伴母親,替母親喘息,替母親咳嗽,陪母親呻吟,或者,耐心地聽母親絮叨桑麻和越來越輕的棉花……
母親七十有九了,中風、偏癱又憂郁癥的她,在越來越喘急的時光里吃力地生息著。
母親說:老家怕是越來越陌生了,屋后那排高大的冷杉樹,像你的父親說走就走啦!屋西那片高坡被挖泥機盜走啦!門前的良田被鱷魚吞掉啦!
我們哄她,這些不值錢的東西,全換你認不得的美鈔啦!母親說:“呸”,說呸字時,吐出了隔夜吃的桂花湯圓。
而此刻,母親的咳嗽高過子夜,借窗口霜薄的月暈,我發現身旁的泥坯墻上,居然有我童年大拇指的印模,她多么像母親深深淺淺的咳嗽……
畫一臺風車給你
畫一臺風車給你,用素描。
遠處有起伏的桑麻,有橫于野渡之舟輯。附近,有修葺一新的曬場,有曬場旁成堆的竹簟、畚箕和稻桶。
還要有,一排舊式火車樣的倉庫,用來儲藏季節的狂欣,與農人難得使壞的狡黠;
要有戴斗篷的長者,和疾速轉動的風葉;要有鮮亮的麥芒和枯黃的碎葉。而純凈的麥粒和灰色的咳嗽,是少不了的。
然后,畫褪色的太陽,畫把時光汩汩倒進風車的大升斗。
……在一場暢想,一陣撫摸和一次深情的凝望后,再去畫籮筐接住的那些通透的蟬鳴,以及那些虛幻如星子般的稗谷。
【作者簡介】
曉 弦,本名俞華良。作品散見于《散文詩》《散文詩世界》《中國詩歌》《飛天》《綠風》《詩潮》等雜志,入選多種詩歌選本。出版散文詩集《初夏的感覺》《一枝紅杏出墻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