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前那片菜園,是生產隊按家庭人口劃分的,所以大小不一,長短不一,但是整齊劃一,一畦一陵的真是好看,而且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絕對不會歉收的。這是因為,理種自己的菜園有如理弄自己的孩子一樣細心、耐心和真心。菜園里的每一撮黃土都經過家人的抓捏與撫摩,所以細如面粉,并散發著肥沃的芳香,還有陽光一樣的金黃。因此,家前那片菜園,是我們兒時最好玩的地方,也是村里最有意思的地方……
春天的菜園,就像一個芳心蕩漾的少女,她會時不時地給你一些驚喜與希冀。隨著陽光的燦爛和溫暖,在家燕呢喃的歌唱聲中,綠色的生命便開始萌動。先是茅草中的芽仁,它撥開金黃色的襁褓,幸福地露出一點點尖綠。于是,我們小伙計相約來到菜園的汪邊上、陵口堰上追尋著芽仁;找到了,便呼啦圍上來,擁擠著,歡叫著,并用指頭試試它,嗬,還硬棒棒的呢!但它的硬,叫少男的手癢癢的,心也酥酥的。因為,過不幾天,它鼓肚了,便成為芽仁;拔下來,剝開來,露出一條白白的、絨絨的、嫩嫩的類似如今的口香糖,不過它是麻花形狀的。它呀,可是我們少年伙伴的第一口甜啊!接著,韭菜冒芽了,是因為冬天寒冷的磨礪,還是春日陽光的撫摩,它的顏色就像初生嬰兒的面容,有點殷紅色,就像小弟弟一樣叫人喜愛。因此,我每天都要到菜園看它一回,希望它快快長大,掐一葉,嚼在口里,什么叫幸福、什么叫滿足?那種辣的滋味才叫幸福、才叫滿足呢!如果能卷上個煎餅吃一吃,那種享受的快樂,比吃現在的澳鮑、魚翅什么的也無法想象。如果家里有了韭菜炒雞蛋的香味,那一定是我娘要隆重地犒勞我姥爺;姥爺是為接濟我家春荒從百十里大山里挑來5斤地瓜干、還有5斤果子餅(花生餅)。有了這10斤東西,我家什么也就不怕了。所以,我們弟兄聞著韭菜和著雞蛋的香味盡管垂涎三尺,但也不進屋,跟姥爺掙口可不是好孩子,娘說。隨后,可以生吃的芽蔥也長起來了,由此,菜園里也就更多了我們小伙計的身影。這時的菜園,真的是越來越好看了,綠的像是少女的秀發,平整的白菜窖子像少女的酥胸,菜畦子的圍陵像少女的裙裾,整個兒望望,裝扮得如同待嫁的姑娘……
夏天的菜園,就像一個激情澎湃的少婦,那蓬勃的翠綠,那豐盈的果實,實在是招人喜愛啊!清晨,大人們最喜歡去的地方就是菜園。他們挑著晚上攢下的熱尿,齜嘴咧牙地、幾乎是小跑著到自己的那片菜園里,欺肥揀瘦地喂養著菜們;等著菜們都長得一般齊刷,一樣好看的時候,就再挨著頭墑澆二遍尿、三遍尿,使得菜們翠綠依然,果實累累。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總是那么適時地奉獻出自己的嫩綠和微辣的清香;劈拉菜,可以說是產量大王,今天把它的葉子劈下來,明兒就會長出新的葉片,炒吃它的葉片幾乎可以到永遠。但最好吃的是黃瓜,還有洋柿子(西紅柿)。不過,種黃瓜和洋柿子的,只有白胡子爺爺。由于白胡子爺爺喜歡?晌覺,所以晌午頭是我們小伙伴出擊的最佳時機,我們爬進黃瓜架下,貪婪地吞食著渾身是刺的嫩黃瓜,吃夠以后,再摘兩個顏色青青的、咬一口還澀澀的洋柿子,便鬼一般地逃跑而去。說來也怪,難道自己像鬼也會招徠鬼的嗎?有天晌午頭,天氣陰沉沉的要下雷雨的樣子,因此比較涼快,我和狗剩又去偷白胡子爺爺的黃瓜和洋柿子,可是,當我倆慌張地鉆進黃瓜架下時,哎吆,真的是碰到鬼了嗎?只見西頭黃瓜架底下,下面有兩條白腿、上面有兩條黑腿在蹬撓,我和狗剩悄沒聲地睜大眼睛使勁看了幾眼,唔,原來是熊頭和夜叉也在偷吃黃瓜呢!
到了傍黑,菜園成為娘兒們調情打趣、家長里短、指桑罵槐——的娛樂園。她們挎著菜籃子,走出三間草屋,來到自家的菜地里,仿佛是一種解脫,也有一種快樂。是的,忙活了一天的娘們,聚到菜園,見見面兒,拉拉呱兒,聽聽新鮮事兒,該是多么地愉悅啊!俗話說,三個女人一臺戲,何況滿園的女人呢!在這個舞臺上,有表演才能的可以恣意的展示和揮發,不善言談的可以任意的觀看和傾聽。這里面,雖然有不和諧的音符,但也是人生百態的觀照。巧舌子三嫂說起話來不是叫你咧嘴喜,就是叫你羞紅臉,不信,你聽聽:二嫂,對花呀,保你家的倭瓜圓又大;二嫂,回家可得趁熱跟二哥照著對呀,保你再生個帶巴的。尖嘴二大娘喜歡傳個悄悄呱兒,不信,你聽聽:他三嬸,聽說了吧,熊頭爬夜叉的墻頭,叫臭鱉碰著了,狗屁沒敢放,還給他敞開大門悄沒聲地放走了,你說臭鱉不臭鱉,真是的!麻臉婆子滿臉橫肉,為了一把菠菜一棵蔥,她能罵個昏天黑地、狗頭噴血,不信,你聽聽:狗娘養的不長腚眼門子,偷去老娘兩根紫茄子,回家捅吧,捅個血糊肉爛,再養一個還是不長腚眼門子!這時,白胡子爺爺出現在菜園里,麻臉婆子忙不迭地溜走了。其他娘兒們朝著白胡子爺爺問聲好、道聲安,也都挎起菜籃子回家做飯了。
秋天的菜園,就像一個雄健壯美的小伙子,成熟得很有分量。大白菜,張揚的葉子聚攏起來,抱成一個團,中間扎上稻草繩,活像一個個武士,整齊地挺立于菜地上,驕傲地威武著。大人看不見的時候,我們小伙計就踩上去,從東頭飛快地跑到西頭,說是能練出一雙飛毛腿。幾次下來,飛毛腿沒練出來,卻挨了大大(父親)好幾個耳光子。就是因為蹬倒了幾棵大白菜。當時,雖然我們把它一時扶正了,但過不兩天它就蔫莠了。因為把它的根徹底崴斷了。倭瓜,滿地金黃著,經日頭一耀,就像燒紅的煎餅鏊子,坐上去,弄得腚還怪癢的來!狗剩真不是好子子(兒子),他偷吃白胡子爺爺的青蘿卜,叫白胡子爺爺抓住了,說蘿卜還在長,等過了秋再吃,不僅個兒大,而且更加脆生。可是,狗剩這個狗娘養的記仇了,他把白胡子爺爺的倭瓜剜上一個窟窿,褪下褲子拉下一泡狗屎,還憤憤地嘟囔著:叫你個白羊胡子犒勞犒勞!白胡子爺爺知道是狗剩干的,再也沒跟他一般見識,只是“唉”了一聲,又說了一句“這孩子沒多大出息了”。聽到白胡子爺爺這么說,盡管他種的青蘿卜脆生又辣甜,我們也不再去偷吃了。出了狗剩那檔子事,大大都會對孩子說,這種青蘿卜,是你白胡子爺爺過年到濰縣看他那個拜把兄弟要來的蘿卜種子,生怕不服我們這里的水土,先種在自個菜園里作個實驗,成功了,就把這兩畦青蘿卜打種子,來年分到各家各戶種起來。經過這個秋天,我覺著我自己也好像成熟了一些。
冬天的菜園,就像一個胸襟坦蕩的老漢,盡管有點瘦骨嶙峋,但依然呈現著可親可敬而又和藹的金黃。當第一場寒風夾著雪花來臨的時候,青蘿卜、洋蘿卜,還有胡蘿卜已經藏進厚厚的泥土里,大白菜也被一棵棵抱進暖暖的地窖里。它們是冬天的精靈啊!有了它們,再保住它們,這戶人家就富有、就殷實,也就有了資本。所以,過個半月二十天的,找個好日頭,把蘿卜們扒出來,把白菜們抱出來,作著陽光浴,增強體質,延長壽命。蘿卜們不嬌乖,體質也好,一般不會出問題。白菜則不然,嬌乖、脆弱,不經凍還怕捂,曬它一回就會掉下一批菜幫子。但是父親有辦法,把掉下來的白菜幫子,撕去爛的,留下好的,扳開一棵白菜葉子,把那塊不好的插進去,這樣插一圈,能塞上五六片不好的白菜幫子,然后再用稻草捆起來,完好如初,又是一棵白白胖胖的大白菜。剛開始,我以為這是保存白菜的一個好方法,后來才知道,父親把它們推到鎮上買給一個公家曬菜場,多賺了兩塊三毛錢,高興得多喝了兩盅景芝出的壞地瓜干子老燒酒,這才酒后吐真言。可是,第二天,我家白菜窖子少了十棵白白胖胖的大白菜,父親說這是老天報應啊,賺小便宜吃大虧啊,虧心事干不得啊!父親是因為大白菜里面攙假而愧疚,還是因為丟了十棵大白菜而心痛呢?反正大門不敢出,蒙著被子?了兩天兩夜。自此以后,曬落的白菜幫子,全部收拾回家,剁碎馇豆麻子(小豆腐)自家吃,可以省卻不少糧食,也正好響應毛主席的號召,忙時吃干,閑事吃稀。
這,就是我孩提時代的菜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