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心靈深處,一直保存著一幅淺淡的畫卷,像胎記一樣,不會隨著歲月流逝而褪色。那是一幅田園圖,次第打開:籬笆四合,半畝方塘環著一方小屋。院中沒有萬紫千紅,空氣中卻游離著幾縷藥草的芬芳。那,便是外公的草藥園。
外公是小村里唯一的醫生,猶擅岐黃之術,幾乎沒有棘手的病。那個年代,哪家有人病了,他們首先就會想到請外公來把脈。他,就是整個村子的守護神。
孩提時代的我曾在外公家住過很長時間,那時他為了方便收集草藥,干脆在小村半里外搭了一間草屋,開荒種藥。于是,那個飄零著藥草芬芳的小院,熏陶了我半個童年。
每天天沒亮,外公便扛著花鋤走向藥園,直到早飯時才回來。汗水順著他蒼老而愉悅的臉頰,涔涔地流下。后面的花鋤上還點綴著幾滴晶瑩的露水,再往后是絢麗的晨曦。村子與藥園相連的,是一條古道,傳說云游四海嘗百草的神農,曾經在這條道上留下過腳印哩......外公說的時候,眼睛里總有一種敬畏和神往。
當然,傳說畢竟是傳說。
拐一個彎,小園便出現在眼前。推開籬笆,呵,滿園春色。外公拿起花鋤,俯下身來仔細侍弄,一株一株的澆水,一寸一寸的松土。我在一旁仔細的看,外公發現我,微微一笑。外公笑起來如同和煦的風,舒展而飄逸。外公一株一株的教我辨認,這是當歸,這是枸杞,這是茯苓......茯苓怎么寫?我天真的問。他笑了笑,隨手撿起一塊泥巴,在小屋的木門上寫下這兩個字。他用寫毛筆字的方法寫字,撇捺之間肆意發揮一下,三分認真,七分陶醉......
終于,鄉鎮衛生所在村子旁邊建起來了。一群穿白大褂的青年人逐漸取代了外公,大家不愿意再喝外公那苦澀的草藥,轉而投向藥片和膠囊。外公的門庭冷落了,忙碌了大半輩子的他賦閑了,寂寞了。
有天傍晚,外公對我說,他不太相信注射器,認為那是中醫里變形的針灸,而針灸,只是治標不治本。我看到外公背后凄艷的落日,和如同淡墨一樣氤氳在落日里的流覽,外公那蒼老的面容,沒在了夕陽的余輝里。
入夜,坐在小屋里,案幾上扣著一本《本草綱目》。一燈如豆,外公那瘦小的身軀在昏黃的背景下,顯得更加憔悴。長夜漫漫,又該浮生多少繾綣。他不時抬頭向外望,院中的藥草大半已沒入蒼靄的暮色,遠方的醫療所正燈火通明。這難道就是一個時代的交替嗎?那個時代真的過去了嗎?
找不到答案的外公神色悵惘,在悵惘中悄然辭世。外公走了,只留下一院寂寞的藥草和幾摞紙頁泛黃的醫書。
墓址是他自己選的,在藥園旁邊。
幾年后,“非典”肆虐,小村里人人惶恐不安。大家都不太相信西藥,畏懼了那些穿白大褂、那注射器的醫生。當板藍根一類中草藥盛行時,人們記起了那個早已淡出視線的老中醫。小村里滋生出了對那個蒼老背影的思念,這種思念瘋狂的蔓延。
人們三五成群地奔向那個藥園。那里,空蕩蕩的,只剩下籬笆和籬笆上纏繞的枯藤,只剩下小屋和小屋旁齊膝的荒草。有人記起了老中醫的好,心中感慨萬千;有人哀嘆老中醫晚年孤獨,唏噓不已;有人則沒有說話,吊唁了一下藥園旁的孤墳。
夕陽墜入了地平線,疲憊而凄艷。一個時代,真的結束了嗎?
幾年后的一個暮春,我在外公小村的故居居住了幾天.每天都小心翼翼的踏著那條古道,心中裝著那個古老的傳說,走向藥園。陽光中飛舞著柳絮,飄零出一片一片的傷感和頹敗。輕輕推開籬笆,滿園荒草,只剩下稀疏的幾株茯苓。外公墳頭上長滿了綠草,一離一離地演繹著曾經的糾葛。我看了一眼草屋的木門,只剩下門環上銅綠斑斑。許多年前,外公曾在那上面刻下一闋浪漫的傷感。小屋木門上的字早已淡去,任憑獨倚門扉的花鋤隨歲月慢慢變老。
我握起那根花鋤,為那幾株余留的藥草一寸寸松土,一株株澆水。心中并沒有太多肆意的情感,只是一段段的神圣。汗水涔涔,淚水涔涔,我知道天國之上有一道蒼老的視線在看著我,看著廢棄的精神家園。
夕陽染紅了西天,晚霞凄艷,多少有些禪意,風吹動門環“叮叮”作響,平平仄仄,急急切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