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她的塑像,距離只有一層玻璃。只不過,我在外面,她在柜里。
老人們說,那年她17歲,正是需要對愛與美傾心吟唱的年紀,但她依舊不能發聲。
好像陽光總是由大片大片單薄細致的色塊組成,每個色塊都是一個優雅的凝結體,里面所有顏色都被揉成了一卷流動著的絮語,亮點和亮點之間徘徊著,疏散著,遠離著,緊接著產生淳美的牽連。一切有靈性的生命,一切還在熟睡的生命,都渴望著被這樣精巧、溫軟的線條覆蓋、纏繞、浸染,然后盤轉成一個繡滿夏日香氣的花環,在光影明暗間閃爍、游動、翻轉,一起去醞釀一場豐美的舞宴。
在一個長滿乳白色花苞、周圍是一望不到邊際的的草綠色山坡上,一個穿著金色短袖袍子的女子坐著,她的笑容恬美潔凈,像極了子夜的山間剛剛綻開的閑暇時光,閃動著月光的清亮,讓你靜下來就可以悠然回味月兒戀上樹影的味道。又好像一層層淺淺的水綠色重疊著,微微笑起來的眉角仿佛能盛開暈不開的素色打底小花紋,把這紋絡折疊起來就能遮掩住滿山的霧氣。你又會想起那籃透著醇香還鮮著的青蘋果,這笑容就是果子榨成的酒,淺斟一小杯就能感覺到薄薄的夏日長滿了茂盛且蓬勃的喜悅。盛開和綻放熏染著溫暖,一直生長,長在鋪滿心事和花朵的山路旁。
山里有人說樹枝上長出的金芙蓉可以治療她的失語。
樹枝上長出的芙蓉?金色的芙蓉?水里的芙蓉也可以蔓延到樹枝上生長嗎?
如果一朵朵金色的芙蓉花可以盛開在深褐色的樹皮上,該是一種多么讓人意想不到的驚喜啊。要說撫慰長長的夏日梳理不開的氣氛和心境,這樣別開生面的,需要你用短詩和淺吟來記憶的時刻無疑是最美與最珍貴的。
只是怎樣才能取到長在樹枝高處的芙蓉?
“芙蓉或許和星星有關系呢。”她想,“星星是離樹枝最近的地方。”
滿天的星兒是水里被反射到天上的魚燈,鑲嵌在魚兒墨綠裙邊的蕾絲閃爍著剛剛發芽的光。條條小魚擺著身子的軟,在荷下枕著月的暖,假裝小憩。燈兒發散出流水的清香,把滿心的碧色糾纏成一行,看不懂,勻不開。它們的鼾聲平貼在荷葉的紋上,短暫停留,再溫柔飄走。銀色的氣息開始蔓延,好像能誘惑整片平靜的水面。
這時的她經常做關于星星的夢。晚上山間的星星就像粗心的仙人丟下的糖果,琥珀色的小糖果讓每一簇深藍色氣息開始思凡,懂得泛濫,然后生發出彈不出調調的琴鍵,高低不平的鍵隙里長出了稀疏的蒲公英,又細又長的莖就是一段剔透優雅的晶瑩。
山里的人還說,水里唯一的那朵金芙蓉在夏季夜晚的燈火剛剛燃起后,會開出許許多多金色的小花心,顏色是那種淡淡的金,每一瓣周邊都有很多小星粒點綴著,鑲飾著。之后,這朵芙蓉花苞里都會長出一顆拖著長長尾巴的小星星,在子夜順山風升入很高很高的天空,一直接近被藍色海水覆蓋的地方。如果這夜的星星足夠晶瑩,它們會順便托起山中最美的女子,把她送到月兒彎彎的長梯上去。這女子必有著最純凈、最柔軟的心緒,也必有著最細膩、最善美的靈魂。當水面終于被重重疊疊的星光覆蓋后,金色的芙蓉花會凌落到樹枝上,然后在枝梢上扎根生長,而那女子也會順梯而下,緊接著,忘記這夜的經歷,只記得那金色花苞里跳動的星星。
會這樣嗎?她想。
她想成為那個女子,不是因為容貌的美麗,只是如果能在那個晚上到月兒上去,就可以接近小星星,也就可以摘到樹枝上長出的芙蓉花。只有這樣,她才能說話。
后來的一個晚上。
記得那晚的星星是從未見過的晶瑩和密集,神秘中點染著一點柔和,似有泉水在夜空中緩緩流淌,之后流進寂靜的耳,無聲,漂流。馥郁的美,漸行漸近。她穿上那件袍子,站在水邊,看水里的芙蓉花按規律依偎著,看天上的星星恣意綻開淺淺的金,看枝柯上蔓生的月兒細柔的光澤。金色的袍子,金色的星星,金色的面龐,金色的氣息,整座山里流轉著的氣息都被點染了金色的細膩,綴飾在空氣中的詩情畫意溶化,流淌,停歇,又循環往復。白天塵封的金色被一圈圈舒展開,回旋,攀升,像一棵正在盛開的花樹,循序漸進地綻放,向上生長,劃進這個夜最深的地方。燈火漸漸燃起,一幕金色的柔軟深垂在山的周圍,她不敢大聲講話,仿佛每一寸氣息都有一個精致溫柔的名字,每一寸氣息都有許多細細彎曲的紋路交錯伸展著,倘若聲音大些便會擾了她們的清修,只能靜靜地看著這些澄凈溫緩的美排列舒展著。
這時,她看到離她不遠的地方有一個穿深灰色衣服大約20歲的男子,他在湖邊燈火處看書,不時仰頭望著天空,似在思忖,又像在聚精會神地看著星空。不一會兒他向這邊走來。 “看什么呢?”她搖搖頭,指了指水里的芙蓉花。“難道在等著芙蓉仙子?”青年笑道,“呵呵,我幫你去找她,一會兒就給你找到。”說完,青年看著他,她的臉色微微發紅,笑著望著他。男子看她一直不說話,拿著書走了,在燈火處轉身回頭,朝她微笑著。
她看著他離開,又在岸邊坐了下來,一直到滿山的燈火漸漸熄滅,一切流動著的事物漸漸平靜,但是氣息里還隱約流淌著絢爛沉靜下來之后的余熱,人們開始安睡,只有她還在等著青年的歸來。
夜越來越深,她心中充滿了對男子能帶來驚喜的盼望,卻無法把心中的期待訴出,只能在湖畔一遍遍走來走去,這種情感就像湖面上方白鳥發出的細細鳴叫,像空氣中深藍色花香的互相碰撞,清脆、婉轉、悠長。如果把這期望的聲音細細打磨,日復一日定能磨成一顆透著瑩白色光芒的珍珠,珠壁上印著深藍色潮水、細軟的沙灘和散發著微微苦澀的野花,好像身處在太空里遠遠觀望一個從未被發現過的古老星球。
只是她不知道那個青年誤解了她,把她的不回答和沉默作為了當時的反應。他以為她不喜歡那段對話,他以為她把自己想成了無趣的人。
那天晚上,她一個人在湖邊坐等了一晚。
后來,她每個月都會有幾天來這里,等著一直縈繞在心間的期盼。
直到老去,她還是堅持著這個習慣,盡管最后她也沒能開口說一句話。
在她去世前的那天晚上,天上的星星和她13歲時那天晚上看到的一樣精致、繁密。此刻,這種暗暗涌動著的美麗,在她的心里已經無處藏匿,她一直想用明麗的聲音對那夜星空的美麗,對那夜短暫的遇見,對青年的問題,說出那幾個字。
但她已經沒有力氣再去仔細回味心里一遍遍來襲的聲音,沒有力氣再去湖邊找尋那朵金色芙蓉,更沒有力氣再去等待那個男子給她帶來的驚奇了。她的眼睛緩緩睜開,又閉上,似乎一滴眼淚的重量也承受不住。她在想,如果當夜能夠點一下頭,或許男子就會回來,給她帶來他說的那個芙蓉仙子。這個夜里,她一直想著那夜的星星,那夜的金色,還有那夜的人和故事。
去世之后,她被埋在了山坡最高處的一棵樹下。
第二年,那棵樹的枝椏上果真長出了一朵芙蓉,是金色的。
當地的人都認為她是那座湖里的芙蓉仙子,于是仿照她的樣子塑了一個雕像。手里拿著一朵金色渡邊芙蓉花的她,笑容典雅、神秘,嘴角微微揚起,似在說話,似在回答。
人的情感就是如此固執,或許那夜的星辰、那夜的芙蓉本沒有那么綿密、美麗,或許那夜的男子和故事只是心底給自己圓的模糊甚至不存在的影子,或許她在20多歲時早已能開口說話,只是已經形成的習慣讓她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變化。
我也不能判斷,唯一能確定的是,那棵樹再也沒有開過芙蓉花,只是依舊茂盛,在夜里迎著金色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