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落筆“故鄉”,已不是第一次。不知為何,每次筆尖觸碰到“故鄉”二字,心頭的情緒總會一下子變得復雜起來。喜悅,悲傷,焦灼,苦澀,親切,惶恐……這些對立而并存的詞匯從我離開故鄉的那一天起,便時時刻刻夾雜在故鄉若即若離的氣息中。喜悅過后的悲傷,焦灼苦澀后的親切,親切過后的惶恐,讓我難以分辨清楚故鄉的味道。久而久之,竟讓我產生一種不知是錯覺還是真實的感受:我從彼岸來,而故鄉是一個我永遠回不去的彼岸。
翻看手頭的《現代漢語詞典》,“故鄉”一詞有這樣的解釋:出生或長期居住過的地方。出生,我在那個叫做石橋的小鎮;生命的前二十年,我也生活在那塊土地。石橋鎮無疑是我的故鄉,它如一枚種子灑在我心靈的田地上,生根發芽,長成一棵我生命模樣的參天大樹。時間越久,枝葉越是繁茂,故鄉的模樣也應越是清晰。可流過我生命的河流注定要把一棵樹打造成一只船,從此岸駛向彼岸,彼岸便作了此岸,此岸已成身后的彼岸。
一到秋冬,便會霧鎖橫江。在濃濃的迷霧里,全然看不見故鄉的模樣。我不知道,我生命的船只在此岸停靠久了,會不會漸漸模糊彼岸的故鄉?
二
在我心里,對“故鄉”的印象是從詩詞開始的。
猶記得,少年時代讀過不少思鄉的詩詞,從李白的《靜夜思》,到王維的《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再到宋之問的《渡漢江》,后來又是崔顥的《黃鶴樓》。在狹窄的教室里,在微光的閣樓上,這些詩句早已爛熟于胸。但在皎潔的月光鋪滿整個小鎮的夜里,我卻半點也不明白“故鄉”在哪里,那些詩人又為何要沒完沒了地思念故鄉。這些詩句,就猶如一只只從我傻傻頭頂上空飛過的大雁,沒有留下半點痕跡。幾聲孤鳴過后,天空依舊一片蔚藍。
教我小學五年級語文課的是一位頭發花白的老教師。一個秋日的午后,他在講臺上慢吞吞地讀著崔顥的《黃鶴樓》,我們都無精打采地盯著他,心思全然不在他沙啞的聲音里。但讓我們想不到的是當他讀到“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時,竟熱淚盈眶,情不自已。我們都傻眼了,癡癡地看著他,一動不動。大概大家都想不明白,一個飽經滄桑的老頭,怎會如此脆弱?
后來,我從年齡比他稍長的祖父那里探聽到一些關于他的訊息。原來他不是本地人,故鄉遠在上海。在上山下鄉的運動中,以知青的身份來到這里,此后安家于此,再也沒有離開。
我不解,好奇地問祖父:“他為何會流淚?”
祖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然后語重心長地說了一句:“大概是想念他的故鄉了吧!?”
又是“故鄉”,又是“思鄉”。它們到底是什么?為何會撥亂如此多人的心弦?難道大雁不只是簡簡單單地飛過天空,多多少少留下了一些痕跡?如果真留下一些痕跡,又是什么呢?
面對一座山,山默默無語;仰望一朵云,云靜靜無聲。
就這樣,在詩詞的世界里,這些問題困擾著我幾乎所有的少年時光。
三
能夠稍稍掂量出“故鄉”的分量,明白“思鄉”的深刻含義,已是離開故鄉的多年之后。
一個“夕陽無限好”的黃昏,我獨自站在黃河邊上,靜靜地望著比遠山更遠的遠山。遠山背后,就是我的故鄉。幾縷不解人意的河風不停地撥弄我的頭發,像是要吹落一兩根,吹向遠山背后的那塊土地。一陣烈過一陣的風里,少年時代那些爛熟于胸的詩句猶如眼前的黃河水一點點漫過心頭。
心里開始默默地背誦故鄉老教師讀過的那首《黃鶴樓》: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
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當“日暮鄉關何處是”這句漫過心頭時,風吹落了幾滴眼淚。千年以前崔顥站在黃鶴樓上心頭的追問一下子就飛到了我的面前。我的故鄉在哪里呢?黃色的河水把我的雙眼模糊成一幅沒有山路的畫,我在山川間找不到歸家的路途。黃昏落幕,浩淼的河面上生出幾縷水煙,原來雁過留痕,留下的就是這一縷縷的鄉愁。濤濤江水,泛起幾絲漣漪,漣漪里全是故鄉的模樣。窄窄的巷子,矮矮的屋舍,青青的瓦片,故鄉的模樣在浩淼的煙波里漸漸清晰。此刻,我才明白,原來人生的某些況味,可以一瞬間就變得深刻。
有人心頭一定會產生這樣的疑問:既然如此思念故鄉,那怎么不回去看看?其實,我也常常如此自問。不回故鄉,是真的找不到歸家的路途么?當然不是。一個游子,無論漂泊得多么遙遠,都不可能忘記回鄉的路途,反而會越來越清晰,甚至可以想起某條小徑旁的一個池塘,一棵樹,亦或是一株野草。那么不回故鄉,是因為交通的不便么?當然更不是。飛機,汽車,火車,輪船,早已可以在短短的時日內通往任何一個人的故鄉。
一切似乎都不成問題,那么我這只漂泊的小船,為何遲遲不肯駛向故鄉的港灣?
四
嶺外音書斷,經冬復歷春。
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這是宋之問給出的答案。我想,宋之問的這個答案一定答到了所有游子的心靈最深處。故鄉就在那里,隨時都可以啟程,隨時都可以靠近,卻又總是不敢動身,不敢靠近。“近鄉情更怯”,到底怯什么?
怯的是故鄉的一人一物。害怕故鄉的親人已不在人世,膽怯故鄉的草木屋舍已面目全非。故鄉是一個最美麗的夢,任何一個細微的改變,都可能讓這個夢徹底破碎。夢的破碎,心的破碎,破碎到沒有任何勇氣面對那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因為破碎,就連放蕩不羈的李白也很少回鄉。李白回鄉很容易,但他終究害怕面對故鄉,只好趁著酒興說一句,凡我醉處,皆非他鄉。
在異鄉的土地上,故鄉無時無刻不牽絆著一顆漂泊的心。我多次從黃河穿城而過的蘭州回到四川那個偏遠的小鎮,每次要回去,都異常興奮與向往。在回鄉的前一夜,甚至前幾夜,就開始不斷回想故鄉的每一個細節,可以細到一片瓦,一塊磚,一扇窗。故鄉的夢在異鄉的夜里美妙絕倫,就好像一幅傾國傾城的山水畫卷。但當腳步真正走在故鄉那片熟悉的土地上時,最初的興奮與向往全然湮滅,留下的全是失落。那片瓦,碎了;那塊磚,斷了;那扇窗,殘了。故鄉的詩意與美好,瞬間化作一地的灰燼。不禁忍不住要問問自己——
這還是我的故鄉嗎?
當然是。
這個日夜思念的故鄉給我的不是欣喜與安慰,而是一場觸目驚心的悲涼與失落。這讓我想起余秋雨在《鄉關何處》里寫到的一句話:“就像一首激情澎湃的名詩后面突然看到了一幅太逼真的插畫,詩意頓消。”如此形容回到故鄉的那種復雜情感,再合適不過。
我不知道,寫下《鄉愁》的余光中回到他大陸的故鄉是怎樣一番感受。我想,他也一定不會太欣喜。詩意了那么久的故鄉,畫情了那么久的故土,突然間歷歷在目,親切過后難免惶恐。
或許,故鄉就是一首只能站在異鄉吟誦的詩詞,亦或是一幅只可遠觀的山水畫卷。
五
那么,是不是最美的風光總是懸在生命的彼岸?
在故鄉的河邊,我曾仰望一座又一座的遠山,無邊無際地想象著遠山背后的地方是多么地美好。終于,有一天,我駕著生命之樹打造而成的小船,向著美好的遠方進發。遠方其實并不太遠,但我還沒有真正到達那塊神往的地方,故鄉已開始在心湖里泛起漣漪。但心中那份強烈的向往,牢牢地掌著舵,義無反顧地向著那塊地方前進。真正到達時,才發現,原來神往的彼岸遠遠不如我此岸的故鄉。但船已從故鄉的碼頭解纜,如何好意思立馬掉頭回鄉?
回到最初的疑慮:我停靠在此岸的船只會不會漸漸模糊彼岸的故鄉?
我的答案是肯定的,不會。
無論如何漂泊,哪怕漂出了流經故鄉的那條河流,也不會模糊故鄉的風物。縱然樹已做船飄到遠方,但樹的根還深深扎在故鄉的土壤里,依然會生根發芽,茁壯成長。
彼岸的故鄉,此岸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