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前那棵芙蓉樹,是位歷史老人。
它是什么時候栽下去的,已無法考證。相傳祖上遷徙到這兒,便有了這棵芙蓉樹。故爾,當年我們村就叫芙蓉村。
多么好聽的名字啊!但曾幾何時,西邊那個村讓我們跟著他們叫,他們村名前面有個“大”字,我們村名前便跟個“小”字。有年夏天,打麥子歇晌芙蓉樹下,喝著大麥綠豆降溫湯,芙蓉樹也給以善解人意的涼,于是我對芙蓉樹產生了情感,便追問白胡子爺爺為什么要改村名?白胡子爺爺卻不以為然,叫什么還不一樣,不當地種,也不當飯吃,跟他們犟什么?!
因為這番話,白胡子爺爺在我心目中的地位驟然下降。這不正像《阿Q正傳》里面的趙太爺嗎?他斥責阿Q的聲音實在可惡:“你怎么會姓趙!——你哪里配姓趙!”你們莊大點,算什么東西!我們莊小,就不能叫芙蓉村啦!我雖然窩著一肚子火,但也如同白胡子爺爺一樣無能為力。我只能在心里發誓:有朝一日,當我有能力的話,一定把村名正過來!
看來,我是空喊一世了,直到現在也沒有實現夙愿。其實,我也麻木了,正像白胡子爺爺說的,叫什么還不一樣呢,反正不缺吃不少穿的,在個村名上較什么勁呢!
實際上,我們村要比他們村好得多:一大二公的時候,我們村是他們村的一個小隊,但我們村的莊稼比他們村的莊稼長得好;三年自然災害時期,我們村沒有一個外出要飯的,倒是他們向我們乞討;農業學大寨記工分,我們村的分值要比他們村高出好幾分;直到現在,我們村也沒落他們村后邊……
于是我想,是不是家前的那棵芙蓉樹在保佑我們呢?
聽白胡子爺爺說,我們村是跟著芙蓉樹長大的。芙蓉樹每長一輪,我們村就一戶一戶地添,人丁特別興旺,正如芙蓉樹葉依依相連,生生不息。我想是的,我們村雖名不見經傳,但卻美麗富饒。要不,左鄰右近的村莊那么眼饞,尤其是姑娘都愿意往我們莊里找婆家,所以,我們村沒有一個打光棍的。白胡子爺爺還對我們說,吱呀作響的木輪車從芙蓉樹下出發,推著煎餅、推著布鞋等一應給養支援萊蕪戰役、孟良崮戰役、濟南戰役……仗打得很漂亮,那些年芙蓉樹花也開得特別鮮艷美麗。我想是的,活著的生命都是熱愛和平的,不管是動物,還是植物。
我也是在芙蓉樹下長大的。在我不記事的時候,姥姥喜歡抱我到芙蓉樹下,向路人炫耀她老人家胖乎乎的外孫子。后來聽姥姥說,神不知鬼不覺地我自各兒溜出家門,跑到芙蓉樹下玩耍,看到汪里有群鯉魚游過來,就不知深淺地跑到汪里去,汪水灌滿了肚子,要不是抓住掉入水中的那根芙蓉樹枝子,非淹死不可。聽起來是夠后怕的,但我還是愿意到芙蓉樹那個地方去。
頑童的時候,我們在芙蓉樹下藏“貓”(先堆起三個沙堆,把芙蓉樹葉藏進其中一個沙堆里,讓伙伴挑選;選中的便贏,輸者刮鼻子,或者打腦殼),摸“鯰魚”(蒙上眼睛捉人,捉著誰就罰他爬芙蓉樹,一直爬到約十幾米的樹丫上,掉下來要繼續爬),捉小雞等等;到了知道趕熱鬧時候,我也要跟著大人去淘鐵砂,“8歲的孩子淘鐵砂,真是猴子學人形啊!”大人們笑得芙蓉樹嘩嘩響;到了轟轟烈烈的年代,我曾在芙蓉樹下表演“四老漢學毛選”,而且表演得很賣力也很投入,因為臺下坐著辮子粗又長的小芳;上坡的鐘聲在芙蓉樹下召喚,我那辛勤的汗水也曾灑在希望田野上;珍寶島槍響,為響應祖國召喚,我從芙蓉樹下走出村莊,毅然加入革命隊伍……
芙蓉樹一春一歲,歲歲枝繁葉茂,但也有不測風云,我就記著有兩次:大煉鋼鐵那年,小高爐遍地林立,焦碳不夠用,山上的樹木都砍光了,接著砍村里的樹木,白胡子爺爺緊緊抱住芙蓉樹,“要殺芙蓉樹先殺俺老漢!”因為白胡子爺爺打過日本鬼子,所以沒人敢惹他,芙蓉樹躲過一難;文革“破四舊”那年,紅衛兵說芙蓉樹有迷信的成分,要殺芙蓉樹,白胡子爺爺緊緊抱住芙蓉樹,“要殺芙蓉樹先殺俺老漢!”因為白胡子爺爺根正苗紅、祖祖輩輩是貧雇農,所以紅衛兵拿他也沒辦法,芙蓉樹又逃過一難……
最為悲壯慘烈的一幕,終于在芙蓉樹下發生了。可愛的黃犍子的確老了,牙齒幾乎掉光了,連日來又不思飲食,白胡子爺爺牽著它去公社獸醫站看病,卻不料拿回一張允許宰殺的條子。白胡子爺爺本想偷偷撕了這張該死的條子,可又怕隊長追問,只好祈求隊長別殺黃犍子。那年鬧春荒,人們饞的不得了,隊長豈敢惹怒群眾。這天,白胡子爺爺把黃犍子拴在芙蓉樹下,他就到西嶺山林里躲了起來。屠夫背著一個牛皮包悠悠蕩蕩地來了,老遠就聞著一股血腥味;那把長刀明晃晃地露出包外一半,好生嚇人!屠夫的到來,黃犍子照樣高昂著頭,沒有一點畏懼的樣子。屠夫把牛皮包扔在地上,試探著走近黃犍子,拍拍它的右胯,黃犍子很聽話的抬起右蹄;屠夫便放心了,于是用牛繩打個活扣,套在右蹄上。我心里說黃犍子太老實了,你不能狠狠踢他一蹄子!可是,黃犍子絲毫沒有反抗,屠夫很快就將黃犍子四蹄套了起來,然后喊來四五個壯年漢子拉繩索;屠夫喊聲號子:“一、二,拉!”咕咚一聲,黃犍子應聲倒地,著地的那只長長的牛角也咔哧一聲斷了,黃犍子口吐白沫昏死過去。屠夫抄起屠刀非常利索地挑開它的嗉袋,將一尺多長的屠刀、連同刀把一直捅到它的心臟,黃犍子睜大眼睛離開了人世。屠夫剝起牛皮來也游刃有余,所以整張牛皮顯得很美麗。接著開膛、劈砍、分割,按人口分肉到戶。白胡子爺爺從西嶺山林里回來,屬于他的那份牛肉他沒要;他祈求隊長給他牛皮、牛頭和牛尾巴,然后又回到西嶺山林里。他走下墓坑,把牛頭、牛皮和牛尾巴安放在早己搭好的木架上,恰似一頭活生生的黃犍子;他走出墓坑,把活鮮鮮的土一锨一锨撒上去……
白胡子爺爺守著牛墓大哭一場,從此一病沒起。這年,芙蓉樹也悄然干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