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暮春的時候,西安的街頭會出現一些甜香的果子,有杏有櫻桃還有草莓,汁多個大,生氣勃勃地集合在竹籠里。它們路邊的主人面色微黑,眼里含著純真的笑,身上帶著山里的氣息。果農從深密的山脈到國際化的城市,只有四五十里的路程,并且由山的北坡到山的南坡氣候環境陡然翻了個身,樹木的葉子發生了變化,也怪,北坡多是無毒的草蛇,越過去到南坡,蝮蛇滿山竄,模樣惡狠狠的,誰也不敢招惹它。
這些水果大多生長在南山北坡的田里。一座又一座的果園滿目青翠,肥大的葉子、粗壯的枝干自由地呼吸著南山的空氣,山不過來,我就過去,山下的世界因為山的高度而意趣悠遠。那些圓漲的發紫的葡萄讓飛鳥甘于冒與人相見的風險,緊縮雙爪,箭一樣俯沖下來,啄幾口算幾口,一顆敏感的驚心早撲騰的快窒息了。人當然不能視而不作為,穿紅戴帽的草人舉著飄飄搖搖的塑料袋子,在田里做無謂的守護。鳥很快就看出這種不時髦的偽裝,放開膽子繼續尋覓夢一般的酸甜。面對鳥的機智,農民只得給園子鋪架上網,葡萄是給人吃的。自然的法則告訴小鳥與人爭食物,只能是自討沒趣。鳥向山谷里翔集,葡萄轉換成了經濟的現實。除葡萄之外的果子更是琳瑯滿目,那些絢麗的色彩匯聚成南山里最美的彩練,僅紅褐透明的李子在環山路邊一“亮相”,你肯定會驚呼這是雞蛋大的瑪瑙。山與河的精氣孕育出的物種似乎是來自天外。
山下果園的葡萄有商品的心性,而庭院的葡萄散發的是老農的家常味。我岳父家在一個叫長安東大的地方,從家里向南走兩里,就進山了。岳父在山里挖了一株野葡萄樹,栽在院子當中,從來也不培植,隨它瘋長。過了兩年,葡萄樹順棗樹攀緣而后伸向樓沿,岳母隨手架起幾個木棍,到了夏天竟自成一片蔭涼。起初兩年,葡萄樹“野性十足”的果實羊糞蛋一樣大,又澀又酸,根本吃不成。一次,岳父火起,指著葡萄樹:進了我家門,就是我家樹。再胡長,挖了燒柴!岳母心善,等岳父稍停后,來到葡萄架下輕聲細語,樹娃娃好好長些,乖乖的…… 這些柔軟的話飄進曼長的樹的心里,樹很受活,當年就吐出珠子一般的果實。從此以后,人在院落里活動更加自如,笑聲不斷。每年的夏天讓人舉高著摘葡萄是我幼小的兒子最愛進行的一項活動,胖胖的小手采摘著滾滾果實,童年的歡樂在心里綻放。南山腳下的屋子是這樣的安詳。
在鳥的叫聲中醒來。這樣的情致無人會嫌棄是聒噪的。屋子外面長著一棵桃樹,不知名的鳥在枝干間庾忽跳躍,不時啾唧幾聲,不能再安然酣睡了。打開窗子,會呼吸的空氣流瀉進房屋,清涼極了。來到后院的菜地查看那些水靈靈的菜蔬。已是霜寒的季節了,韭菜依然精神抖擻,葉子支棱著期待主人的采割。肥厚的小青菜幾乎都要趴在地上了,蘿卜白胖的身體藏在地里,它老是悶悶地在笑,天知道一個小小的蘿卜有什么值得偷著樂的事。經常光顧菜地的還有另外一位客人——喜鵲。它們頻繁地在菜地里挑挑撿撿,看中的卻是一些柴柴禾禾。
喜鵲的窩架在高高的通迅鐵塔上。編織經年不停的理想,逐漸滾動成了若大的家,細細雕琢,不論地老天荒。六年的光陰,喜鵲窩的主人是否更換,若還是當年的喜鵲爸爸和媽媽,它們的兒女們是否還縈繞老喜鵲的身邊。夕陽西沉,我看見一只喜鵲在啄理自己的羽毛,院子里的狗對著它狂吠。院里的水盆放著一尾鯉魚,午時,妻要做燉魚。魚刮鱗開膛后,在地上撂著,妻回廚房取東西,這時一道黑影嗖地叼起魚躍上南墻,妻“哎”一聲,急追,那廝翹著高高的尾巴揚長而去。妻沮喪地對大家說,燉魚吃不成了,貓偷走了。
沒有得魚的口腹,就尋覓山的真趣吧。出門東行至祥裕老街道,直向南去。路上遇屠宰廠,豬毛鋪地,一陣陣腥氣攪擾了染綠的春景,但也無妨,只是幾步,山便在眼前了。扇形的村莊圍繞著山。靠山的房子一戶和一戶若近若離,保持獨立的形體風格,有山野灑脫的意氣,不像關中地區的莊戶家家絲絲相連,建筑相互依賴,人也一樣,一住就是幾輩子。人在峪口邊住著,化羊峪、紫閣峪、白道峪、藍橋峪……一個個峪口氣質不凡,就好像是神仙居住的地方,佛塵一掃天地的濁氣頓消了,走進去,隔世于外。
祥峪,吉祥的峪。心里茵蕓著這樣的美好,在山間足行宛轉,螺旋般爬上山頂。見樹木如綠云團罩,野草飛渡,山花燦爛,開放的熱烈而大膽。空山靜寂,花為誰盛開?我看,山里的草木,一世沒有欲望,盛衰無所謂,看待贊賞與追捧無色無味無形,得了人間的大智慧。久居南山的隱者和長滿苔蘚的樹木一樣,他們把名利當成身上的垢痂,起心動念間搓洗著“污垢”。
山上,兒子抓起一把土,揚去:噢,下雨啦!我抓起一把土,揚去:噢,我的神——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