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坑坑洼洼使路過的車子發(fā)出吱呀吱呀聲音的街道，一爿望不盡的青一水兒灰瓦低矮的民房，一排連接?xùn)|西長街的圓滾電線桿子，一座青石板搭筑的流水小橋，一群裸足的孩子在灰土中玩耍的街巷，一聲吶喊可以灌滿街筒子的窄街，一個在我記憶中從早到晚熱熱鬧鬧像喘急的河流一樣的街路，這就是小時候我心中的家鄉(xiāng)小鎮(zhèn)老街。
    老街并不長，從東山底下到西大壩跟兒，只不過有1000多米長。老街簡潔、古樸、明亮，是小鎮(zhèn)上的一條主街。它修建于何年？何人修建？不得而知。我只記得鎮(zhèn)上的一些老人們習(xí)慣地常稱它為六道街，六道街是隨著小鎮(zhèn)昔日鼎盛而叫出去的，還是由數(shù)字自然排列而得？從來無人探究過。到是至今，凡住過老街上的人們，對它的模樣、民俗風(fēng)情、幾經(jīng)變遷、發(fā)生的一串串道不盡的市井故事……依舊清晰，仿佛如昨。
    我們家自從外埠搬遷至小鎮(zhèn)，就一直居住在老街。老街的昔日，老街的風(fēng)雨，老街的悲觀，像家珍一樣件件印在我的腦子里。老街，像一位慈祥的老人，愛撫著我哺育我漸漸長大，我也在環(huán)繞的層層年輪中見證著老街的滄桑，直至它的衰老、愚濁。老街，對于鎮(zhèn)上的人來說，無疑是一種記憶，一個符號，一處圓點。因為住久了，看慣了，  熟悉了，不以為然中也就慢慢生了些許感情，正像人與人一樣，相處的久了便有了感情。街坊們對老街的一草一木，乃至溝溝壩壩，再也熟悉不過了。漸漸有的人搬走了，他要懷戀地?fù)崦辖郑瑴I水漣漣  地望著老街，把老街記掛在心里，仿佛老街是他的根，是他的命運方舟。時間長了，一代人長大了，有的后生要走出老街。臨行前，長輩會牽著后生的手，像教呀呀學(xué)語剛會走路的孩子那樣在街上來回慢慢地走著，深情地對將要走出小鎮(zhèn)的后生，說：“你走了，不要忘記這條老街，這條街才是你的根，才是你的家啊！”老街，就是這樣默默地、默默地托著人們。老街上的人，就是這樣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一代一代地與老街結(jié)下了深深的流淌在血液里的汩汩之情。
    老街，對于我，是一部寫滿善良的教科書。它教我在人生的旅途上怎樣做人？怎樣做一個慈祥的好人？倘偌一個人在危難中需要幫助時，你會怎樣做？假如一個人奄奄一息時，你會置之不理嫌棄這條生命嗎？偌一個人已被貧困潦倒，在你身邊過著饑寒交迫的日子，你會唾棄、冷眼他們嗎？還可能有許多許多假如。無論何種的假如，確定的答案是老街早已刻在了我的內(nèi)心里，是老街上的人教我在人生幾何圖上解題。我記憶中的老街的人，大都是貧苦之人，家連著家，門挨著門，誰家有喜，大家喜。誰家有難，大家?guī)汀Ｕl家的開門聲脆，誰家的門關(guān)得晚，大家了如指掌，相互警醒，濃濃的溫馨氣息飄蕩在老街的上空，感染著每一位老街上的人。
    那是一個寒風(fēng)瑟瑟的深秋，枯黃的曠野早已是光禿禿一片，老街不覺增添了幾分蕭殺。這年是我12歲，我清晰地記得：她是一位長年患哮喘病且有眼疾又是5個孩子被我稱為嬸子的母親，她在老街火磨房后側(cè)一隅住，家境異常貧寒，過著衣不遮體，日不飽饑的苦難日子。嬸子的丈夫是一位體大胸闊的男人，因早年下煤窯過度勞作，患了一身疾病，再也不能勞動。從此，一家人生無著落，活無前景。恰恰這年秋季，早已是幾經(jīng)破碎的窮家，又遭受了冰雹一般的重?fù)簦瑡鹱拥恼煞蛉鍪质湃チ恕８F家、窮底兒，窮人幫。丈夫死在炕上，家中積蓄也沒有，怎么發(fā)喪？從火磨房后面?zhèn)鞯嚼辖稚系氖潜瘧Q欲絕般的陣陣凄楚哭聲。此時，老街的人們，沒有觀望。好心人一一從自家拿出積攢的零錢、木板等，為嬸子的丈夫縫制喪服，打制棺槨，齊手發(fā)喪。以后的日子，你一盆，我一碗地接濟(jì)嬸子，她又忍著哮喘病出來干點針線活兒，如此維持著全家的生活。日子一長，嬸子的兒子、女兒也長大了，紛紛工作掙錢了，嬸子家活了起來，老街也更加和諧歡唱了。
    老街對于我，是一條永遠(yuǎn)流淌在我心中溫婉的河。它教我在人生的困境中怎樣沖出樊籬，怎樣面對世界，對陷入苦難的人相憐相助，肩并肩去抗?fàn)帲钡接瓉砝杳鞯氖锕狻＜偃鐒e人處于困境，你會怎樣？如果你自己陷入人生的低谷，你會以怎樣的姿態(tài)面對？現(xiàn)實生活中，真的會有許多意想不到的險灘和陡立的懸崖。這時，老街給我明目，老街賦予我動力。老街這種神奇的力量，一直激勉著我。老街的人，也一直用這種功力，編織溫馨的愛巢。
    上個世紀(jì)六十年代中期，中國現(xiàn)代史上發(fā)生了一次空前絕后的事件。事件席卷著全國各個角落，也震蕩著老街。一時間，人整人、人斗人，派系林立，殘酷打擊，摧殘身心，無情決斗，全國上下思想混亂，是非顛倒一片蒼涼，老街也陷入了迷茫，記得許多時日，人與人不敢說真話，天黑每家早早地關(guān)閉房門，彼此躲避，人人自衛(wèi)，以防招來操家殺身之禍。沉默的老街異常沉悶，老街人卻沒有在沉悶中消沉，善良的人相互安慰、撫療創(chuàng)傷。當(dāng)年，父親就是被人批斗的“反革命”，那些人在他的胸前掛上“反革命”的牌子，狠狠地揪著他的頭發(fā)，到處游街示眾。白天，老街人緊閉門，不去觀看造勢。晚上，大家從后門魚貫而入我家，勸慰、安撫陷入困境中的無望的母親，為我們幼小的兄妹送來食物，周濟(jì)一家不幸的人。當(dāng)年，老街上還有一戶白姓人家，家里男主人被批斗的死去活來，老街人同樣在暗地里支持和鼓勵他們堅強(qiáng)，用特殊的方法支撐著老街。這是老街的風(fēng)格，也是這條街積蓄下來的精神財富。
    老街對于他人，不知給予了多少？對于我，更多的是給予我童年的歡樂和對往日的眷戀。還有我的命運走向，許多都與老街相關(guān)聯(lián)，包括我的痛楚與悲哀，老街都看得十分清楚，每每老街只是沉默無語，用它的博大與慈愛，包容和忍耐著，默默為我分擔(dān)著痛苦和怨憤。每當(dāng)這時，老街與我如同一對生死戰(zhàn)友，它不再是一條街，它是一位有血有肉、情感豐富，充滿大愛精神的至高無尚的人。對于這樣的人，我一直珍藏在心里，在神圣的心房，常常搭起供奉的祭殿，為它祈禱、祝愿。
    至今我記得，因父親曾被揪出來批斗，冠以“反革命分子”的帽子，我們兄妹成為“黑五類”被列為受人唾棄的地位。即便如此，老街人沒有拋棄我們，沒有嫌棄我們，而是特別地善待了我們。佟家、孫家、姜家、劉家、陳家、勾家……許多、許多老街的人，為我們擋風(fēng)遮雨，送來暖陽。我上中學(xué)時，屢屢不能踏進(jìn)共青團(tuán)的門檻，屢屢被人嘲笑，是善良的宿老師、魏老師為我揚起前進(jìn)的風(fēng)帆，她們就是老街的人，她們就透著老街的風(fēng)骨。
    我還清清楚楚地記得，在我辦理參軍入伍的坎坷路途上，有干媽、有趙兄、有王兄，還有一些好心人，為我四處奔波，把家庭“政歷”問題降至最低點，才勉強(qiáng)地把我送入解放軍大學(xué)校。那些幫助我的人，都是我熟悉的老街人。我特別的感激老街，是老街培育了我，養(yǎng)育了我。這條不長的街，從頭至尾貫穿著我的人生。呵護(hù)著我，任我擺渡，任我起帆，扶我成長。這是老街的品格，也是老街留給后人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動力源泉。
    隨著市場經(jīng)濟(jì)的高位躍起，如今老街就要改道拆除了。這一歷史性的變化，對于老街人說，蘊含著多少不舍、多少心酸、多少期盼？重建后的老街，還能留有往日的風(fēng)情，往日的友情，往日的激情嗎？縱然老街改建，有一宗是永遠(yuǎn)改變不了的，那就是深沃于老街的根，依舊在，依舊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