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東有條小河,那是我童年的樂園。
說它小,是相比南大河而言的。其實它不小,河寬有三十多米吧,河長我不太清楚,反正它的流水一直接著大海。
河水清凌凌還流著冰味,我便沿河看柳;柳要是擰嘴了,芽仁也就快破土了,那可是我們童年的頭一口甜啊!
家東的小河不僅水清,而且水甜,所以她孕育的芽仁、槐花什么的,甘甜無比,會讓童年的心飛騰起來。
芽仁,是一種草。它冒出的芽里面包著一條軟軟的絨絮,吃進嘴里綿糯糯的,有如現在口香糖的感覺,不過沒有口香糖的人為怪味,那才是地地道道的綠色食品呢!
芽仁吃過之后,再吸槐花蜜。吸槐花蜜可有講究哩!從老槐樹上摘下一嘟嚕白花花的槐花,掐下一個咬去花蒂,嘴輕輕一吸,一股清清的蜜甜進入丹田,真有點幸福的花兒在心中開放的滋味。
這時的河水不僅清甜,而且有些暖意了。吃膩了槐花,便捧喝幾口河水,舒服得不得了,挖野菜的勁頭也大了。我們沿著河堤挖著苦菜、苣苣芽、布布丁、車車子什么的,拿回家喂兔子。要是伙伴多的時候,野菜不夠挖的,就在籃子中間撐幾根木棍,把野菜松散在上面,看起來滿滿一籃子,其實這是哄大人的。要是叫大(爹)、娘發現了,脾氣好的濁(罵)幾句,脾氣大的可要挨巴掌了。
盡管如此,我們照樣記性不好,還是先耍夠了再說,這也許是孩童的天性吧。現在想來,這會上學的孩子實在太苦了,幾乎沒有自己的時間和空間,都被課堂和作業占去了。我們那會讀的書太少,自然閑空就多,所以調皮搗蛋的事情也就干得多。現在我回村莊,見到河堤樹上不少的野鵲(喜鵲)窩,就想現在的孩子真懂事理,知道保護動物了。我們小的時候,見個野鵲窩喜得不得了,三下五除二地便把它捅下來,撿回家燒火。所以,野鵲們也不喜歡我們,都飛到山里去了。現在野鵲又飛回來了,這是孩子們的寬容與善待。所以,我愈加思念家東那條小河。
因為,回到童年的河邊,是無比快樂的。放了學,我們挎著籃子來到河邊,能耍出不少的名堂。我們挖幾團黑泥,在小橋上,或者洗衣石上摔摔打打,再揉揉撮撮弄均勻了,就可以做出許多的小動物,諸如小豬、小狗、小雞、小羊什么的,各自比試著手藝;后來我們見到了汽車,便模仿著也做出了黑泥汽車,無不歡呼雀躍!特別是趴在柔軟的河沙上,看上一兩本我們用網著的禽子(小鳥),或者捕捉到的蚧蛉(知了)跟公家人的同學交換來的《地雷戰》、《平原游擊隊》這樣打仗的小人書,那種精神享受就甭說了!
到了端午節,小河的水便圣潔起來。天剛放亮,村里人便輕手輕腳地走近河邊,恐怕驚擾了她那嘩然歡快的歌唱,悄悄地蹲下身來,對著晶瑩的河水照照臉兒,河水笑了,人便羞了。于是親切地捧水漱口,河說可以固齒防牙病;接著親切地捧水洗眼,河說可以明目不害眼疾。尤其姑娘,河水給她洗臉,愈加細皮嫩肉,出脫得賽若天仙。然則,姑娘們也不慢待小河,逢個下雨天,她們相約來到河邊,將手指上的五彩線解下來,一條條很親切地放入河水:白線,化成一條鯽魚;紅線,化成一條鯉魚;綠線,化成一只青蛙;青線,化成一只螃蟹;黃線,化成停立于河草之上的蜻蜓。五彩線啊,經過河水的孵化,可以飛起無數的美麗彩蝶……
六月天,我們與東河愈加親近,幾乎天天泡在河里,仿佛與河有著親情般的緣分。這時,河里的鯽魚、竄條、白蝦、螃蟹之類長大了,一群一群的,很惹眼。我們洗夠澡、打完水仗,再去撈魚摸蝦,這可是個既快樂又急人的活兒:掌握竅門的,捉個三斤兩斤的不成問題;不著要領的,魚抓在手里也拿不出水,干著急。可是,魚拿回家也不燒著吃,娘說魚費油,快喂扁嘴(鴨子)吧;扁嘴吃了,下蛋大。眼看著活蹦亂跳的魚們被扁嘴吃了,心里真不是個滋味。打這以后,我們摸魚的次數少了,捉蟹的次數多了。不過,河崖下那汪黑淹子,我們一次也沒敢下去過,聽大人說那里邊有不少的鱉;鱉咬人不撒口;鱉還是長蟲變的。
有天早晨,我叔輩大哥沿河堤拾糞,捉到一只鱉,有碗口般大,拿回家,拴著后腳,倒掛在桃樹上,據說倒掛幾天,變不成長蟲就是鱉了。可是,連續十多天,鱉還是那個鱉,只不過脖子掛長了一點點。都說人是鐵飯是鋼,一天不吃餓得慌。何況一只老鱉呢?它已經十幾天不吃不喝了,而且還倒掛在樹上,但仍然活著,明亮的眼睛里還不時地滴著淚珠,很可憐的樣子。看來,它不是長蟲變的,恐怕是只鱉精吧,于是趕快放了。后來,聽大哥說有幾個連雨天老鱉都來過天井,最后一次它還叼來一條大鯉魚……
汛季來了,小河方顯英雄本色。天下過小雨,小河之水便從從容容地流著,經晚霞映照,河水愈加清潔,這正是識字伴(即姑娘。那時姑娘結伴入夜校掃盲,因此將識字伴代稱為姑娘)晚間洗河澡的佳時良辰。水波之中,有青春的歡笑,有青春的遐想,還有愛情的向往。可是,男童們也耍惡作劇,我們從草垛里抓只公(雄)刺猬,再撿粒螞蟻沙,躲進樹林里,用螞蟻沙使勁揉撮刺猬后腳心,讓它叫起來,那種聲音真是叫人毛骨悚然啊!識字伴嚇得喊爹叫娘,便抱著衣裳往家跑。白胡子爺爺看不慣,便抽根牛鞭追打我們這幫壞小子。識字伴也就解恨了。不過,有了經驗教訓,她們再洗河澡,便輪著站崗放哨,這樣便平安無事了。
天下中雨,河里的水便漲到半河槽,浩浩蕩蕩,一派豪情往南流著,這正是搏浪擊水、標榜自我的大好機遇。于是,我們赤條條義無返顧地跳將下去。逆游,與河水比試力量,雖然河水沒有筋骨,但它柔里帶剛,讓我們的筋骨也經受一次錘煉;順游,與河水比試智慧,躺在水面看似飄然自如,一旦麻痹,旋渦便將你卷入其中,叫你親口嘗嘗河水的滋味……真的,只有在這樣的河水里,才知道你是偉大呢,還是渺小。
小河造福家鄉的時候多,但也有發脾氣的時候,記得有一年,暴雨連日不停,小河喝不下那么多的水,便沖垮橋梁,決開河堤,毫無情義地吞噬村莊。闔莊人不顧一切地往河堤高處跑。看著翻滾咆哮的河水,腿都打顫。過后,聽白胡子爺爺說,不是河水泛濫,而是水怪作孽。他說他看見了那頭水怪,就像隊里的那頭老水牛,它在河里翻過來滾過去,把河水攪洶了,好在他默默祈禱,水怪這才乖乖地走了,要不然,全莊非淹不可。從此,白胡子爺爺在我們莊確立了至高無上的地位。
我們莊保住了,是占了地勢高的光呢,還是白胡子爺爺禱告的好,其實是很清楚的。現在想來,白胡子爺爺所說的水怪,大概就是河馬吧?不管怎么說,那場水災的確夠厲害的,上游有不少村莊被淹、被毀了。從上游沖下不少的浮財,諸如桌椅板凳、鍋盆瓢碗、雞狗牛羊、瓜果蔬菜什么的,可以說應有盡有,不時地還漂下幾具尸體,那種景況實在是悲慘啊!所以,眼看著那些浮財漂流而去,也沒有人去撿拾的,真是心如止水啊!
到了冬天,小河便晶瑩剔透了。堅硬的透明的冰的下面是湛藍的清澈的水,趴在河底的魚都能看到。砸塊凍凍吃吃,那種硬的涼是很有味道的,牙都扎麻了,還是照嚼不誤。冷不防,被同伴從后衣領塞進一塊冰,順著脊梁滑下來,一陣透心的涼叫你乍驚還喜。在冰上打滑,在冰上打驅陀螺,那是我們最開心的時刻……
現在家東的那條小河已經斷流變成糧田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滄桑巨變,環境變遷,此乃自然法則。但我仍然懷念童年時家東的那條小河:她不僅滋養著我們的村莊,而且流淌著許多動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