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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張老照片(散文)

一張老照片(散文)

 

作者:羅銀湖

 

  我家有一張珍藏了半個多世紀的老照片。由于年代久遠,照片已經發黃,但照片中的人物卻依稀可見。

  照片的背景,是一面用蘆葦和稻草夾起來的“墻壁”,父親背部緊貼“墻壁”站立,目視著前方。父親的前面,擺著一條長凳,從左至右,分別坐著我的大哥、二哥、奶奶、母親和大姐。奶奶和母親懷里分別抱著我的一對雙胞胎姐姐二丫和三丫。那時候三哥、我和我弟弟都還沒出生。  

  父親生前曾不止一次地向我講述過這張照片的來歷,他還一再叮囑我,要好好地珍藏這張照片。

 

 

  一九六零年五月的一天,天高氣爽,陽光明媚。下午三點多鐘,父親和生產隊里的天亮伯一起,扒在長坑邊的一架腳踏水車的橫杠上,使勁地踩動著踏板。水車的刮板隨著水車踏板的轉動,緩緩地旋轉著,一縷縷潔白的水花,在刮板的帶動下,歡笑著,慢慢地流向水溝,奔向那片綠油油的稻田。

  水香嬸則扛著一把鐵鍬,在水田埂上轉悠,四處查看水田的灌溉情況。

  長坑是隊里的一個大水塘,隊里的百十畝水稻田,全靠社員們從這片水塘里用水車車水澆灌。坑塘的東邊和南邊,還各有一架水車在車水。父親這一組負責北邊這幾塊水田的灌溉任務。

  父親穿著一件有些發黃的背心,頭戴一頂由于長期汗水浸漬,顏色已經發黑的草帽。他和天亮伯一邊不停地踏著水車車著水,一邊興致勃勃地哼著天沔小曲。他時而仰頭望一眼頭頂悠然飄過的白云,時而又環視一眼四周綠油油的稻田,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感。

  “步云,你這幾天天天都這么高興,有什么喜事?說來聽聽?”天亮伯調侃父親,“天都快被你吵翻了。”

  “我也不曉得是怎么回事,”父親眨眨眼,“這兩天,我家桃樹上,天天有個喜鵲在對著我叫。說不準我家還真有什么喜事呢!”

  當父親再一次將目光向北邊方向的稻田眺望時,他發現水田埂上,有一個穿棕綠色軍裝的中年人,向這邊走了過來。父親曾經當過幾年兵,對軍人有一種特殊的感情,見到有軍人來,他覺得特別親切。

  父親對天亮伯說:“咿,怎么來了一個穿軍裝的人啊?天亮哥,你快看。”

  天亮伯抬頭望了一眼,不急不慢地說:“那穿軍裝的人關你什么事啊!”父親急了,說:“怎么不關我事啊?我也是當過兵的人吶!”正爭執間,那人已經來到了面前。父親急忙跳下水車,扯起搭在架子上的那條白毛巾,向中年軍人迎了上去。

  “這位大哥,你辛苦了!”軍人的全身上下都被汗水浸濕了,他的臉通紅通紅的。他喘著粗氣,向父親打招呼。

  “你好!你好!解放軍同志!”父親熱情地說,“你這是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啊?”父親仔細地打量著軍人,只見他頭發烏黑發亮,額頭寬寬的,一副濃眉大眼,顯出很精干的樣子,一串汗珠正順著他的臉頰往下淌。他的后背背著一個綠色的軍用背包,左肩斜挎著一個綠色的軍用水壺,右手腕上還挽著一條淡綠色的軍用毛巾。

  “來,先坐下歇歇,看把你累的。”父親急忙把草帽放在地上,準備幫軍人缷背包。

  “謝謝大哥了!”軍人一邊扭過身子缷背包,一邊打量著父親,“請問大哥,這兒是西灣嗎?”“是啊是啊!”父親答應得很干脆,“你是來找人的?”“大哥你說對了,”軍人看了父親幾眼后,接著說,“你知道這兒有個叫羅辛丑的人嗎?”父親心里猛地一怔。“羅辛丑不正是自己的父親嗎?他是怎么知道的?”父親心里嘀咕著。他又仔細盯了軍人幾眼,試探地問:“你是怎么知道羅辛丑的?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兒子,我小名叫羅步青,你快告訴我他住哪里?”軍人拉著父親的手,兩眼望著父親,急切地說。

  “你,你是步青?”父親有些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使勁掐了掐自已的臉,好痛。自已沒有做夢,是真的啊。“你就是我的弟弟步青啊?”父親的眼睛有些濕潤了。

  “你,你就是我的哥哥步云嗎?你真是我的哥哥嗎?”軍人一下子蹦得老高,他用雙手緊緊抱住父親的脖子。忽然,他的手一下子松了下來,將信將疑地說,“我媽說的都是真的?那我親爹親媽呢?”

  父親的表情十分復雜,繼而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痛苦來。

  “步云,這是誰啊?”天亮伯不知什么時候過來了。

  “我弟弟,我弟弟步青回來了。”父親幾乎喊了起來。“那好那好!”天亮伯連聲說,“那還不趕快把他領回家去?”“是啊是啊!走,弟弟,我只顧說話,都忘了帶你回家了。我們回家去說話,弟弟!”父親把叔父的背包斜挎在背后,拉著叔父的胳膊,向村子里走去。

  “這是誰呀?”走到村口的時候,有人好奇地問。一群小孩子也跟在他們后邊屁顛屁顛著。

  “我弟弟,我弟弟步青回來了……”父親向站在門口的每一位鄉親高聲嚷嚷著,那語氣,充滿了自豪和驕傲感。

 

 

  父親和叔父走到家門口的時候,只見兩個男孩正在門口的禾場上滾鐵環,這是當時農村小孩子們最喜歡玩的一種游戲。大的十一二歲,小的六七歲的樣子,那是我的大哥和二哥。叔父在門口停了下來,凝望著我家的房子,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棟房子四壁全部是用蘆葦桔桿和稻草扎起來的,屋頂也是用稻草順著往下鋪墊開來的。叔父驚訝地問父親:“哥,這就是我們的家嗎?”

  這時候,從屋里走出來一個八九歲的女孩,兩只羊角辮翹得老高,她的兩只手一邊牽著一個兩三歲的小女孩。這就是我的大姐和雙胞胎姐姐二丫三丫。

  叔父快步走到屋內,四處掃視著,屋里一個人也沒有。叔父從屋里走出來,盯著父親,疑惑地問:“哥,爹和媽呢?”

  父親猶豫了一下,正待回答,大哥和二哥跑過來了,伸手在摸叔父的背包。叔父忙說:“來來來,孩子們,叔叔拿糖給你們吃。”他打開背包,從里面抓起一大把糖果來,分別發給哥哥姐姐們。跟在后面的一大群孩子也圍了上來,叔父照例抓出糖果,一一分發給他們。

  “大娃子,別亂來。快去叫你姆媽回來,告訴她,你叔叔回來了。”父親吩咐大哥。

  “呃!我這就去。”大哥嘴里嚼著糖果,一邊答應著,一邊舉起右手,使勁地在半空中搖動著,向地里跑去。二哥也跟在大哥后面,直喊:“哥,等等我……”看著孩子們一付興高采烈的樣子,叔父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

  不一會兒,母親腆著大肚子回來了。母親正懷著三哥,她和社員們一起,正在村后的棉花地里鋤草。

  “孩他媽,這是我們的弟弟,孩子們的叔叔回來了。”父親拉著叔父的手,來到母親面前。

  “哦?叔叔啊!我老聽孩子爹提起您。您終于回來了?真是稀客啊!”母親一臉激動。她一邊說著,一邊抓起靠在“墻壁”右側的一條長竹竿來,遞給父親:“孩他爹,快去打幾個桃子來,削好了給叔叔嘗嘗!還不知道桃子熟了沒有?家里又沒啥好東西招待叔叔的。”

  母親吩咐大姐到菜園里去弄菜,自己則趕緊到灶臺去洗鍋生火。大哥和二哥把叔父拿出來的糖果和餅干裝在瓢里,叔父吩咐他們每家每戶去分發。

  見我家來了稀客,鄉親們紛紛從家里走了過來。灣子南頭的張嬸端來幾個雞蛋,她隔壁的李婆也摘了幾個香瓜拿過來,對門的王姨端來幾個還在冒熱氣的粑粑……大家坐在我家的禾場上,你一言,我一語地,向叔父問長問短,真的如見到久違的親人一樣,開心極了。

 

 

  叔父吃著我母親做的飯菜,心里五味雜陳。父親倒來了幾杯白酒,左鄰右舍的鄉鄰們也前來相陪,一大幫小孩子圍在桌旁嘰嘰喳喳。叔父一邊吃,一邊想著心事。吃了幾口,他吃不下去了。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眼淚掉下來了。他現在最想知道的是,父母當初為什么要把他送人?現在為何又沒見到他們人呢?

  叔父想起了一個星期前,母親對他說的那些話。那天,他正在團部開會,妻子給他打來電話,急促地說:“大成,大成,媽快不行了,你快回來啊!媽有要緊的事跟你說……”

  叔父知道他母親得的是肺炎,看過好多次醫生,但依然復發。每次病情加重時,母親都喘得臉色發紫,只差閉過氣去,看來這次是真的難挺過去了。叔父忍著悲傷,開完了會,火急火燎地趕往醫院。

  “大成,大成……”母親不住地喘息著,一邊輕輕地扭動著頭部,想要抬起來的樣子。“您別動,媽!”叔父的眼淚忍不住流了下來。看著病床上的母親,瘦削的身體,憔悴的面容,作為兒子的自己卻無能為力。更讓他痛心的是,自己作為一名軍人,平時訓練任務繁重,幾乎很少回家陪伴母親。好在有妻子對母親照顧有加,母親才不至于感到生活的孤獨和無助。

  “媽,您不會有事的!”叔父安慰著母親。“大成,我……我……”母親的眼淚模糊了雙眼,“兒子啊,媽……媽對……對不起你啊!”母親哽咽著。

  “媽,您有什么對不起兒子啊?您把兒子從小屎一把尿一把地拉扯大,有什么對不起兒子的啊?”叔叔抱著母親的胳膊,痛哭起來。

  “我……我不是你……你的親媽。你的親媽……親哥……都在沔陽。”母親咬著牙,說出最后幾句,“你的…親爹,叫羅辛丑,你的…你的哥叫…叫羅步云。你快去…快去找…找他們。媽…媽瞞…瞞了你三十年。你爹…你爹他…他在叫我了……”

  母親話沒說完,就閉上了眼。叔父悲慟欲絕,他恨可惡的病魔,就這樣無情地奪去了母親的生命,她還不到六十歲啊。叔父無論如何也不相信,母親跟自己說的這些話。可,母親在跟自己生離死別的時候,會說假話來騙自己嗎?會有可能嗎?叔父和妻子懷著無盡的悲傷,處理好了母親的后事。

  回到團部,叔父跟部隊首長匯報了自己的情況。首長神色莊重地說:“劉大成同志,既然老人家臨終跟你說了這些情況,你一定要完成老人家的這一心愿。回去吧!部隊批準你去尋親。”首長的支持,給了叔父勇氣,于是叔父踏上了一個人的尋親之旅。

  “是步青回來了嗎?”屋外傳來了一聲粗獷的聲音。父親和叔父忙站了起來,迎出門去,是父親的堂叔過來了。

  “幺老子,您才回來嗎?”一直以來,父親管他的堂叔叫幺老子。

  “是啊。剛從縣上回來,聽說步青回來了,就過來了。”老人六十多歲,在公社水利管理所做事,負責全社各地溝渠涵閘的勘察設計工作。

  “幺老子,您好!”叔父也跟著父親的叫法,叫了一聲老人。

  “一起吃吧,幺老子。”母親已拿來碗筷,招呼老人坐下。

  “青兒總算回來了!”老人坐在長板凳上,兩眼久久地端詳著叔父,“青兒,嗯,是青兒,那眼神跟你爹像極了。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老人的臉上現出一片激動的神情來。

 

 

  一家人吃完晚飯,天色已經擦黑。父親把大方桌搬到禾場上,長板凳,矮板凳也全部端出來,圍在桌子邊。父親、叔父、母親以及灣里的老老少少們,都圍坐在桌子邊,等待父親的幺老子給大家講我家過去的事。

  父親的幺老子和我爺爺是堂兄弟,也是他們那輩人中唯一健在的一位老人。老人讀過幾年書,能寫會算,記性也極好,他對我爺爺奶奶及父親叔父的事最清楚不過了。

  老人清了清嗓子,端起方桌上的一碗白開水,喝了幾口,望著叔父,慢慢叨開了:“那年是壬申年(1932年),大概是正月間,天氣奇冷。紅軍第九師師長段德昌,帶領一隊紅軍,去攻打駐扎在天門皂市的國民黨軍第十二旅,以期擴大襄北根據地。你爹當時是天沔游擊隊的中隊長,得到命令,他便帶著游擊隊員,前來協助紅軍作戰。當時的戰斗打得很激烈,敵人的炮火很猛,你爹就是在那一場戰斗中喪生的。那場戰斗,紅軍殲滅了上千名敵軍,聽說那個姓張的旅長也被紅軍活捉了。”講到這里,老人長嘆一口氣:“紅軍北上后,地方的保安團和那些流氓惡少們又開始猖獗作惡起來。那一年青兒還不到一歲,步云也才十一歲,你還有一個姐姐,剛七歲。那時候,沔陽州十年九水,年年鬧饑荒,哪里有個收成?你媽帶著你們兄妹三人,無依無靠,日子過得十分艱難。而且,保安團也在到處搜查游擊隊家屬,以圖打擊報復。地方有個姓王的惡少,就在保安團當差,看上了你媽。他帶著一班人,三天兩頭來糾纏,你媽誓死不從。那惡少從你媽懷里奪過弱小的你,威脅著說你答應不答應?你不答應,老子不但要了這小子的命!還要你全家去坐牢!我們家族勢單力薄,哪里敵得過這班壞蛋?無奈,你媽只得含著眼淚,不舍地把你送給一家姓劉的夫婦。那姓王的惡少就這樣把你媽搶走了。”

  “那后來呢?我哥他們又是怎樣過的啊?”叔父聽著老人的話,眼里噙滿了淚水,他焦急地問。在場的人都顯得很憤怒。“那時候,真是豺狼當道,有理無處講啊!”天亮伯罵道,“都是一群活閻王!”

  老人接著說:“你媽走后,步云和你姐就跟著我這個幺叔過日子了。你哥先是幫大戶人家放牛養羊,大些后,又開始給人耕田耙地做長工。吃盡了苦,受盡了罪。后來,日本人打來了,國民黨一二八師的王勁哉師長也開過來了,駐扎在天沔一帶。王師長是著名的愛國將領,抗日反蔣,你哥就報名參加了王勁哉的部隊,在隊伍上混了。”

  聽到這里,叔父轉過身來,心疼地問父親:“哥,這些年來,你一定吃了很多苦吧?你過去在國民黨部隊過得怎樣啊?還有我姐姐呢?她怎么樣呢?媽呢?媽后來怎么樣了?”

  滿禾場的人,都一聲不響地聽著我們一家人的對話,唏噓不已。月亮已經升上了天空,照得滿世界白花花一片。微風輕輕地吹拂著,遠處響起蟈蟈和青蛙一起一伏的鳴唱。

  母親回到屋里,拿出一個大茶壺,大哥拿出一大碟碗來。母親逐碗倒上茶水,水香嬸幫忙端給在坐的每一個人。

  父親搖搖頭,他又長嘆一口氣:“過去了的事,就別再提了。你呢?弟弟,這些年你是怎樣過的啊?你快說說。”

  叔父固執地說:“哥,你一定要告訴我。你和姐還有媽一定過得很苦。”

  “是啊!青兒,”父親的幺老子又開腔了,“你哥在王勁哉的部隊里,聰明伶俐,王師長很喜歡,就把他調到身邊做侍衛。癸未年(1943年)二月,日本鬼子派來了八十多架飛機,日偽軍共十多萬人,對王師長的部隊發動攻擊,王師長帶領官兵激戰了二十多天,打死了幾千名日偽軍。最后,因敵我雙方兵力懸殊,蔣介石又拒不派兵救援,王師長的一二八師全軍覆沒,王師長受傷被俘。你哥也被飛機炸得暈死過去,一雙腿幾乎被炸斷。得到消息后,我連夜趕著牛,走了三天三夜,才來到戴家場,把你哥馱回來。”

  幺老子講的一幕幕往事,勾起了父親的回憶。父親流著淚,感恩不盡地說:“當時,我昏迷了兩天兩夜,郎中要把我的這條左腿鋸掉,說只有這樣,才能保命。是幺老子賣田賣地,到處求醫問藥,才保住了我這條腿,保住了我這條命。幺老子是我的再生父母啊……”父親接著說,“你姐姐送給別人當了童養媳,媽在王家也是天天受氣,王家人還不準她和我們來往。一年后,在幺老子的悉心照料和調養下,我的腿總算恢復了。”說到這里,父親抬起左腿,用手摸了摸,腿上露出了幾個大大小小的彈痕,父親又說,“我腿上還有一顆子彈沒有拔出來呢!日本人投降后,我參加了沔陽縣革命武裝,和大家一起,配合李先念領導的新四軍第五師,在沔陽洪湖地區開展糧食和稅收征集工作,并被吸收為中共黨員!”說到這里,父親很自豪地說,“要不是有共產黨,今天我保不準還在幫人做長工呢!”

 

 

  “青兒,這些年,你在劉家又過得怎樣啊?”父親的幺老子從板凳上站起來,若有所思地說,“你媽當初把你送給劉家后,我們族人還經常去看你,見劉家人都很疼你,所以也就放心了。可過了一年,我們再去看你時,發現劉家人去樓空,不知道劉家搬到了哪里?我們族人們,還有你媽都哭得好傷心,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老人感慨萬分地說,“沒想到,你還記得自己的爹媽和哥哥姐姐們!真是太好了!”

  叔父感激地說:“都得虧我媽。她老人家臨終的時候,叮囑我一定要找到自己的親人們。”叔叔有些哽咽了。

  父親的幺老子接著說:“他們都是好心人,得虧他們當初收養了你。不然,還不知道你今天是死是活啊!”

  “是的。我爹媽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他們供我上學讀書,我記得我們是搬過兩次家的。先是搬到漢口媽媽的姑姑家,后來又搬到了黃石的姨媽家。”叔父說到這里,抹了一把眼淚,繼續說,“朝鮮戰爭爆發的時候,我十八歲,我爹又送我去參加了志愿軍。在朝鮮幾年,我們部隊參加了大大小小幾十場戰斗。回國后,部隊領導看到我有文化,又是貧苦人家出生,所以就推薦我入黨,上軍校。現在,我們的部隊就駐守在黑龍江邊境。我爹和我媽還幫我娶了媳婦,是媽的娘家侄女。”叔父說完,拉著我父親和他幺老子的手說,“我媽臨走時,讓我認祖歸宗,今天,我終于見到你們了!”

  “唉!你媽真不簡單啊!”幺老子贊嘆道,“把兒子養這么大,又讓他認祖歸宗,換上一般人,都不會這樣做的!”

  月亮已經爬上了頭頂,可滿禾場的人,卻依然沒有一點睡意。

  第二天一大早,父親推上獨輪車,步行十多里路,把被逼改嫁到王家的我的奶奶,抱上獨輪車,接回了家。

  奶奶已是滿頭銀絲,布滿皺紋的臉,一片臘黃。見到失散多年的兒子,奶奶失聲痛哭。叔父也淚流滿面:“媽,我的親媽媽,我的好媽媽,為了兒子,您受苦了啊……”

  奶奶告訴叔父,她到王家后育有一男一女。后來,因為流行天花病,兒子不幸夭折。解放后,王惡少也得了一場傷寒病,不治身亡。父親多次接奶奶過來住,但奶奶總覺得自己后半生的經歷不光彩,怕影響到父親及孫子孫女們,所以就拒絕了。

  吃完早餐后,叔父拿出從部隊帶回來的照相機,給奶奶,我父母及我哥哥姐姐們拍了一張全家福。

  幾天后,叔父接到部隊要求歸隊的通知,便辭別了奶奶和我父母一家人,火速回到了部隊。

  一九六九年三月,奶奶以七十歲的高齡辭世。當時,叔父正在前線指揮戰士們參加“珍寶島自衛反擊戰”,沒能見到親生母親最后一面。

  叔父在給父親的來信中滿懷深情地寫道:“我們敬愛的母親,用她平凡的一生,默默無聞地書寫著對子女的摯愛;我們偉大的母親,永遠值得兒女去敬仰和愛戴……愿母親一路走好!愿來世還做她的兒子!”……

  今天春節,我在省干休所見到了我八十三歲的叔父。叔父已身患癌癥,但仍然顯得很樂觀。他打開電腦,點開他的空間相冊,一張熟悉的照片赫然映入我的眼簾:一面蘆葦和稻草扎起的墻壁面前,父親凝望著前方,奶奶母親哥哥姐姐們依次坐在一張長長的板凳上。我驚呼道:“叔叔,您也有這張照片啊?”經歷半個多世紀,叔父依然把這張照片保管得完好如初。叔父平靜地說:“你們都是我最親的人啊。我沒有哪一天不在思念著你們啊!”

  看著這張跨越半個多世紀的老照片,我心潮澎湃,思緒久久不能平靜。這張老照片啊,它承載著我家幾代人的悲歡離合,斑斑血淚。它不僅是這個民族的一部血淚史,更是這個民族的一部抗爭史。

  如今,父母早已駕鶴西去,哥哥姐姐們也已經兒孫滿堂。我家的茅草房,早已變成了漂亮的小洋樓。歲月無情,可當年叔父只身尋親的情景卻歷歷在目。親人之間的情緣,任時光怎么流逝,也難以割舍。

 

  作者簡介:羅銀湖,筆名鴿子,仙桃市作協會員。散文《山鄉之夜》、小說《山妹的心思》入選作家出版社《大地上的燈盞》一書。《熊坤和他的棗紅馬》獲《今古傳奇人物年鑒》2022卷征文二等獎。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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