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的國度

 

作者：程永紅

 

　　入睡以后，一陣風轉告我：你已經把自己給糊弄沒了。

　　就這樣，另一個我在黑黝黝的道路上踽踽獨行，渾然不知四周有什么東西竟然會看上我這丟魂落魄的軀殼。忽然，一只手纏住我的脖子，野性十足地把我牽拉到一團影影綽綽的黑色的渦流中。我不想反抗，因為我覺得這個奇怪的陌生朋友沒有絲毫要傷害我的意思。這時，我看到千萬只手在我的身體周圍不停地抖擻著，就像古代嬪妃們在爭奪帝王的恩寵時，從各個角落放出的黃色信號一樣。

　　我半睜半閉著眼睛感受著，任憑這些黏糊糊的手指撫摸我不設防的全身，以為這就是我最后最美的歸宿。朦朧中，我驚訝地發覺，我置身于一處幽深的旋轉黑洞的包圍里，所有的手指似乎都長出沾染某種粘液的肌膚，我能感受她們放肆的嘲弄——以她們給我撓癢癢的某種特殊的方式。

　　恍然大悟一般，我忽然看見遠處有一道直立閃爍的白光悄然移動著，并且牢牢吸引住我的眼球——在我本能的潛意識的心底，有一種秘密的聲音在召喚著我。走，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我應該現在就去追隨她，而不是在此間盲目地流連。于是，我努力掙扎著滑出洞口。這時我回首一看，差點笑出聲來。原來剛才的那些手指不過是由道旁一棵老榕樹的氣根變化而成，而那黑洞卻是老榕樹自身分裂的縫隙而已。

　　我向前方那道隱隱飄動的白光走去。立即，我的心咯噔了一下，我的眼前竟然鋪展著一條琉璃質的綠色地毯一樣的小溪，它暗流無聲，橫亙在我的腳下。我心里默默地對著前面晃悠的光影祈禱說：我想見你，仙女，請教我怎樣才能克服眼下的障礙，看見你的真面目？對岸那道柔和的白光似乎在朝我微笑，好像在鼓勵著我。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緊她那無形體的一方神彩。這時，我仿佛聽見有個輕柔的聲音在耳畔教導我：走下去，你不會被眼下的幻影給淹死的！

　　啊，我在心靈深處是那么地信任她！好像多年以前我就認識并愛上了她一樣。我毫不猶豫地走下疑影重重的堤岸，準備跨越這條巨蛇一般滑膩膩毛茸茸的不停在扭動的丑惡的溪流。當我不顧一切踏在水面時，我瞬間看見，從深不可測的水底霍然升起一塊塊長滿青苔的方形的石柱子，它們擺列著朝對岸延伸。凌波微步一般，我飛快地趟過小河，褲腿上竟然沒有濺上一滴水。這樣，我就更加相信這道神圣的已然在我心中人性化的白光了。

　　等我靠近定神一看，白光不見了。我心里不免疑慮和恐慌起來。

　　我四下張望。好啊，那姑娘就站在我左邊的一處突兀的高崗上，正做著鬼臉暗示我哩。她那倏忽不定的形體，簡直就是燈籠在黑暗中隨意漂移的仙女抽象的繪圖，或由什么圣潔的思想濃縮而成的某種象征。周圍漆黑一片。但我執著而且堅定地、氣喘吁吁地越上斷而復連暗摸摸的石級。等我與她剛才的影子在原地重疊后，她又倏然不見了。哦，溫暖而又空靈的姑娘，你這是和我做捉迷藏的游戲呢？還是一出惡作劇開始前的無聲的彩排？

　　這時，我發現山谷底下的一塊平坦地帶，半明半暗掩覆著一座寺廟的輪廓，中間似乎敞開著一扇朱紅色的大門。我當即決定，下去看個究竟。因為，有房屋的地方一定有人煙，而我此刻已大汗淋漓，饑腸轆轆。

　　推開廟門，我悚然一驚。眼前破敗的景象使我一時以為我正在走進墳墓。院落里蒿草茂密，險象叢生。繞過右面的長廊，我猛然發現，有好多人三三兩兩零散在各個陰暗的角落，他們席地而坐，表情輕松愜意，每人嘴里好像在咀嚼什么東西。他們衣著襤褸，頭發蓬亂。灰塵一樣的皮膚，偶爾閃光的眼神。

　　我沒有和他們打招呼，他們也沒有把我放在眼里。這樣，我就徹底放下一顆忐忑不安的心。默默轉了一圈后我的眼界豁然開朗。在巨石鋪就的一片開闊地，我看見一位小和尚正在把一個偌大的飯桶準備倒翻過來，我心急如焚，疾步向前，不由分說，搶過他手中的一只木勺子，趴在桶沿快活地飽餐了一頓。

　　此時，一位方丈模樣的老和尚來到我的面前。他把我引到一處有驚無險的懸崖邊，腳下盡管毒霧彌漫，不停往上翻涌，可我心里面白，這一切只不過是欺人的虛無縹緲的譫妄。他指著對面在一片云霧繚繞的沉浮不定的綠島，仿佛要我說出幾句贊美的話，我嘴上附和，心里卻萬分不以為然。正當我為我自己的理性和勇氣而感覺洋洋得意之時，我猛然一腳踩空。啊，救命，救救我——像一只丑陋的蝙蝠一樣落地后，我頓時感到自己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極其強悍的力量給嚴嚴實實的包圍了。

　　四周幽暗，空氣渾濁，氣氛陰慘。一矗矗雜亂無章的通天石柱組成好似八卦的陣勢，早已把我圍困在核心。這時，我感到自己忽然活像一只異常渺小的螞蟻，我順著石柱使勁往上爬，那石柱似乎永遠沒有盡頭。終于，我筋疲力竭，再一次跌落地面，像被拔掉羽毛的鳥兒那樣。我萬分沮喪，啊，力量太懸殊了！我落入命運預先設計好的陷阱里頭了，這回我是死定了……我當即決定：放棄沖出包圍圈的一切努力。我癱倒在地，奄奄一息。忽然，我吃驚地發現，石柱后面竟然還躲藏著許許多多不懷好意的邪惡的毛茸茸蜘蛛模樣的影子，它們組成一副令人毛骨悚然的極為恐怖的氛圍，暗地里蠢蠢欲動。不，我絕不能就這樣落入這些愚蠢的丑陋的鬼東西手里！我拼盡全力怒吼了一聲，同時不自量力地用自身渺小的頭顱奮力向石柱撞去——剎那間，奇跡出現了——那座高不可攀的通天塔一般的石柱轟然倒塌。我依法炮制，朝前后左右的石柱一陣猛擊。很快，所有的石柱都坍塌下來。它們散落在我的四周，滿地狼藉，儼然是一片操場大小的荒蕪的廢墟。這時，我恍惚看到，從東方山谷緩緩蒸騰而上的面容愉悅的晨曦，披著一身睡意朦朧的光線的薄衣，健步朝我走來。我再看一眼地下這些曾經不可一世的石柱的組成部分，卻原來是一截截等待引燃的被我童年時代的柴刀一一了斷的干木柴。我不經意地抬頭仰望，驚喜地看見昨晚的那道白光，正懸浮在空中花園的陽臺上，對我露出一種十分欣慰的、逐漸清晰的、圓滿而富有感染力的、美妙的意味深長的女性的笑容。

　　驀地，一股神秘輕柔的、彈性十足的力量，把我望空中托舉著。就這樣，我非常愜意地落坐在一輛沒有輪子、沒有動力、仿佛由光的纖維編織而成的一輛馬車；馬車向前急速奔馳，道路兩邊的綠樹熠熠閃光，很快，綠樹變成兩道質地透明的綠影；接著，我看見前方有那么一團白色的渦流向上噴涌著無量的光輝。顯然，她們已經準備好把我接引到另一個嶄新的世界——噢，那一定是無憂無慮坦坦蕩蕩的傳說中的光的國度！

 

花栗鼠

 

　　根據黃昏叢林野性十足的潛規則，這只貓咪一般大小的年輕的花栗鼠正在一顆橡樹下尋找準備越冬的橡果。它小心翼翼地翻轉地面凌亂的落葉，敏銳的神經向四 周警覺地延展。盡管小家伙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但仍然逃不過隱伏在附近樹洞里一只雕梟鋒利的目光。這位看似清心寡欲的修行者因靜慮有得，耳朵顯得格外靈感。選準好時機，雕梟嗖地朝猝不及防的花栗鼠猛撲過去。好在花栗鼠平時就已經養成了居安思危的意識，它突然改變方向，畫一條弧線逃往一處茂密的灌木叢里躲藏起來。

　　花栗鼠僥幸逃過一劫。

　　第二天早晨，驚魂未定的花栗鼠冒冒失失闖入肉食者豬籠草的的領地，一番無聲寒暄之后，彼此傾心。花栗鼠貪婪地舔舐豬籠草貝殼分開的其中一扇葉片魅力四射的芬芳的美味。正當年輕的花栗鼠如饑似渴全身心地投入愛情的懷抱時，豬籠草的兩扇葉片開始悄悄合攏。有跡象表明，花栗鼠即將得到死亡之翼的特別垂青。

　　可是贊美我們的花栗鼠吧；盡管它血氣方剛，容易受到外物的誤導，但它卻沒有過度迷信欲望魔術師唯一的權威性。花栗鼠嗅出死亡的味道，吱了一聲，騰挪扭轉及時而迅速地脫離了誘人的險境。

　　惶惶如喪家之犬。

　　慌不擇路的花栗鼠為了撫慰受到極大傷害的自尊心，獨自攀上一顆大樹頂端，心中 找了一千個理由來抵消突如其來溫柔的欺詐所引發的羞愧。不料，這一切不尋常的舉動，早已引起一條四處游蕩的巨蟒的密切注意。它拐彎抹角，幾乎是以一種匍伏的謙遜平等的低姿態，沿著一根柯枝粗壯曲折的指向，緩慢而堅定地接近了獵物。

　　此時，尚未從失敗的陰影回過神來的花栗鼠，猝然與不速之客照面之下，當即魂飛魄散，目瞪口呆，雕塑似的楞在當場。正當巨蟒準備利用彈弓原理把標靶一擊穿透的時候，我們年輕的花栗鼠忽然被一道偶然的源于自性光明的靈感所提醒，恍然大悟，花栗鼠瞄準

　　旁邊另一棵大樹縱身飛躍。

　　贊美吧，這救命的富有韻律感的漂亮一躍！距離竟然遠遠超出它平日的訓練水平。

　　回頭是岸。不久花栗鼠愉快地找回橡樹下落葉掩蓋的家。鉆入地窖，花栗鼠卻驚呆了。之前千辛萬苦收藏的準備越冬的橡果一枚不剩，全部不翼而飛了。

　　肯定是同類的花栗鼠干的！

　　經過縝密分析和細致觀察，年輕的花栗鼠終于把盜賊鎖定。它滿腔怒火主動找上敵人的領地，擺出一副激昂的斗志，決定不擇手段給非法分子以刻骨銘心的報復！近乎慘烈的肉搏戰，年輕的花栗鼠很快把侵入者打的屁滾尿流，顏面掃地。

　　可惜，根據叢林新規，我們的花栗鼠這位拳擊加時賽的冠軍，并沒有因此而贏取任何獎品。它依舊神情沮喪，一貧如洗。只得搖頭晃腦繼續在橡樹底下耐心地尋找賴以生存的食物。

　　一滴水珠濺落地面，在螻蟻們看來不啻于爆炸現場。祈禱得到應驗似的，最后一枚橡果突然從天而降。不偏不倚，恰好砸在全力以赴活下去的花栗鼠生命力最集中的那一部分。花栗鼠哦了一聲，搖頭痛苦地說：我的天，我逃避需要我的花兒，我得到了我不需要的結果。

 

　　程永紅，筆名：九月生，福建莆田人。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