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蟲記

 

作者：郭松

 

前些日子，翻閱一本線裝書，看見一只書蟲，小心行走在書頁上；它長得像一條小魚，頭上有兩根觸須，尾巴上有兩根尾須。它呼吸著古舊的書香，也呼吸著古典的氣息。

也許你會說，書蟲一字不識，知道什么書香和氣息。興許我會說，你又不是書蟲，怎么知道書蟲的心思？我也不知道書蟲的心思，但只要一看見書蟲，就有了那種特有的心思。

書蟲，無聲無息，以書籍為故土，以文字為摯友，穿越寂寂長卷，跋涉茫茫書山。它知道，文字敘述了一切，書卷收藏了一切。也許會有片刻的喧囂和浮華，但喧囂、浮華過后，總歸是寂靜和蒼茫。

我對書蟲，十分好奇、愛憐和尊敬。它默默地去了，又悄悄地來了。走過書里的春夏秋冬，見過書里的睿智與愚蠢、高尚與無恥、真實與荒誕，也見過動人的情節和悲歡的故事，無聊的敘述和淺薄的議論，但終身陪伴著人類的書及文字。

書蟲，是常居書里的智者、雅士。書蟲，是無我、無欲、無名的隱者。書蟲比人安靜、干凈、純粹、虔誠。真人不露面，露面非真人。真心不言心，言心非真心。真修不言修，言修非真修。真懂不言懂，言懂非真懂。真隱不言隱，言隱非真隱。誰見過一只書蟲，從書里跑出來嚷：我博覽群書，我學貫中西，我通曉古今？

書蟲，讓文字去敘述一切。在文字里行走，卻從不遮擋文字，偶爾出現在文字旁，是在告訴你：這些文字，是我加了個著重號，要一字一句認真地讀。書蟲，從不離開心愛的書，死心塌地伴隨著書，是陪伴人閱讀的書童。

書蟲，也指喜歡書、愛讀書人的。我們尊敬讀書人了嗎？在焚燒書、踐踏書的黑暗里，只有堅貞的文字從未中斷對光明的呼喚，即使許多人放棄對正義的堅守，書蟲依然陪伴著受苦的文字寸步不離。直到陽光和清風吹散蒙塵的文字，來到書的有光處和空白處，才用聽不見的聲音，歡呼和歡歌。

書蟲，熱愛文字，迷戀書香。一個愛讀書的人與一個不愛讀書的人，出現在書的正面或背面的時候，我們能嗅出他們身上的不同氣息嗎？一個純真的少女投在書頁上的眼神，與一位滄桑的老者投在書頁上的眼神，其光澤與溫度折射在我們身上，我們能覺察到他們的不一樣嗎？

書蟲，一輩子在書里睡眠、生活、沉思、修煉。書蟲死后，仁慈的書會收藏它干凈的遺體，轉生凈土。我有點羨慕這種死法——安安靜靜，干干凈凈，無聲無息，喪事至簡。書蟲，一生一世，在書海里遨游，在書山上攀登，在書卷里修行，在書林里隱居，在書香里安憩。

讀書人，沉浸在書里，廢寢忘食地讀，靈魂寄托于書中，自得其樂，忘卻了塵世。有時讀得津津有味，忽然一聲斷喝，猛然被驚醒，嚇得一個哆嗦，驚出一身冷汗。書讀到這般程度，便覺得恍惚出世了，似乎只剩下讀書一事了。

喜歡上書，像喜歡上妖精似的，不知不覺魂就被偷走了。我還算不上讀書人，鑿壁借光，囊螢映雪，頭懸梁錐刺股，那才算得上讀書人。我只是個半瓶子，讀的那么點書，連半瓶子都沒有。

面對時光的大書、生命的大書，我只是半只書蟲，只是喜歡安靜、閱讀，思考，我獲得的一些知識，僅僅讓我發覺自己的無知。看來，還得老老實實做一只書蟲，在時光和生命的書卷里，繼續謙卑地鉆研、叩問、修行。

一只孤獨的書蟲，在厚厚的書卷里，走過贊美的句子，卻沒有一個句子贊美它。走過坎坷的文字，卻沒有一段文字敘述它，它感覺缺少存在感。

作家認真地思考，勤奮地書寫，構筑心靈和精神的圣殿，無意中也為書蟲建造棲身的住所、進餐的食堂、修為的道場，在無處落腳的荒涼世界里，修筑文字密林里的秘密小徑。

每次翻開書，看到一只孤單的書蟲忽然出現在我眼前，出現在令我沉浸或激賞的段落里，我會把這一刻視為一次難得的機緣，視為我會見時光使者的儀式——我知道，它穿越多少時光和多少詩書，一路經歷了多少磨難我們才相遇。

見到它的那一刻，我會停止對書頁的翻動，讓自己慢下來、靜下來，停頓在時光的寂靜和蒼茫中，停頓在暗示的空白處，停頓在無聲的敘述里。

我默默地凝視，凝視一只孤獨的書蟲，如此安靜地，在沉默的文字里孤獨地行走，然后一轉身，它又去了時光的另一頁。該是去面對更陌生的文字和更冷淡的故事，去領悟更深奧的時光和更深奧的敘述……

至于我本人，也出過兩本小小的書，將自己的青春心跳，存放在數頁文字里，期待那心跳不至于隨著體溫的消失而消失，至少可多保存些時日，讓后人知道此人來過，并且寫下了那些文字。

讓我略感欣慰的是，我寫的那區區文字和薄薄書頁，除了存放自己的青春心跳，竟不小心也為書蟲提供了進餐的飯桌、睡眠的床榻、散步的院子，而且是全免費，一文錢不收。

我不禁為書蟲高興，在一切商品都漲價、一切資源都匱乏的俗世，它何其有幸，享受著全免費的待遇。而且，它一生一世都在書卷里漫步，然后，就安靜而干凈地在書香里坐化，將自己化為一縷書香。

感謝書蟲光臨，入住我寫的兩本小書，入住我修造的幾間紙上草堂，歡迎書蟲入住我文字的寒舍。愿我的文字還能真誠、純正和干凈，還能散發出清香的氣味和清歡的氣息。

 

作者簡介：郭松，四川古藺人，現居云南昆明，川大本科生，貴大研究生，從軍23年，從檢16年，云南省作家協會會員，在《散文選刊》《散文百家》《邊疆文學》《檢察日報》《云南日報》《春城晚報》等發文120余篇，獲中國散文年會“十佳散文獎”，4篇散文被選為初高中語文試題。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