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的針腳

 

作者：徐業君

 

巷口修傘匠的攤子支起來時，檐角冰溜子正往下淌第九十九顆水珠。老人從褪漆的鐵盒里取出頂針，陽光在銅制傘骨間折射出細碎的光斑，像把整個冬季的星光都收攏在這方寸之地。他修補傘面破洞的動作讓我想起母親繡花——春風大概也揣著這樣靈巧的針線，正細細縫合著天地間的裂痕。

 

菜場角落的藤筐最先泄露春訊。賣山貨的老漢掀開濕潤的稻草，初生的香椿芽蜷曲如嬰孩握緊的拳頭，暗紫葉脈里還凝著晨霧。穿膠靴的魚販跺腳呵氣，水箱里忽然躍起一尾鯽魚，濺起的水花驚醒了旁邊竹簍中冬眠的泥鰍，它們扭動的身軀在篾條縫隙投下游動的陰影，仿佛解凍的溪流正在重新繪制蜿蜒的河道。

 

舊書店的老板娘開始把發霉的舊書搬到巷子晾曬。書頁間跌出干枯的銀杏葉，脆薄的葉脈在風中簌簌作響，恰似去年秋天遺落的耳語。隔壁五金店的小學徒趴在柜臺上打盹，玻璃罐里生銹的螺絲釘與新鮮鐵屑靜靜依偎，而墻角那盆蔫了整冬的吊蘭，突然從枯葉叢中探出鵝黃的新枝。

 

洗衣婦們捶打被單的聲響變得輕快。河水還沁著涼意，但蹲在青石板上浣衣的婦人已卷起袖管，凍紅的胳膊映著粼粼波光，宛如浸在流動的水晶里。漂走的肥皂泡撞碎在蘆葦殘梗上，驚起兩三只豆娘，它們透明的翅膀掠過水面時，拖曳出比蛛絲更細的銀線。

 

總在黃昏出現的磨刀人換了調子。以往蒼涼的「磨剪子嘞」尾音還沾著霜色，如今卻在某個暮色初合的瞬間，忽然變得綿長柔軟，仿佛生銹的刀刃被春風蹭出了包漿。他肩頭搭著的麂皮布飄起來，拂過墻頭盛放的辛夷花，暗香便順著磨刀石的紋路滲進金屬冷硬的肌理。

 

電線桿上的尋貓啟事泛了潮，失蹤貓咪的照片暈染成模糊的毛團。倒是旁邊新貼的戲班海報格外鮮艷，畫中青衣的水袖逶迤如燕尾，正掃過油墨未干的「驚蟄開鑼」幾個字。收舊貨的搖鈴聲中，穿棉猴的孩子們追逐著跑過，他們兜里漏出的玻璃彈珠滾進排水溝，在未消的殘雪里燙出晶亮的洞眼。

 

鐘表鋪的老師傅摘下老花鏡擦拭，忽然發現櫥窗里的座鐘竟蒙著層極細的青霉。他轉身去取雞毛撣子時，七八只麻雀正巧掠過玻璃，翅膀扇動的氣流驚醒了沉睡的鐘擺。當啷一聲，銅質鐘錘撞出清越的顫音，震得窗外梧桐枝上的積雪簌簌墜落，露出底下毛茸茸的葉苞。

 

深夜餛飩攤的汽燈下，白霧蒸騰得更纏綿了。守攤的老頭往湯鍋里撒了把新曬的蝦皮，氤氳中忽然浮現出去年春天的光景——那時槐花落進煮沸的湯水，喝醉的食客說嘗到了云朵的滋味。此刻他的搪瓷勺攪動星辰倒影，忽然有蛾子撞進光暈，翅膀上的磷粉落進湯里，竟泛出些許朦朧的綠意。

 

晾在陽臺的毛線衣漸次收回箱籠，空出來的晾衣夾咬住幾片逃逸的柳絮。穿街走巷的磨鏡人搖響銅片，清脆的叮當聲里，閣樓上的姑娘正對著菱花鏡簪花，鏡中映出對面屋頂的野貓——它蹲坐在長滿青苔的瓦當上，金瞳里盛著整個正在舒展腰肢的春天。

 

直到谷雨前的某個清晨，修傘匠的攤位忽然空了。青石板上只余幾枚閃著微光的銅傘扣，像散落的星子墜入人間。而墻角野草叢里，不知誰遺落的頂針正盛著夜雨，水中倒映出整片流動的碧空——原來春日的針腳早已縫補好所有裂縫，此刻正繡著漫天的云錦，等待夏蟬來續上滾邊。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