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春的馬纓花(呂島/攝)
馬纓花醉山嶺紅
作者:呂島
那一段路,我是從三月的心瓣上出發的,做一個遠路風塵的故人,我沒有絲毫畏怯,和自己相處,僅剩苦旅的日子。三月,是春天的序曲,它給春天的樂章,起了個好頭,一些喚醒喜悅和迷茫的花兒,也在序曲里據點探頭,爭芳斗艷。
走到3月18日的這一天,我住進了漾濞縣蒼山山麓。蒼山,從古到今,就是一座名氣熾盛的大山,綿延起伏的蒼山,琪花瑤草,遍布山野秘境,人若有心,當然可以穿越時空,趕一場鳥語花香的閑適生活。
一家民居客棧,一張破舊的木床,一焰昏暗的燈光,伴我度過了前半夜。被一場春雨敲醒后,我就再也無法入眠。一個人,如果醒在天亮之前,總是會陷入思緒翻飛。思緒,這個摸不著的空間,可以容下曾經走過的路,一路上的喜怒哀樂,都成了往日的故事,這種能從大腦里讀取記憶的故事,能在夜深人靜的時辰里,輕啟人的多愁善感。
窗外,后半夜,連綿不斷的小雨,很久沒有停過,那雨滴,依偎在輕柔的和風里,敲打窗欞,時而急,急切之間,帶有輕盈的回旋,時而緩,舒緩的空隙里,跳躍著纏綿悱惻。它們透過黑夜的衣裳,發出的每一種聲音,如同弦樂,路過人的腦海,或者凄清哀愁,或者曠性怡情,能獲取什么樣的情緒,就看自己處在什么樣的聽雨心境了。
小雨,是順應時令的,它在四個季節里,表達自己的方式不一樣。濛濛細雨,淅淅瀝瀝的雨點,細細的牛毛雨,蛛絲似的雨腳,這些狀態,都可以給人傳遞小雨的氣韻和風格。我喜歡聽雨,每一種類型的雨,它承載著不同的情緒滲透功能,也因此,能在聽雨的尺寸里,重溫人生旅途的千萬痕跡。
聽雨的日子,是很多,難以忘懷的也不少,今夜的雨滴,又讓我聽回了已逝去久遠的年代。那是1983年,在春天的一個晚上,窗外的一場春雨,下了大半夜都沒有止住,風也在叫勁,風卷起雨滴,抖動冷凌凌的聲音,傷感和迷茫,從一場雨中滲入了我幼小的心靈。我和哥哥睡在一張簡約的床上,那時候,家境貧寒,一棟泥巴墻的老屋里,只有三間房,哥哥和我正在念初中,父母在我們房間,談了一些生活瑣事,突然間,哥哥說他不想念書了,準備棄學回家,跟著兩個從未念書的姐姐一道,陪父母耕田耙地,支撐一家人的生活。考慮到一貧如洗的家境,父母雖然左右為難,還是應了他的想法。哥哥,是個憨厚的鄉里人,上個世紀60年代,他出生的時候,家里遭遇很大的困境 ,父母親都沒上過學,連字都不認識,給他取了一個名字叫呂友蘭,后來,我出生了,困難稍微小一點點,父母親就給我取名呂細蘭,據父母說,他們目不識丁,當時以發音來取字,“蘭”字和“難”發音類似,“有”字和“友”字發音類似,細和小的意思差不多,就這樣,我和哥哥各自用上了這個很實誠的名字。
那個晚上,雨滴打在屋頂的瓦片上,稀里嘩啦地脆響,給父母說,我決定改名叫呂島,這個名字我很自私地蓄謀已久。打小,父親就告訴我,要好好念書,念書是走出鄉村的一條好路。聽進了父親的叮嚀,心間就落下了一個夢想,長大成人,我要做一個荒野里的呂島,覽遍祖國的高山大川。把這個名字帶到高中后,就再也沒有用過呂細蘭了,父母親從沒有反對我啟用這個名字,多么淳樸敦實的父母,這個更名的心愿,一直沉淀著父母之愛,也把我交給了詩人的生命。
聽雨,聽取了這段令人難以釋懷的人生劇本里的片段,一股熱淚涌上了心頭。蒼山的夜雨,依然在窗外徘徊。這么多年了,我用腳步丈量了不少的山野,找到了一些與心靈達成默契的塵世痕跡,不管在痕跡里,遇見多少趟風雨,也不知道,曾經在風雨中滋生的哀愁或者歡愉,是否落地生根了。可以自我明鑒的是,走完每一程風雨后,就如同脫胎換骨,讓自己從每一份的孤影里剝落而出,走過星辰,走向陽光,把自然秘境里最純凈的文字,拾起來,種在光陰里,回應綺紈之歲的夢鄉。
第二天,天晴了,奔赴蒼山深處,熬過兩個多時辰,我便來到了一片坡度不小的山嶺,
令人驚喜的是,那片山嶺上,火紅一片,我猜想,它們應該是花樹,至于是什么花,只有靠近它,才能辨識。
雨后的蒼山,高山密林分外蒼翠,天幕一碧無際,那么寬闊、清晰、純凈、明媚。走在山坡上,陽光闖過山林,穿透我的身體,一種爽快的心境,使人的精神氣十分清朗。
蒼山,還叫點蒼山,是云嶺山脈南端的主峰,這座著名的大山脈,其家族的十九座山峰綿延百里,在這里,森林、溝壑、澗溪、奇花和芳草,編織的百里畫廊,沉落在千萬年的時光隧道里,備受探險者的青睞。
我和蒼山親密接觸,不是第一次,早些年,我就拜訪過蒼山上的各類澗溪,那些澗溪,清澈而冰潤,淌過山間溝壑,滋潤千萬生靈,澗溪的歡歌笑語,給山清水秀的本意添了不少生氣。最近幾年,也去過一個名叫馬鹿塘的山嶺,據說那里的蒼山杜鵑,在盛放的時候,可以和人的神魂顛倒互動。為了在旅途中做一次心醉神迷的孩子,我借春天的一條路趕過去了。不巧的是,那段時間,防范森林火災,蒼山自然保護區禁止跑山人進入了,和蒼山杜鵑錯過了面對面的緣分,我只好找到山坡上一戶人家投宿了一晚。那天,蒼山的夜晚,給人的印象還是比較舒適的,那次漂泊異鄉的夜晚,我巧遇蒼山月出世了。
主人家的房子,坐落在山嶺腳下,右前方是一片山坡地,地里種滿了莊家,披上淺夜的一節時間,我坐在山坡上,把自己安靜下來。對面,萬籟俱寂的夜晚,從宇宙里接回了一輪圓月。蒼山的山野,像孩子一樣,閉上雙眼,靜臥在月白清風之夜,任憑婆娑的月光撫摸。春月,果然不輸給古代詩人的筆墨,它瀅白高潔,讓我在孤冷的月光里,讀出了世間的寒苦,人這一輩子,背井離鄉,流落民間,客居他鄉,這些表達都是詩境,可是,詩境里的生活,飽含著人生的艱難和辛酸。
今天,重返蒼山,攀爬的山坡又長又陡,途中,剛才偶爾對蒼山往事的返送與懷想,令人心智昏迷,不知不覺地,一陣山風穿透了我的衣衫,把我的懷想,徹底從月光之夜里拽回到跑蒼山的現場。待我渾身力氣再次爆發之后,終于耗盡幾個時辰的汗滴,爬到了山頂,頃刻之間,整個人癱瘓在地。
不是累倒了,而是近百米之外,寬敞的山嶺上,一片迎風蕩漾的花樹,一下子把我按到在山巔,這片花樹,就是剛才從遠處的山麓瞧過一遍的。多少年了,沒有欣賞到如此成片的野生花樹,從整體上看,那片花樹,綴滿了紅艷艷的花朵,沉甸甸的花兒,紅似火,被溫柔的陽光朗照,都向我的目光傳送著芬芳的語言和生命的歡歌。花樹,是春天的一件上乘的杰作,它們秩序井然,讓每一朵花瓣,先后進出春天的雨滴,吸收和煦的陽光,然后次第綻放。整個山嶺,享受著每一棵花樹搖曳的蓬勃朝氣。
走去花樹棲息的山嶺,沿著一條灌木叢,我踩出了一條小路,最先接近的一棵花樹,讓我認識了它的容顏,原來,這種花,就是久聞大名的馬纓花。
馬纓花,為杜鵑花科植物馬纓杜鵑的花。它主要分布在廣西、云貴高原海拔200~3800米的地方。馬纓杜鵑,怒放的地方,要么在灌木叢的枝頭,要么在高達十米的喬木枝頭。這些散點分布在蒼山上的馬纓花,人們又喚它蒼山杜鵑。
從形態看,簇生枝端,每瓣花,個頭不小,滿樹的枝丫綠葉之間,叢叢簇簇的花兒,風姿艷麗,嫵媚動人。其色澤能醉昏人的目光,有紅如胭脂的,有紅如火焰的,也有紫里透胭紅的,
在蒼山上,杜鵑花的品種有很多,它們落根于海拔不同山野,或者在春天里,或者在夏日里,五顏六色的生命之歌,能參透花的秘密。其實,它們和人的宿命一樣,發狂地怒放,為的就是在短暫的旅途上,盡情地得到含苞待放和凋零之間那最動人的絢麗。
這片馬纓杜鵑花,都在十米左右的喬木枝頭,繁花壓枝,野香四溢。它們在每一棵樹上迎風燦爛,一片山嶺,都被它們匯成了緋紅的花海,走進這片美妙絕倫的花海,一股暖流沁入了心田。
走到一片懸崖邊,一棵樹,挨緊了我的目光,坐在它的旁邊,我被它獨特的魅力折服。這棵樹,看上去,模樣很古老,遒勁的樹干,粗壯而枯黃,枯黃的主干上,斑駁著陳舊的時光,時光里,透露著生命的枯萎和干澀。就是這樣骷髏般的軀殼,支撐著一樹繁花獻身于盎然的春意,怎不叫人一個俯首稱奇!
花樹的每一朵花兒,攀援著每一層陽光,它們的心境十分安謐,它們的語言又是很生動的。遇見我這種喜歡惹花的孤獨者,它更愿意發出清新的芬芳,更愿意融通我的感悟和快樂。聽一棵古老的花樹,聽它的花語,我答應了每一朵馬纓花兒,不要浮夸,也不要浮躁,盡量原汁原味地合上雙眼,跟著花兒的回憶,享受成長的喜悅。
這一朵朵野花,它們走過了爭奇奪妍的時空之旅,在這之前,潛伏過寒冬了,也遭受過豪風的襲擊,但它們在重生的起點,就開始憧憬傲立枝頭的夢想,最后在溫暖的陽光和恰到好處的雨露里,走了出來,成了鬧春的成員。在野性奔放的自然懷抱里,它們的生命力可謂頑強,它們的成長故事,都把美麗的魂魄妝點得漂漂亮亮的。
人生之旅,和野花的怒放,似乎有著相似的夢境。我們每一個人,走的路,都是曲折的,都繞不過風雨兼程和向往,也無法回避披星戴月的淚滴,無論光陰里鑲嵌多么沉重的霧霾,我們始終都要持之以恒,突圍漫漫長夜,尋找能攙扶生活的光明。
聽花語,聽那一道道明媚的陽光,滴在花瓣上的聲音,聽那一瓣瓣馬纓花兒,感恩一棵花樹屹立的剛毅,聽花語,聽出了滿眼春色,聽出了飄逸的花香,尤其是聽出了花樹沉淀的堅韌品質。
這片山嶺,起伏比較大,和這個造型奇特的花樹深情地道了一聲保重之后,我一口氣爬上了山嶺的最高點,兩邊的花樹,以爆裂的熱情,護送了一程我的孤影。
站在山巔,我再次和一棵孤樹相識了,這棵樹,雖然比不上懸崖岸邊那棵孤樹,把詩的風韻,懸掛在危崖的氣息里,但它的派頭有點大,一片面積不到300平方米的山頂上,僅剩它一棵孤樹,分享大山的闊大和遼遠。
這棵花樹獨享的山頂,海拔只有2500米左右,它是這片山嶺上花樹的最高據點。它的四周,蒼山,起伏跌宕,蜿蜒的線條清晰而性感,遠山近嶺,稀稀落落地坐落了一些山野村莊,偶爾看見裊裊炊煙,生活氣息十分搶人。從日薄西山的光影里,我才想起,拜訪這片山嶺的時光,已經讓我不知不覺地滅掉了十個多小時。一生的路,只是咫尺之遙,一天的路,還算是長的,這一天,能得到馬纓花的寵信,和它們傾心交歡,很心滿意足。人生的每一個段路,都能和心滿意足達成簡約的默契,半點覺悟,多來一回,何不是一件幸事!
馬纓花醉山嶺紅。馬纓花,歸隱山野,是舒坦的,它的嬌艷姿顏,它的伶俐多情,它的熱情奔放,都是山野的。它們是大山的孩子,沒有紛擾,沒有閨怨,只在時令的召喚里接應春天,競相開放。
趕一場春天的花語,閱覽繁花搖風的美好生命,我相信,一曲彈盡,每一道輪回,如若風雨來襲,堅韌和向往,都能讓馬纓花重歸激情似火的容顏!
作者簡介:呂島,詩人。1993年、1995年先后畢業于武漢大學歷史學系、新聞與傳播學院,獲歷史學學士、文學學士。廣東廣播電視臺廣東衛視頻道知名紀錄片導演,中國首端真人秀節目《生存大挑戰》的創建者之一。2000年,曾投入7個月的時間,以詩人的腳印徒步中國陸地邊境。在當時,《中央電視臺》焦點訪談、《中國青年》、《南方都市報》、《楚天都市報》、《深圳晚報》等全國多家媒體曾對其當年的《生存大挑戰》邊境行進行報道,曾被《南方日報》等媒體稱為“苦旅詩人”。其出版個人詩歌集《野生的浪花》、散文游記《生存日記》等多部作品。從事紀錄片導演工作近20年,其紀錄片代表作為《秘境神草》。自2014年起,其歷經近十年的荒野探秘,導演的大型人文地理系列紀錄片《秘境神草》,取得了較好的反響,媒體稱其為“荒野導演”,節目在各類評獎中曾多次獲獎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