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夢憶
董勤生
老宅舊屋是一個人生命呱呱落地之后的第一個記憶符號,也是飽覽人生風雨之后晚年的精神家園。對于鄉村出生的人,那更是永遠無法抹去的存在。這是因為,片片舊瓦中,存儲著主人早年生活的喜怒哀樂;斑駁墻壁上,演繹著祖先和族人的生老病死和悲歡離合;荒蕪井院里,回響著社會動蕩和時代變遷的槖槖足音。
父親在世時,常常對著漸漸長大的我幽幽地說:“等將來手頭寬裕的時候,把堂屋中梁換了,那是祖先漁船上的桅桿。”說完又深深吸了一口煙,煙霧中是滿滿的落寞和無奈,那是感慨自己一輩子辛勞沒有完成祖先的遺愿。
祖先曾是船上人,是哪一年,遇到什么坎坷和窘境,抑或是出于對陸地生活的向往,最終棄船上岸、開荒墾地、落地生根,現在這些都無法考證。從父母斷斷續續、模糊依稀的回憶中,我大致理出這樣的脈絡:早先洪澤湖南岸地勢平坦、土地肥沃,且人煙稀少。自強而勤勞的祖先來到這里,揮汗如雨、披星戴月、開荒為田。經過一代又代人的辛勤耕耘,已拓展出良田一百多畝。加之淮河流域風調雨順,每年都有很好的收獲。祖先建起了有著主屋、前屋、東廂、西廂的寬敞四合院,過上了令人羨慕的自給自足的小康生活。但是世事難料,清末民初的政權更迭,社會治安混亂,豪強林立、土匪橫行,殷實人家常遭洗劫。加之太公沾染上吸食鴉片的惡習,家境漸漸衰落。土改時,只剩下二十多畝土地,所獲勉強能夠維持一家數口生存。
我記事時,老宅四合院已有名無實,西廂早已不在,地基讓給鄰居蓋了房。前屋已坍塌兩間,只剩下右手一間,主屋加上東廂勉強可以讓一家五口安身。老宅居于村莊中部,早年旁邊是一條南北走向的大路,并不寬廣,勉強可以并列走四到五人,但它西達中國第三大河——淮河渡口。在民國時期,可以算得上半個官道。新四軍軍部黃花塘在我們莊子南方二十多里處,隊伍常經過老宅旁邊大道去淮河西游擊日寇。來來去去,一些領導大家都熟悉了。二師師長羅炳輝身材高大,且偏胖,威武雄壯,常騎著一匹大青騾子。經過這里時候,因為是紅色邊區,他常停下來和鄉親打招呼,母親會遞上一碗開水,有時候他也會來家里做短暫的休息。
老屋雖然漸漸凋敝,但還可以庇護家人,在遇到災難或者坎坷,她仍然可以遮風擋雨。“淞滬抗戰”后,上海陷落,日本人開始北上,準備奪取南京。遠嫁蘇州的四姑奶那時候剛剛三十出頭,國破家亡的絕境中,想起遠在千里之外的娘家。于是她和千千萬萬逃難的人一樣,驚恐不安地帶著孩子乘火車到南京,又渡江到浦口。那時候浦口到我們家還沒有公路,當然也沒有汽車。她雇了一個獨輪車,載著她們母子及行李,在凌冽的寒風里走了兩天,遠遠看到呵護她長大的溫暖老屋便淚流滿面,所有的悲傷和委屈都釋放出來。太婆流著淚把困頓落魄的女兒攬在懷中。67年已經六十出頭的四姑奶帶著10多歲的孫女再次回娘家,回想起那次逃難回娘家的往事,仍然歷歷在目。
老屋雖然不夠寬敞明亮、富麗堂皇,但仍然可以為暫時無居者提供了一個棲身之地。一對外地流浪的夫妻,帶著兩個孩子,來到我家門前。記得大的是男孩,和我同齡,5、6歲樣子,乳名饒琦。冬天大雪紛飛,他穿著單薄破舊的棉衣,袖口上臟兮兮的。冰天雪地里仍然赤著腳,凍得瑟瑟發抖。母親同情孩子及他們一家,把東廂騰出一間,讓他們一家安頓下來。若干年后,饒琦一家早已在另一個莊子安家落戶,他已長大成人,見面還提起臨時居住我家的往事,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村莊房屋建筑習慣房子都是連著的,我們家老屋比鄰居家房子矮一些,共墻處草蓋的屋頂自然要低,下雨鄰居家屋頂會流向我家。大門上是一把舊式碩大的鐵鎖,鑰匙也是簡陋的,估計至少要有百年以上,在今天絕對是一件古董。堂屋門加上木門頭更是低矮,我成人后個頭偏高,進出都要低下頭才行。特別是前屋東房早已坍塌,只留下一段L型殘垣,越發彰顯歲月的滄桑和家境的衰落。
那段L型殘垣面向南偏東,冬天是一個曬太陽的好地方。那時候冬天特別冷而長,雨雪連綿,一場大雪融化要一月左右,期間村人不能去田間勞作。偶有太陽露臉,村人便聚集在我家那段斷墻前聊天。年長的男人們會談起坊間口頭流傳的國家大事、國際要聞,以及農事桑麻,也會嘮咕一些早年土匪搶劫、國共交戰的陳年往事。在那個信息不發達的時代,這些對于剛剛懂事的我,就是一部部免費的時政、歷史、人生教科書。盡管都經過沒有多少文化的村人演繹和加工,帶著許多個人的創造,但對于我,是實實在在地拓寬了視野,豐富了童年的想象,充實了童年的寂寞和無聊時光。
年后一場雪,田野被厚厚積雪覆蓋,一片白茫茫世界。屋頂也堆滿積雪,太陽出來了,積雪開始融化。氣溫并不高,一夜過后,屋頂積雪沒有薄了多少,屋檐長出了一米多長的冰掛。我會趁著父母不注意,敲下長長的冰掛,作為長劍和鄰居小伙伴在院子里揮舞。被母親看到,少不得一頓責罵,因為會把屋檐草拉下來,損壞房頂。“春打一棒,陽氣朝上”。立春后,氣溫升高,屋檐滴滴答答地流著雪水。院子里地面上雪已融化,在陽光下冒起淡淡的霧氣。仍是伸不開手腳的“九”里天,母親不會讓自己一刻閑著。找來破舊衣褲,拆開洗凈晾干,用面糊把一塊塊舊布糊到門板上。晾曬干透了,然后依據紙鞋樣子,動作嫻熟地剪成鞋底。姐姐則麻利地抽拉著長長的棉線,在一旁專注地納上年留下的鞋底,完工后縫上鞋面就做成了家人的新布鞋。母親和姐姐做著這些針線活,臉上是平靜幸福的,內心是愉悅溫暖的。那時候,供銷社一雙膠布鞋要五元,那是一筆非常可觀的開銷。一雙鞋子要付出母親和姐姐多少勞動?千針萬線誰能記得清?
那時候夏季多雷雨,幾乎每天午后都有雷陣雨降臨,酷熱的暑氣得以消減。“一天一暴,敞著田缺收稻。”所以人們并不反感。有一次午后,天空烏云密布,隨著一陣狂風,豆瓣大的雨滴砸在地上。在外玩耍的我奔回家,母親剛剛關上門,狂風肆虐,外面嘩嘩啦啦地下起暴雨來。突然一個巨雷之后,風雨都驟然停下來,我欲開門出去,母親不讓。緊接著一陣颶風咆哮而來,把門吹得吱吱響,好像隨時都可以撞開木門,沖進屋里,我和母親用力抵著。突然黑暗的屋里變亮了,我抬頭一看,原來是颶風把屋頂抬起來有一尺多高,但是又很快落下來,我嚇得趴在母親的懷中大哭,母親一邊安慰我,一邊繼續頂著門,顯得很是鎮定。事后才知道,那是一場罕見的龍卷風,莊上好幾戶房頂被卷走。我無法理解一向柔弱的母親怎么可以如此遇事不慌,從容鎮定?是什么力量支撐著她?老屋中,母親在暴雨中撫慰我的那一幕,成為我潛意識里終生的意象。好多年之后,回憶起那一幕,還是那么溫暖。
歲月如梭,光陰荏苒。老屋伴隨著我的成長。讀小學時候受同桌的啟發,向母親要了五毛錢,去街上買回三只小鴨子來家飼養。春天里,小鴨子黃絨絨的,邁著兩只紅撲撲的小腳,在院子里搖搖擺擺地奔跑。雨天,歡叫著追逐著雨點,在院子里嬉戲,帶給我們一家許多的快樂。小鴨子開始只吃煮熟了的麥粒,漸漸長大要吃青蛙、泥鰍等活食,這樣才能長得快而健壯。放學途中,我會捉幾只青蛙回來喂他們。他們一天比一天大了,身上絨毛漸漸褪去,長出羽毛來,竟然都是母的。這就意味著,它們很快可以每天給家里生出三只鴨蛋來。我信心更足,也喜歡和鴨子們玩耍。一天吃飽喝足的鴨子,靠近我時候突然伸出長嘴襲擊我的左眼,眼皮有快速的保護眼球反應,留下了上下兩個紫疙瘩。原來鴨子把我的轉動眼珠當成了他們的美味了。鴨子們沒有辜負我的希望,第二年春天來了,他們幾乎每天都下三個蛋,在當時相當于一個成年人半天勞動所得。父母非常開心,說我長大了,知道為家中分擔壓力。鴨子每天早上留下蛋就去莊子后面水溝淘食,傍晚我會把他們趕回來,喂少量的谷物。有一天,因為有事耽擱尋找,天黑了鴨子沒有回家。我帶著手電筒去沒有找到,擔心被野物傷害而十分沮喪。第二天早上開門,門口竟然放著白花花三只鴨蛋,原來是鴨子們到下蛋的時刻,從休息藏身的樹叢中急急趕回家院,下完又去水溝淘食去了。真是一群愛家顧家的小生靈!
七七年恢復高考,我和千千萬萬鄉村青年一樣,對外面的世界,對大城市充滿期待與向往。夕陽西下夜晚來臨,別人都進入夢鄉,于我是一天拼搏的開始。西屋有一張古老的桌子,至少有五十年,搖搖晃晃的,沒有墻壁的依靠是不能直立的,但總是散發著特別的木香。抽屜中有一方黑色硯臺和泛黃不完整的《百家姓》《千家詩》等書籍,那是父親早年讀私塾時候留下的,每每坐在桌前心浮氣躁的我就會立刻沉下心來。桌上放上一盞玻璃罩子煤油燈,在一張白紙中央剪出一個圓洞,套在玻璃罩上,這樣燈光不會刺眼,光線經過白紙折射,桌面顯得更亮。夜深人靜時刻,鄉村一片寂靜,我開始刷數學、物理、化學題目、背誦政治考試要點,不知不覺就到了凌晨一點。當我洗漱上床進入夢鄉,母親會起身替我擦拭玻璃燈罩,口中會不覺念叨“又耗掉二兩油!”。在那時候,二兩煤油也是一項可觀的支出,母親沒有吝惜責怪的意思,而是為我不用督促而自我奮發的自豪。
出生鄉村,在早年潛意識中都希望早日遠走高飛,離開老宅舊屋,享受大都市五光十色的生活。當你在空間和時間與老屋和家鄉保持一段距離之后,那份對老屋的牽掛和依戀會一點點萌芽生長,漸漸占滿你的內心的角角落落。這種感受最早是在我去遠方城市讀書放假回家前,連著幾個夜晚不能安穩入睡,回家走到不遠的水塘堤壩上,夕陽下遠遠見到老屋的一瞬間。依然是不變的灰暗老屋及門前依依老柳,依然是不變的裊裊升起的炊煙,依然是即將晚宿的雄雞悠長啼鳴,竟然變得如此親切、如此溫馨,淚水不知不覺濕潤了眼眶。再次爆發是在我快四十歲時候,大概是進入中年危機吧,經常夢到老屋。其實那時候老屋已賣給一位堂弟,堂弟后來把老屋拆了。夢中的老屋是低矮壓抑的,好像只有母親坐在破舊不堪的老屋前,萬籟俱寂,地老天荒。孤苦伶仃的母親凝視著遠方,好似期待著什么。每每從夢中醒來,都是熱淚滿眶,不能自已。于是我在暑假中,用摩托載著七歲的兒子,直奔家鄉。老屋自然蹤影難覓,徒留下一片平坦的宅基地,前后過去種樹種菜的地方都被村人種上水稻等莊稼了。我帶著兒子,呼吸著往日熟悉的氣息,目睹既熟悉又陌生的老宅基地,久久佇立,不忍離去。
近年隨著城鎮化的發展,老家年輕一代基本都到城市就業、居住了,只留下一些佝僂著腰背的年老者。鄰居們的宅子也漸漸衰敗,沒人再愿意修葺。不久的將來村莊將消逝不在,我家老宅基地將會和村莊一樣變成廣袤的平原大地一部分,淹沒在金秋時節的起伏的稻浪中而無法識別和找尋。
作者介紹:董勤生,江蘇淮安,退休中學教師。早年有散文、小說見刊于《小說報》(吉林)《伊犁河》(新疆)《崛起》(淮安)《揚子晚報》《淮安日報》《江蘇教育報》等刊物。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