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舟聽清語(外一篇)
作者:徐業君
竹篙點破滿塘翠色時,一葉青荷正貼著船底悠悠轉圈。這片新摘的荷葉船不過丈許寬,卻恰好能容下盤膝而坐的我。船娘收起撐篙,任小舟順著溪水慢慢漂游,水紋便在我們身后裁出蜿蜒的綠綢。
水聲是慢慢漫上心頭的。起初是細碎的叮咚,像誰家姑娘在檐下數著雨珠,接著便成了綿長的潺潺,仿佛有支看不見的玉簪在撥弄絲弦。忽而船頭驚起兩三野鴨,撲棱棱帶落幾滴晨露,倒叫水調兒打了個輕巧的旋,轉出串銀鈴般的歡鳴。
對岸竹林里飄來一縷笛音。吹笛人想必是位蓑衣老翁,曲調里沾著濕潤的霧氣,每個音符都裹著竹葉的清香。笛聲掠過水面時,恰好撞碎在粼粼波光里,散作滿溪跳動的星光。我閉目細辨,竟聽見多年前外婆紡車的吱呀,聽見書齋窗下紫砂壺吐露的嘆息,聽見所有被光陰沖淡的柔軟心事。
船行至轉彎處,忽然有錦鯉躍出水面。這尾紅鱗的舞者懸在半空時,整個世界都成了它的琉璃鏡臺——青山在它眼中蒼翠欲滴,云朵在它腹下舒卷如棉,連我的青衫倒影也成了流動的墨痕。待它落回水中,漣漪便托起七八朵野菱花,粉白的花瓣上還沾著魚尾濺起的水晶。
日影西斜時分,船娘從竹籃里取出新焙的荷葉茶。滾水注入粗陶碗的剎那,清苦的芬芳混著水汽氤氳開來。我忽然懂得為何古人要說"行到水窮處",原來流水早把答案寫在每一道波紋里:那追逐落花的執著,那繞過青石的從容,那奔向江海的坦蕩,皆是水的密語。
青煙深處牛鈴慢
暮色自西山漫過來時,青石板路還溫著正午的余熱。遠山裹在輕紗里,層層疊疊的綠被水汽洇染得深淺不一,像誰把硯臺打翻在生宣上。老牛蹄子叩擊石板的聲響,和著頸間銅鈴的叮當,在蜿蜒的山道上悠悠地蕩開。
牛背上的竹筐里總躺著我的書包。阿爺的煙桿斜插在蓑衣縫里,星火明明滅滅,和著煙草的焦香一路飄散。老黃牛認得每個轉彎,蹄印在青苔斑駁的石階上開成濕潤的花。轉過山坳,竹林深處忽然躍出三兩聲犬吠,驚得歸巢的鳥雀撲棱棱飛起來,抖落幾片羽毛似的暮云。
村口的老井總在此時騰起炊煙。女人們提著竹籃來汲水,木桶撞擊井壁的清音應和著砧板上的刀聲。張嬸家的炊煙最急,總被風扯成歪歪扭扭的云朵;王阿婆灶膛里燒的是松針,煙色青藍,裹著松脂香飄過整條溪澗。老牛在井臺邊駐足飲水,水面便碎成千萬片金箔,倒映著它睫毛上沾的草籽。
最難忘暮雨初收的傍晚。山嵐還纏在茶樹枝頭,濕漉漉的田埂上浮著蛙鳴。阿爺的蓑衣滴著水,老牛脊背的絨毛凝著細密水珠。我蜷在油布傘下,看雨后的山巒洇出孔雀石般的光澤。有牧笛聲從云深處漏下來,驚醒了溪畔的野薔薇,緋紅的花瓣簌簌落進牛蹄印里,轉眼就被新漲的春水帶走了。
去年返鄉,井臺邊立了自動飲水機。老黃牛早化作后山的一抔土,新修的柏油路上跑著突突作響的拖拉機。唯有暮色依舊準時潑墨,將電線桿的影子拉得老長。恍惚間又聽見銅鈴輕響,轉頭只見風搖竹影,那幅水墨丹青早已被歲月卷起,只在我心里徐徐展開濕潤的邊角。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