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年文化
作者:王永安
一、“十月為一歲”的羌年
中華大地,山川不同,風物有別。人口眾多,民族不同,
文化有異。在我國56個民族中,羌民族的年節真是既古老又獨特,深度蘊含著數千年厚重的羌文化和跨越時空的精神
價值。她如山中璞玉,有待發現,有待雕琢。終于,正應了尼采的那句話:是金子總會發光。于2008年,“羌年”成功入選我國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繼后,于2009年,“羌年”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急需保護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再后來,于2024年12月5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審議并通過將我國“羌年”從《急需保護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轉入《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
我很感慨!作為一名普通的羌族山民,在我步入古稀之年的時光里,能與自己數十萬羌胞,不,能與十四億華夏兒女共同分享見證這一千載難遇的文化盛事,真乃幸甚至哉!
我們這個藍色的星球,是我們生命的搖藍。這里,充滿了活力和希望,但也充滿了危機與動蕩。在強權與霸凌肆虐的地方,我們幾乎每天都可以看到炮火彌漫的硝煙,看到城市與村莊被炸毀以及聽到凄慘孤兒的哭叫聲……而我們羌民族真是有幸,生活在一個偉大而強盛的國度里,在祖國母親的懷抱里,安享太平,倍受呵護!“羌年”也真是有幸,在全世界各民族如五彩斑斕、美輪美奐的文化大觀園中,在新舊文明如大浪淘沙般更新發展的時代潮流里,被聯合國天選一般看重、珍視——將一個古老的年節擴展提升為全人類予以尊重、保護的非物質文化遺產!
“羌年”,從遠古走到今天,從山寨走向國家乃至聯合國。她的“種子”在歲月的長河里生長,在中華文化沃土里成為參天大樹。她的美,既是各美其美,也是美美與共。走進“羌年”,就是走進羌民族,就是走進大美的羌文化。
“羌年”,又稱為“羌歷新年”、“過小年”。羌語叫“日麥吉“(意為“爾瑪人”的年節)。羌歷以每年的農歷十月初一為元旦(據說原初為農歷冬至日為羌歷十月初一,后因生計需求等原因置換為農歷十月初一)。這種自遠古傳承下來的計年歷法與羌民所處的地理環境、社會、歷史、生產方式以及對天文、歷法的認知狀況等等息息相關。羌歷將一年365天分為10個月,每月36天,余下5天作為祭祀過節之用。顧炎武在《天下郡國利病書、蜀中邊防記》一書中對羌族歷
法有過明確的記載:羌人“歲時不用官歷,知歲時者為釋比。
推算日月蝕及甲子建除毫厘不差,大率為十月為一歲。”
顧炎武是明末清初的思想家、大學者。他對羌年的記載,充分證明至少在明清以前羌人就有自己的歷法,以“十月為一歲”的羌歷年的確是真實不虛的。
世界上眾多民族將一周年劃分為多少個月,或者于某月某日為年節,特別是對“年”的理解都是不盡一致的。羌語稱年為“達”,或叫“柏”。意思是歲月像人一樣一步步已經走過,走至“老”,走至“成熟”。
直到今天,我們老家的人把“成熟”常常表述為“老”。例如,說“玉米老了”“青稞、蕎子老了”,意思是“成熟了”。那么,把歲月的年節用“柏”(“老”)來表述,含義自然就是“成熟”的意思。這與漢民族對“年”的解釋如出一轍?!墩f文解字》:年,谷熟也。
的確,斗轉星移,寒來暑往,從時序上來看,十月就是一個草木從榮到枯、作物從春播到秋收冬藏的季節。在古羌人的心目里,“十”這個數字如天規般神奇。比如,不可思議的是:一個人的雙手是十個指頭,又比如,“十月懷胎,一朝分娩”等等,這些都似乎就是天定的生命運行狀態或事功歷程的周期。因此,他們認為,“十”這個數字是個大成之數、圓滿之數??芍?,羌年的十月、十月的羌年該是何等的神秘和神圣呵!
二、祭祀、感恩還愿的羌年
在羌人的信仰遺傳基因里,總是相信人間里所有的好日子、好事情、好成果都是神靈賜與的:年豐時稔了,是神恩賜與的,牛肥馬壯了,是神恩賜與的,寨子清靜平安、獸鬧蟲害少了,以及房子修好了,痛病好了等等,統統都是神恩神佑的結果。更甭說從羌族“釋比”所唱誦的史詩《羌戈大戰》《木吉珠與斗安珠》《頌神禹》等經文里,都是從根由上告知人們:是神造就了我們,是神佑護我們。于是,人人都從心底里生成了一顆敬畏神靈、感恩神靈的心。于是,祭祀神靈便成為過羌年的傳統風俗。
羌年祭祀也就是羌年還愿。羌年“還愿”就是“春禱”“秋酬”。就是祈禱來年再再風調雨順、人壽年豐、納吉納祿(羌語,吉祥如意)!
羌年還愿一般有公祭和家祭兩種(或稱為大還愿、小還
愿)。公祭由一個村寨的德高望眾的祭司(“釋比”)主持,全寨男性參加。祭拜的神祇是五大主神:天神、山神、樹神、火神、水神;家祭由一家之主主持。祭拜的神靈是12尊家神。典型者有火神、祖宗神、牧神、倉神,還有一個“納嘎祈”(姜子牙神)等等。
為什么有一個姜子牙神作為家祭神靈?我問過許多人,都沒有講清楚。不過,我父親他們那些老一輩的倒有一句流傳久遠的俚語:“納嘎瞇巴,坐喜巴“(意為:姜子牙是羌王,但他官位不大,神位卻大。)這些俚語反映了什么歷史,留待方家研究考證。不過,姜子牙是商末周初的一位政治家、軍事家,卻被一個古老的羌民族作為祖宗神來世代祭拜,這與“羌”“姜”同姓,炎、黃一脈,不亦又一佐證?
羌年的公祭和家祭都是很莊重很神圣的事。是日,村寨里的人們都穿上了節日的盛裝。公祭要在神樹林或山王廟里進行。首先,“釋比”要在前面敲著羊皮鼓開路——驅邪解穢。眾男士抬著豬、羊,背著柏香、刀頭、敬酒以及太陽饃饃月兒饃饃等供品浩浩蕩蕩尾隨其后;行至遍插五彩神旗的神壇,面向一尊熠熠生輝的白石,“釋比”燃化柏香五體投地跪拜。庚即,繞壇舞鼓三匝(稱為“布子拉”);眾人下跪,聆聽“釋比”念誦還愿經文。大意是:講述遠祖來歷,人間的艱辛不易,感恩神佑一年全寨清靜平安、五谷豐登、六畜興旺、百事順昌,祈盼來年迎祥納福,全寨更加興旺發達……誦畢,眾皆再再燒香、跪拜,敬上美酒供品。人人默許嘉愿,默頌納吉納祿……禮畢,分發供品帶回家中,讓所有家人分享——謂之“沾喜氣”、“帶好運”……
家祭在家中進行,祭拜與公祭大同小異。祭拜還愿時要在房頂上(叫“入基格”)遍插新伐的樹桿、樹丫,并在樹桿、樹丫上插上若干白色的小旗子;家祭中最尊者莫過于“莫固祈”(火神菩薩)。禱告中言:尊者火神菩薩,您最辛苦!您每天上天三次稟告天神,每天又下凡人間佑護我們全家。祈請您來年繼續將家中一切不吉不利的帶走消除,將天上恩賜的福佑帶下來……
羌族的信仰特點是“萬物有靈,多神崇拜”。但是認為
神靈有大小有階次。最高最尊者莫過于天神(“牟達伯祈”)。羌年還愿中敬拜的白石、家中的火神菩薩、神樹林里遍插的五彩小旗以及家中房頂樹桿、樹丫上插上的小白旗等等,都有一個共同的敬拜指向——天神。信仰的邏輯是:白石的碰撞可以生成火——火的煙子可以升騰至上蒼——樹林、樹桿、樹丫上的小旗子代表天雞神鳥,它們可以飛翔至天宮,將人間的喜、怒、哀、樂以及心愿報告給天神,將浩蕩的天恩神佑普照世間。因此,羌年的祭祀還愿,最大的心愿還是還天愿天恩。
羌年這一天還有一個十分古老的傳統習為,那就是敬牛神菩薩。這一天所有的耕牛都要休息“過節”,并在耕牛頭上佩戴用羌紅扎起的“花朵”,喂上調有鹽巴的草料、面坨(“泊拉”)。有的寨子還要選上幾頭高大健碩的耕牛,將其牽引到田間地頭,由數老農“展演”吆喝耕勞,村眾奔走圍觀。只聽得長聲悠悠喊唱起《耕地牛山歌》。一時間,山歌應山應水,如泣如訴,如歌如頌。牛兒也竟然漸受感動,垂淚而聽,駐足不前,引得全寨老少無不感嘆流淚……是啊,常言道:千鋤萬鋤,頂不上牛的一犁。誰都會想起,如果沒有耕牛的辛勞,哪有農人的一口飯?所以,羌年的重頭戲無疑是敬牛神。敬牛神也就是感恩牛的辛勞。難怪有的人干脆把羌年稱為“牛王會”或者“豐收節”。
羌年有多種稱呼,無所謂去判定哪個稱呼正確。但有一
個最基本的文化價值追求,那就是——“感恩”。
祭祀還愿是羌人的信仰,感恩是羌人的心性,也是羌人的文化。懂得感恩的人即是有敬畏的人。心懷感恩的民族即是一個親和博愛善良慈悲的民族。
羌人感恩神靈,感恩山川大地,甚至感恩親善及于身邊的家禽家畜……
著名攝影家高屯子在其《十年尋羌》的書中,真實記錄了“5·12”大地震之后,夕格、直臺兩個羌寨700多位村民異地搬遷的悲壯歷程。也真實記錄和反映了當地羌民告別家畜的悲壯慈愛的心理情感歷程。書中寫到:當山民們接到搬遷到數百里外的邛崍南寶山的通知后……“一時,耕牛絕食、馱馬垂淚”。
“貴生要像往常一樣撫著牛角與牛說話,四頭耕牛把頭別向一邊不理貴生,也不看腳下的草料。貴生取來麥麩面坨云喂,一個個搖著頭都不張口。‘唉!’貴生長嘆一聲退到地邊,他心里明白:耕牛們已經知道,自己已被辛勞與共的主人出賣了!”
“……貴生俯身抱住馬頭,將臉緊貼在紅馬的額頭。山谷里安靜下來,蝴蝶在空氣里扇動著翅膀,陽光在樹梢間快速行走,幾個穿著陰丹長衫的婦女揮舞著雙手,驅趕著即將賣掉的牛羊……他們的動作從容優雅,卻聽不見任何聲音。貴生一抬頭,把韁繩遞給買主的那一瞬間,我看見,豆大的淚珠從貴生和紅馬的眼眶一同滾落?!?/p>
這是人與畜離別的場景,更似親人間的一場悲歡離合!
看到這些,作者感慨地寫道:“在一群古羌后裔中間,我又一次感受到了與土地、與星空、與另類生命之間的親近。”
三、狂歡、團聚的羌年
除了神圣的祭祀還愿外,羌年最讓人企盼、最具親情體現的莫過于團聚,莫過于喜慶和狂歡。當地有句俗話:“有吃無吃,回家過年”。意思是:管它是窮是富,在羌年只要回家,只要團聚就行。
據有關史料記載,早在秦漢時期,爾瑪羌人即在內地(“川西壩子”)“入蜀為傭”。但因為路途遙遠,很少回家??墒牵灰吹教焐系拇笱阋魂犼犕巷w去,這些打工的人便曉得羌年要來了,他們便歸心似箭。在他們心里,羌年就是“命令”,返鄉的日子就是臨近羌年的日子。直到今天,雖然時代變了、條件變了。但是,只要臨近羌年,無論男女老少,無論在外打工的、讀書的以及各種為生計漂泊在外的人兒,都會像朝圣一般歸鄉團聚。
傳統過羌年,忌諱單家獨戶過,忌諱冷冷清清過。他們說:沒得人氣,哪像過年?所以,追求團聚,追求鬧熱,真是羌年的一大特色。常見的團聚是三、五戶一小聚,十來戶一中聚,全寨人為大團聚。與哪些人戶相聚、相聚人戶的規模都是自愿的,也是約定俗成的。一般會基于以下原因:因為是家門族房;或者因為有共同的生產工具(如共同的“牛股子”),或者居住地相鄰近;或者因為關系“耍得好”“和得來”等等。
團聚過年貌似松散無序,實則責任明確,管理井井有條。規矩是農戶每年逐個輪留坐莊。輪值的莊家便作為辦節的地點,辦節的一應開支都由莊家承擔(全寨辦節除外)。
羌年過節總少不下豐盛的酒席。山寨里的人平素勤苦,一向省吃儉用。可是,一到過年,仿佛一下變了個活法,突然慷慨大方起來。他們常掛在嘴邊的那句話就是:“嗨,過年嘛!”于是,把肥羊殺了,燉在大鍋上。把豬頭、臘肉、香腸、香豬腿煮上了。其他譬如雞、鴨、魚、鵝以及各種山菜配制的菜肴都竭盡豐盛之能事;壇肚上貼著“豐”字“有”字“喜”字的咂酒壇子已經搬到神龕之下,茶壺、酒壺也盛滿了已經煨燙了的“爾瑪恰”(一種用瓦缸釀制的本地糧食酒,一般要放蜜糖并要溫熱)。常說的“九斗碗”、“磨架子”、“貓鼻子”等等美食都擺上了桌面。團年的人忙忙碌碌,進進出出,說說笑笑,鬧鬧哄哄,熱氣騰騰,竟把年的氣氛烘托得山呼海嘯般隆烈。就只等一串鞭炮“畫龍點睛”了。果然,一小子蹦得八丈高,拿了一支香頭點燃了門外的“十萬響”。一陣“噼噼啪啪”——開席了!
且不說大家推來讓去的上桌就坐,也不說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場面。單說那酒足飯飽之后的狂歡之夜,就可領略到羌年的濃濃的年味了。
當熊熊的大火燃起,當盛滿咂酒的壇子明晃晃地擺在火
堆旁,無論在戶內或在戶外,人們都會蜂擁而至。在稱為“圍酒壇子”的習俗里,一個個點燃激情,釋放豪情,擁抱親情。喝咂酒、對山歌、跳莎朗(鍋莊)、玩推桿、耍獅子、攆篩糠、掰手勁、蛇抱蛋、沖殼子、說笑話……今夜無眠,不狂不是年,不醉不能散……
咂酒是當地上等青稞釀造的。上好的咂酒伏在壇中顆顆鼓鼓飽脹,內含的瓊漿玉液,一開壇就會酒香四溢,讓好酒的“爾瑪人”禁不住垂涎欲滴。一曲《西呀啦薩》敬酒歌吼唱起來。按規矩:長輩先請,客人先喝,接下來才是眾人“自由發揮”。今夜酒好,今夜酒厚,但別提勁,別逞能,“老手”總會留一手。可是,往往年輕人不信邪,抱著酒壇子一陣牛飲。正好,“好心人”過來了。將一茶壺滾開水倒入壇中,然后將酒桿插入壇底。開水催酒力,將醞釀已久的萬千青稞顆粒頓時爆發酒勁。喝沒喝,看壇里的酒水蝕沒蝕。酒量再好的人,也喝不完兩三茶壺開水兌上的咂酒。不喝了,“投降了”,眾人起哄再勸酒,一起唱起《清亮亮的咂酒》:“清亮亮的咂酒耶,咿兒呀啊萊索萊,請喝請喝呀,請呀喝唉,咂酒耶喝不完,再也喝不完的咂酒唉”請,請,請,眾人高聲起哄笑鬧……一個人在酒壇上敗下陣來,又一人上。輪番上陣,輪番起哄笑鬧……
有酒便有歌,有歌便有舞。于是借著酒力大家在火堆旁圍成了圈。手兒牽起來,歌兒唱起來,“莎朗”(鍋莊)跳起來。跳完一曲,又接一曲??诟闪?,疲憊了,有人提著酒壺殷勤敬酒,或者徑自埋頭喝幾口咂酒潤喉長精神;火了小,添柴再旺。酒干了,開壇又上;夜再長,也沒有羌人的歌舞長,酒水再多,哪有羌山的歌舞多。歌舞同寨子一般古老,唱跳的與他們生活情感息息相關:《白白由瞇子》一曲,反映的是收割青稞的辛苦以及豐收后的喜悅;《郫縣八里長橋》講述的是當地人在茶馬古道上人背馬馱的艱辛與苦難;《依那狄麥達》贊美大禹出生地(“麥達”)是個好地方;而《催兜》即用歡快的舞步慶賀修完高樓衙門……
歌舞是當地人一代代流傳下來的“歷史”,歌舞是他們訴說衷腸的“語言”。不過,有很大一部分歌舞,雖然大家能唱能跳,但是,唱跳反映的是什么內容卻有些不甚了然了。然而,并沒有絲毫影響大家狂歡娛樂的興致。因為,在他們的心目中,只要親人團聚——只要“今天我們在一起”,就滿足了。
天亮了,人們漸漸離散。不過,火堆旁仍有一些醉漢“過夜”“守歲”。他們東倒西歪,相與枕藉。待醒時,席已罷,歌已歇,年已過。為了生計,收拾行囊,各自又東西。
歲月不拘,人生無常。新歲里,人世間總會上演無盡的生老病死、喜怒哀樂的故事。盼明年再相聚!在日子里,“過年,團聚,團聚,過年”,仿佛濃縮了他們全部的人生的意義。
作者簡介:王永安,男,羌族,四川省理縣人。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大禹文化研究會名譽會長,四川省作家協會會員。先后發表《永安散文集》,文化散文專著《羌寨增頭》。組織編寫《汶川禹跡圖》《阿壩州禹跡圖》。2005年入選四川省首屆天府文學獎單篇《閑話酸湯攪團》等。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