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鄉是故鄉:我的鎮江情
作者:安諒
一、最親密的他鄉
自幼至今,我去過的最多的城市是鎮江。在我的心里,鎮江就是我的故鄉一般。說得再明晰一點,我很長時間,是視鎮江為老家的,情感和親密程度遠超于祖籍揚州,這一點,我對我的父親,我的祖父,祖母他們,對揚州,都是有愧疚的。父親仙逝后,我開始頻繁奔赴揚州,尋根問祖,也被當地尊為鄉賢,為揚州,為江都的發展盡一點綿薄之力,大約也包含一種追悔彌補的心因。
但鎮江在我,自是深入骨髓的。最早去鎮江舅舅家的記憶,已留下若干朦朦的碎片。都是套圈,桌球,汽槍擊球等擺攤游戲的印象;有半人高的狗,在身邊穿來穿去,似有點小小的畏懼;還到人民路一家電影院,通過檢票的表哥,不付錢,看過幾場電影,票名已遺忘了。這些碎片,無非因為童心的傾注,才在時光的飛逝中,還有所存留。2024年1月10日的下午4時許,我出席公務活動后回家,稍作休息后,開寫我與鎮江情的這篇散文,記憶卡頓了,下筆磕磕碰碰。問了八十四歲的老母親,她正在臥室里,捧讀《圣經》。起先,有些耳聾的她沒聽清,答非所問。我高聲重復了兩遍,她毫不遲疑地回道:“你六歲時去鎮江的。在舅舅家住了一個月。”“是什么季節,暑假嗎?”她放下《圣經》,扶著椅子,站起身來:〝你那時還沒讀書,哪會是暑假!”〝那是誰帶我去的?。”我又問。〝是我帶你去的。〝就我們兩人?〞〝師妹,師珍她們都上學,不能去,就我們兩個呀!”她說的一口鎮江話,我則說的是上海話。這是我打小,家里就歷來如此。母親說她家鄉話,父親講揚州話,聽上去差不多,至少我們一直未找著差別。我們三個孩子,在家從來都是上海話。
“就那次,我把肥皂扔進了舅舅的魚缸里了吧,是不是還做了其它調皮搗蛋的事?”母親數月前還提到過,說我把肥皂扔金魚缸里,舅舅養的金魚,都死了。他說,如果是旁人,他不會饒過,是小林,就算了。小林是我昵稱。足見舅舅對我的寵愛。我的腦袋里,卻找不到一鱗半爪的記憶來。〝其它沒什么。”母親又肯定地說道。“那個地方叫什么名字呢?”我又問。我仿佛對此有記憶,一個老土的名字,卻仍然想不出來。母親嘀咕出一個名字,但很快又自我否定了,那是舅舅曾居住過的工廠,與他自己家是兩個地方。她無奈地說道:“真記不住了。”但她還記得那里是一個人氣集聚的廣場,盡是游戲擺攤的。這個我們都記得不錯。我還記得廣場像是泥地。偏差在于,她說除了汽槍攤,其它都是人家的。我卻以為,這都是舅舅獨家開的。不用說,一定是我記憶有誤。地名母親又打了電話問詢表兄,他也記不清了。我從他們對話中,聽出了沿江路,大約在那附近,有一個大廣場,房屋都是簡陋的單層。那里還有一條沿江路。
我后來再去鎮江,是上小學的時候,具體何年我又問了母親,我問的是外公那一年去世的,她又不帶遲疑地說道:“是74年!”“那我也有12歲了!”我說。當時我已是少年初長成了。那時的情景歷歷在目了。那時,通訊落后,接到電報,總是不妙的迅息。這回,是說外公快不行了,舅舅發來的,最后兩個字是:速回。父親母親決定翌日帶我趕去鎮江。我是外公最疼愛的孫輩,見最后一面,那是對外公最好的相送。我當即去請假,找的是我的同桌,我是唯一一次上她家,在幽暗的樓梯上,遺憾地告知了這個消息,并請她轉告班主任老師,之所以找她,因為我們班排練了一個舞蹈《我們是小炮兵》,十來個位同學,我演指揮長,是主角,她是導演兼演員。過兩天,學校聯歡會,要為全校師生表演。這當兒,我抽身而走,令人頭疼。好在同桌說,就由她代我演,我才舒一口氣。
趕到鎮江,外公見到我們,才吐出最后一口氣。那時,舅舅家已搬至薛家巷,樓下三間房,中間的客廳,外公穿著壽衣躺在靈床上。我有一絲膽怯,不敢靠近。不知誰將被套擱在了外公的身上,舅媽走過來,她仿佛外公活著,說了一句:“不要把爹爹壓壞了!”說著,就拿開了。入殮時,隨外公安置進棺材的,還有72包石灰。那次奔喪時間不長,父母還得上班,我也必須上學。來回乘坐的是火車,我這個一時忘了,母親說,她還記得。“票價多少?”我問。“大概4塊多點。坐船的話2塊8.。”她說的是單程吧。
“那,那把氣槍是什么時候帶回的呢?”舅舅的氣槍攤早就撤了,他在鎮江建筑公司有正式工作。家里還留有一把氣槍,雖功能減退,有氣無力,畢竟鐵制的槍管,和電影里打鬼子的“長把式”,差不多。我不覺心癢,斗膽向舅舅討要。舅舅爽快地給了我,但叮囑我,槍口不要對人。我欣喜若狂。記得返滬時,坐的是客輪,很慢,一天一夜的光景。父母和我擠在一只床上,氣槍我也幾乎不離手。
“氣槍,就是外公去世那次帶回的。”母親說。〝那我們肯定是坐船回來的。”我的這個記憶絕對無誤。母親也點了點頭。
那次鎮江奔喪。我們幾十位親戚,在辦完喪事之后由舅舅舅媽牽頭,游過鎮江著名的金山,焦山,北固山。初次的游覽,雖泛泛而行,觀覽淺顯,但在我心里留下了潛移默化的印象,我對這江南名城刮目相看。也為自已與鎮江天然的關系,而滋生了某種自豪,隨時光的延展,我對鎮江了解愈來愈多,也愈覺得這是一個值得熱愛的地方。
再之后,是我上初中時,暑假,又在鎮江薛家巷生活一周,三伏天,赤日炎炎。我隨舅舅去過薛家巷巷口的公共浴堂,泡過澡,熱氣蒸騰。服務員和浴客都與舅舅打招呼。舅舅人緣挺好。巷口還有一個公廁,大通間的蹲坑,中間沒有隔板,坑里的類便一目了然。我最怕一腳踩歪了,跌入糞坑里。
薛家巷出口交接的大西路,是城市的一條次干道,車來人往,沿街商店,旅館,飯店,影院密布,印象最深的,是右拐一家書店,門面不大,種類也不算豐富,但是我常去光顧之處。巷口的對面,不盈五十米,有一家飯店,店名模糊了,好像叫京口飯店,店牌有點古色古香。舅舅在這里請我吃過蟹黃湯包等特色小吃。巷口左拐2站路,就到人民路了。拐進支路,300多米處,迎面拐角有個宴春飯店,我三姨娘曾在此工作,全家就住與之聯體的三層樓房內。人民路徑直再走大的500多米,穿過一條大馬路,進入路旁一個巷弄,大姨娘便住在一層樓的平房內。這么詳細地敘述,是因為每次到鎮江,尤其是陪同母親來,這幾個點是必去的,我也是十分熟稔,頗有親切感的。可以說,認識鎮江,之后又感受鎮江的變化,這是我的一條主線。當年的舊街老屋,人的衣著面貌,煙火氣,我領略多深,幾十年后的感悟也更深。
大西路沿街種植的梧桐樹,樹干粗壯,敦實得像健美的漢子,枝繁葉茂,為大西路遮擋了幾多光熱和塵埃。
我獨個兒常去街上閑逛,囊中羞澀,也怕舅舅他們擔心,并不走遠,一個時辰內就拆返了。我去過伯先公園。公園沒幾畝地,卻樹木蔥蘢,景色優美,歷史也悠久。1926年建造,歷時5年,趙伯先乃辛亥革命先烈,策劃組織過黃花崗之役等多項起義。伯先的雕塑居于公園中間。他一身戎裝,手握望遠鏡,腰挎指揮刀,挺胸昂首,英姿勃飛。公園游客不多,是開放式的。
我徒步去北固山一走。在木質結構的北固樓,俯瞰鎮江市景,走進甘露寺,殿閣巍然。我很吃驚,三國的風景名勝和傳說,竟在這里呈現。那時我已粗讀過《三國演義》,對其中的玄妙似懂非懂,但書中人物的大名和一些故事,還是依稀記得的。沿東吳古道,劉備招親的巨幅圖畫,多景樓下的“甘露流芳”,更是感覺一種古樸蒼茫。一人邊走邊思,想象無盡。
天熱,嘴饞,還每天去大西路買一根冰棍,當街舔吮,旁若無人。
我高中畢業,考入城建學校,讀的是路橋專業。正巧還有一段空余時間,我又單個兒去了鎮江,住舅舅家。舅舅很高興,午餐時,還讓我喝了一盅白酒,這是我生命中的第一次。他對我說,你學這個專業,要去見識見識南京長江大橋。他和舅媽帶我去了南京,在南京大橋參觀登臨。這大橋太著名了,面對如此雄偉的大橋,我真的豪情萬丈。舅舅借助南京大橋,在我以血液里注入了激情的因子,也給我插上了夢想的翅膀。太有意義,也太難忘的一天了!后來,我在舅舅小小的書架上,看到過一溜書,有關建筑工程的,有一本書名是如何當好工地項目經理,我才恍悟,舅舅與我同一個行當。
舅舅50歲生日時,我已經工作。那次,我代表全家又到鎮江,為舅舅慶生。同去的有我的中學好友武賢兄,還有我們一屆的女生,他的戀人小鄔,這三人組合有點奇怪,但那真是情感的組合,我與武賢兄是最好的伙伴,我們同樣愛好文學,心走得很近,也無話不談。他和小鄔戀愛的過程和波濤,我也是了如指掌的。那武賢在位于上海嘉定的科技大學念書,住校。每周他都要寫兩封信,都厚厚一疊,一封給小鄔的,另一封是給我的。可見我們的友情之深厚。也因此,我把除上海出生地外,我最熱愛的城市引薦給了他們,三人同行同樂,同吃同住我舅舅家,我既做向導,也做深度游,舅舅全家像歡迎我一樣,熱誠地歡迎他們,約一周時間,卻至今難忘,回味無窮。
我們仨游覽了金山,焦山,北固山。一起品嘗了蟹黃湯包,肴肉,鍋蓋面,在內的鎮江名小吃。鎮江香醋我們也得特別有味。在逛街時,我想起上次來鎮江時,曾留心觀察,找到在街面上,鎮江與上海的十大不同點,我以此考問他們倆。半天下來,他們果然湊成了一雙手,與我部分相一致。我們于是皆大歡喜。可惜,如今,我大多記不住了。
我一直將鎮江放在嘴里,以至于我的一些身邊人,都以為我本是鎮江人。我心里,鎮江的位置也是他鄉中,至高無上的。相比較祖籍揚州,我們和鎮江親戚關系密切,來往頻繁。父親后來去鎮江,也比揚州多。有一年夏天,父親去無錫療養院休養,母親和我去舅舅家住玩幾天。某一天,舅舅家被敲開,竟是父親趕來了,他笑呵呵的,很高興自己給了我們一個驚喜。我心里也升騰一種溫馨。
父親故世。他沒留下遺言。我與母親和姐姐商定,請舅舅幫忙購置代辦,在鎮江栗子山公墓,買了一個雙穴墓。我們讓父親長眠于此。我想,父親一定是樂意的,不會對我們有絲毫責怪。自此之后,幾乎每年清明或者冬至,我和母親及家人,都要赴鎮江。鎮江在我心里,又愈發親切和深沉起來。
一個地方,不僅是物,也不僅是景,更因為有了人之情,才令人依戀不舍。 有哪個他鄉,會勝過我對鎮江的情深情真情更長呢!
二、薛家巷的古巷情
在鎮江,我最為熟悉,也出入最多的地方,不是火車站,輪船碼頭,也不是名山古寺。是一條狹窄的陋巷,貌似平庸類似于上海市區的窮街,那便是薛家巷。我舅舅全家居住的地方。
從上世紀70年代,我對這條巷子開始記憶,路面一直是坑坑洼洼的。彈石路,石頭路和水泥板路交替夾雜,仿佛年代歲月留下的斑駁的文字。巷內小院,小巷,縱橫交錯,四通八達,每一院都有故事,每一巷都歷經滄桑,只是有的院墻高筑,有的巷弄幽暗而深邃,咫尺天涯,不可觸及。
巷子“頭小肚子大”。沿巷深入,兩側民居為首,小旅社,小公司,小商店,幼兒園都有立身之處,還有一家中學,門寬不過六米,卻身藏不露,不事張揚和喧嗶。據說,薛家巷區域計有35萬平方米的建筑.。三間兩廂的江南民居為主,也有兩三層的建筑,有的還帶有院落,種植了各種花樹,有的院內桑樹三兩棵,桑葉吐綠,可謂花木葳蕤。
薛家巷其實不長,我好多次由南至北,又由北至南地獨自游逛,南面挨著寶塔路橫街,那也是一條老街,路幅稍寬一些,小車可以通行往來,店招不少。北至川流不息的大西路,那是一條城市次干道,商肆林立,梧桐樹茂密成蔭,車輛川流不息,鬧鬧騰騰的,通向城中各方。東面數公里外,與寶塔路相交。有人說,寶塔路就像一堵高墻,將大西路分割成了城里城外,意味著,薛家巷這一帶的落后吧。
薛家巷僅長300余米,平均2米左右寬,最窄處僅1.5米,四輪的機動車類是無法進入的。但處處人家,人丁興旺。平常巷邊門口,有人家還堆積著一溜水桶等清洗用具,也擺放著幾張竹椅和木凳。天氣暖和的時候,會有人在家門口悠悠而坐。暑季的夜晚,以前納涼的沿巷或坐或躺,只留下供一人行走的空間,此人還得胖得適度,不可臃腫。如推單車行進,就蝸牛樣爬行了,兩邊不停地打招呼,大家多米諾骨牌似地讓開通道。
靠近大西路的巷口,一處是公廁。大通間的茅坑,蹲坑一邊排列,踩在上邊,看得見糞坑里大片的便便,蒼蠅飛掠,更是臭氣熏人,想躲,也是躲不開的,我最擔心的,不僅怕隨身物品 掉進糞坑,那是一籌莫展的,更懼一不留神,自已滑落糞坑,那就遭大霉了。于是每次如廁,都是戰戰兢兢的,急三火四的,像小鬼子匆匆扔下炸彈,也沒看是否擊中目標,就滑腳開溜了。
后來公廁有所改建,像樣許多。
還有一個澡堂,是公辦的。舅舅半退之后,每天下午去那泡浴。他也帶我去過,人氣挺旺的,中老年浴客居多,他們與浴工都向舅舅打招呼,可見舅舅的人緣,鄉鄰們的友善和睦,也由此略見一斑。
附近的巷子,叫九如巷,我也曾無數次地路過,該巷以詩經《小雅-天保》篇取名,形成于清代。該后來被拆除了,有一段時間,是塔吊高聳,圍墻隔斷的大工地,再后來,現代化的九代廣場建成。相比之下,薛家巷更顯破陋,也更逼仄了。
薛家巷予我的感覺,還是十分親切的。這里濃郁的煙火氣,讓我忽略了它的寒磣。何況。我親愛的舅舅舅媽生活于此。它是我除自家外,最有親情記憶的一處地方。我的步子踩在這凹凸不平的路徑上的些微心靈波動,我至今都記憶猶新。
舅舅家在巷子的中間。一個丁字路口。客廳的門在薛家巷,院子的門則在另一條巷上,那條巷差不多的寬,似乎無名,卻整齊許多。舅舅家幾經翻建,由原先的三下一上,改得更為寬敞的三下二上了。二層明亮,還有一個廊道可以種植花木,一個四方的陽臺,曬滿了衣被。院落狹小些,卻布局精心,除了有一個工具房,還兼有洗衣功能。院朝東是兩米有余的養魚池,石山和水植相配,青苔翠綠,噴泉叮咚。我再不是五六歲不諳世事的玩童,學了君子動口不動手,再也沒發生用肥皂扔進魚池的傻事了。
那居家院落,有我許多難忘的記憶。
我試圖多找一些薛家巷的介紹。只有散落的片言只語。但這些文字,讓我有了掘金般的發現和驚嘆。
一說是古代,有一位姓薛的醫生來此居住。又據清代的《丹徒縣志》,說是一道士,還知其全名,名叫薛閬仙,在此以醫謀生。有一點是一致的,此人醫術精良,醫者仁心。漸漸地,大家就將巷子,稱為薛家巷了。這世界,太缺乏仁人之心了,以此而命名,也是鎮江人的一種良善的體現,一種對仁義之愛的祟尚,更是一種美好的心愿。
薛家巷還是鎮江市區最著名的老巷子。曾有“金九如,銀薛家”之說。銀行家,實業家和商人,在此興建豪宅,精致氣派,多是民國建筑的風格。那還是上世紀二十年代末,鎮江被確定為江蘇省會。大西路沿街多是省級機關。許多成功人士,齊聚薛家巷,還從各處運來城墻磚,大興土木,建設居宅,這個。成為名副其實的富人區。后來,鎮江又兩次被定為省會,繁華的持續,在薛家巷匯聚和積淀,難怪破舊簡陋的外墻和的簇擁下,一些高大翹檐的民居,總顯露出一種不俗來。
薛家巷的鬧中取靜,那便在今天,氛圍感猶在,只是時光催人老,古人逝去,古巷已老,風華殘存。
20年前,就聽舅舅他們說要拆遷,等了多少年,如今,舅舅舅媽都駕鶴西去,薛家巷還沒拆一磚一瓦。
鎮江擁有 3千多年的人文,街巷古老而縱橫,史載盛期達400多條。現今剩下的已寥寥無幾。薛家巷已位列古巷之首。如此,在修舊如舊的復古風,和古建筑保護的大潮之中,拆之夢,是否可能已成一枕黃梁?
薛家巷,是鎮江人鄉愁記憶,也是我對鎮江深厚情感和眷戀的一個寄托,拆與不拆,它的絲絲縷縷的氣息,都存留并融入了我的生命體,無法剝離。
三、栗子山,永遠的親情
在2000年3月之前,我對栗子山還是陌生的。我都不記得之前是否去過此山。但從3月下旬開始,這座名不見經傳的小山頭,就一直被我揣在心里,有時鉛一樣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有時又像一片雨霧滌心,有一種清明之氣,在心里騰起。
那年3月24日,父親離世。一周后,我們托在鎮江舅舅辦理的一個雙位墓穴,已手續辦畢。我們家人坐在一輛面包車上,一路護送父親的骨灰,驅車滬寧高速公路,在中午前,落葬了父親。
那時的栗子山 ,小半爿的山坡,估計僅近百只墓穴。父親的墓坐北朝南,背后正好有一棵小楊樹,一人多高。 隨著光陰無情地流逝,栗子山的墳塋向山上一年一年地延展,我熟識或者我愛戴的長輩,在此也愈聚愈多,祭獻的花籃花朵,也只增無減。
這是一個悲痛傷感的地方,也是思念深切,感恩無限的地方。
栗子山公墓,位于鎮江潤州區,它的交通位置便捷,由高速鎮江入口出發,拐上入城主干道,只用了七、八分鐘,就找到了墓區的入口。后來交通設施改造,要往市內方向多駛幾個道口,方可掉頭轉向。也不費多少周折。我們來此掃墓,一般上午從上海出發,坐私家車的話,中午前可抵達,正午先掃墓,之后,晚請鎮江的親戚們一聚,共同午餐。然后上車駛向揚州江都,那是父親的出生地,祭拜祖父祖母等先輩,在揚州留一宿。也常下午到鎮江,先到栗子山掃墓,余下時間走親訪友,然后請他們晚餐。在鎮江住一晚后,翌日上午奔赴揚州。或者先去揚州江都,下午在江都掃墓,晚請江都的親朋好友一敘,揚州住一晚后,翌日上午趕赴鎮江,栗子山掃墓后,再請鎮江的親戚午餐聚,隨后,悠悠返滬。這里,栗子山掃墓無疑是核心,是完全不可以也不可能繞過的地方。
聽說栗子山始建于上世紀80年代末。父親入葬時,它的墓穴在半山腰上,前有十多排同樣的墓穴,大都已入葬,也有少部分空穴,估計是未亡人提前購置的,后邊有幾排空穴,之后便是朝天泥土了。后來以四米余寬的臺階路為分界,兩側的山坡遍布墓穴,不高的山坡頂上,也可望見墓碑排列多而有序。只要你不胡思亂想,這里完全是人最容易管,也最服管的地方。一百畝地的栗子米,歷經三十多年,終于建成。魂魄已數以千計。陣容不小。平時這里可羅雀,但一旦清明或冬至前后,憑吊的人,便絡繹不絕,花枝搖曳,香火裊裊。墓內是不讓燒紙的。坡前有一個四五米長,一兩米寬的方形大鼎,可供焚燒。
山坡上的樹林也茂密了。20年前父親墓后的那棵小楊樹,由胳膊細的樹干,也長成了腿一般的粗,上面枝Y交叉,樹葉繁茂。
最早時,我們祭奠好父親,在一人寬的窄徑上小心行走,越過樓梯的水泥護墻,橫穿臺階路,從左山坡跨入了右山破,憑著記憶找到了外公外婆的幕穴,他們單穴但相近幾十公分。外公王學義的名字刻在墓碑上,色已淡。外婆只寫了王氏,名不見全。這不是后人忘了,便是封建禮教只讓女人隨父改性之故。
我每次去,都向見過的外公點上一支煙。外公嗜煙,不僅是母親常絮叨的,也是我小時候見過的。他給我最深刻的印象,是他靠墻而坐,在冬日的陽光下打盹,有時手指頭夾著煙,顫巍巍地送入唇間。他見我總是笑呵呵的,像是要把陽光的溫暖傳遞給我。父親常把一兩包煙塞給他,外公也念叨著這位最小女婿的好。我無煙癮,就攢下各種牌子的香煙,祭奠時,給在天堂的外公點上,獻上一束花,再斟上一盅白酒,三鞠躬后,輕灑三盅杯中酒,給不知我存在的外婆,也獻一束花,行三鞠躬禮,方緩緩告別退去。
隨后往下兩個臺階,是二姨娘的墳墓,緊挨著的是二姨夫的墓。二姨娘是姨娘中,與我最親近的一位。她很早到上海了,住小南門的一個弄堂里,離人民路僅幾百步遠,我小時候常去。通常坐輪渡,董家渡碼頭上岸,走約兩里路,拐進一條我已記不住名的小路,就到了。她獨自一人,住一個單間里。她病休在家,家里和自己都收拾得干干凈凈,她是母親的兄妹中,打扮最洋氣,條件也最優偓的一位。蓋因她有不薄的薪資,又是一個人的緣故。我買第一輛自行車的錢,就是母親慫恿我開口,她借給我的。她對我也是很疼愛的。她有兩個女兒,一個在安徽,另一個在崇明,都是知青,好幾年她是獨居的。我不知道她的丈夫哪去了,父母對此也諱莫如深。直到有一天,我陪母親去她家,聽她向母親低聲聊起一個人。好像是在說,他出來了。找了她幾次,想要和她復婚,她沒同意。模模糊糊中,我理出些許線索,后來又無意間聽父母親議論,又了解了些皮毛。那人是她大女兒的父親,勞改多年,他們己離婚。我見過一次那老頭,蒼老,瘦小,裹著件老棉襖,畏畏縮縮的樣子。一付可憐樣。
大約八一年的一天,母親陪我一起去探望二姨娘。之前,她就說,二姨娘住院了,情況不好,她對你蠻好的,你要抽空去看看她。我那時讀書住校,那天晚上,我們去了市第二人民醫院的病房。二姨娘半躺在床上,面色尚好。見到我也沒什么反應。母親逗她:“你認不出他吧?”二姨娘略坐起,語調比平常明顯要高,還帶著一絲不服氣,說:“他我怎么不認得。閔國安的兒子。”閔國安是我父親,父親并未同來,她這樣稱呼我,很準確,又有怪怪的感覺。母親當然是夸獎她說得不錯。一個白衣護士在一旁說,她今天的狀態不錯,比前些日子好多啦。
孰料,兩天后我在校接到家里的電話,說二姨娘過世了,讓我請假回家。我大驚失色,也不無悲傷,之后有過一段時間,對人生的結局深陷迷茫之中。我那時寫過一篇短小說,題為《十八歲插曲》,內容便是一個宿舍的同學,談起死亡,忽然產生的恐懼,又隨之又生發的人生思考。應該是二姨娘的死,給我的莫大觸動。鎮江的舅舅他們也都來奔喪了。在后事料理之后,大家閑聊著,病懨懨的舅媽卻突然幾聲抽泣。門外的我不知內情,便問站在門口的舅舅:“怎么了?〞舅舅笑笑說:“沒事。怕死。”
二姨娘原來早就患了癌癥。這一次是復發。沒能繞過去。她走時只有56歲。她也是視我為其兒子疼愛的。我給她獻花,和她說話,也祝她和我父親,我外公我外婆他們一起,在天堂快樂!她的前夫不知是何時何地走的,他們的女兒,把他葬在了她身旁,我不清楚,這是不是他們共同的遺愿。既在此,我也虔誠地贈上一束花,并三鞠躬。
往上再走七八級,橫向走十來步,是三姨夫的墳墓。他臉方正,鼻梁高尖,人不胖稍瘦。我見他好多回,他客客氣氣的,話不多,卻有一手好廚藝,據說在船上工作的,三姨娘來上海,隨身帶一些螃蟹,應該出自于他。我們在三姨娘家吃飯,河鮮(或是江鮮)也大塊朵頤的,也得歸功于他。他中風在我父親之后,舅媽生日那會,我特到醫院去探望他,他睡著了,據說是半身不遂。兩年多后,在我父親去世的第十四天,就聽到了他離世的噩耗。他是隨我一同駕鶴而去的嗎?他是抽煙喝酒的,我恭恭敬敬地給他遞煙倒酒,鞠躬祭奠,讓他與父親等互相照顧,天堂無憂。
相隔不遠,便是舅媽的墳了。她在六十歲壽辰后不久,就撒手人寰了,她走得怎么這么急切?想要趕在父親的前面?她不是挺怕死的嗎?怎么一去不再復返。那年,父親突然病倒,她和舅舅一起趕來滬上,她慈愛地說:“你爸爸沒事,他會比我活得更長!” 我原以這只是對我哀痛的心靈以撫慰,孰料竟一語成讖!我還記得,親戚們在一起是多么快樂!一次家宴上 ,大家吃喝盡興。舅媽對我父親說,我們再來喝酒比比,我一杯,你一杯。父親深知舅媽的酒量,便說,你喝一杯酒,我吃一塊肥肉。肉是父親所愛,以其優勢來抵擋別人,那是揚長避短的聰明之招呀!舅媽立即答應了,她不是想贏父親什么,是圖大家樂上加樂。于是,你飲酒,我吃肉的,場面甚是熱鬧。許多年后,我在栗子山公墓,也在其它地方,每每想起這一幕,便今胡思亂想:舅媽抽煙喝酒甚烈, 父親又是吃肉大王,一個因肝癌致死,一個因腦梗而罹難。這是否有所關聯?他們走得都太早了呀!一個六十歲,一個六十九歲!嗚呼哀哉!
父親的墳是我重點祭拜的。姐姐們會擦凈墓碑墓穴,清掃周邊。獻上花籃和水果點心等祭品。母親由姐姐的女兒陪著,在兩步遠的地方,念讀《圣經》。她是我父親全癱之后,開始皈依基督教的。這是她心靈的一絲寄托,我們給予尊重。我將白酒斟了三杯,灑落墓前,又斟上一杯,置于墓穴上。點上六種不同的煙,都是好煙,有的是父親在世時偶有嘗過的,如熊貓牌,中華牌,多數是父親從未吸過,甚至不知其名的,如芙蓉王,云煙,大重九等,這是我平常留心保存的,僅留幾包,此時方派上用場。為父親一一點燃,六支,各不相同,輕擱于酒杯旁。其余的我則焚燒了,也是給父親的。有時,我還會帶一本自己寫的書來。那本在父親過世快20年時,我趕寫出版的《從修鞋匠到“鐵裁縫”一位勞模父親的故事》,記錄的是父親生前瑣事,字里行間,也浸透了我的摯深的思念。我把它一張一張撕下,放入火中,我是想讓父親讀到這本書的每一頁,我是想他知道,我以前與他交談甚淺,甚少,片言只語,也從來沒和他說過一聲愛,但我是全身心感受到他的關懷,他的做人做事的男子漢的擔當,他識字不多,卻有見識,有情懷和多藝的才能,他為港區,為小區所做出的貢獻,他為兄弟朋友的真情實意,他為我們這個家,每一個人所瀝血嘔心的愛!我要對他說:“我們永遠記著您,愛著您,爸爸!〞我是一個從不在別人面前,掉眼淚的人,此刻面對父親的墓地,這父親永遠的居所,我哽咽不止,淚流滿面。是悔恨?是委屈?是思念之苦?還是百感交集?我相信父親在注視著我,他在傾聽,在用心關注。他會傳遞給我一種無窮的力量。每次我上墳后,都渾身輕松,許多煩惱被拋諸于九霄云外,風輕云淡,心境澄明,有一股腳踏實地,只爭朝夕的精氣神,在周身涌動。而年邁的母親,她也會比以往精神抖擻,元氣復來。
2017年,舅舅絕然而去!2022年,在鎮江的三姨娘也故世了。沒幾個月,大姨娘也去世了!三姨娘70歲后便患病,幾次從死亡線上被搶救過來。這一次她沒熬過去。89歲告別人世。大姨娘無病無災,前幾年還坐他兒子騎的電動車,以車代步。那一天晚上,她有點不適,上床睡了,再也沒醒來,那年她96歲,是有福之人。他們都是好人,善人,本分人,平平凡凡之人,他們如一縷輕煙飄去,沒有多少會記掛他們。但他們給過我愛,也以他們的言行,無聲勝有聲地告知我一個道理,樸素而永恒:這世上絕大多數人,都像他們一樣地生,一樣地死,是實實在在,勤勤勉勉地過日子的。
如今我到栗子山,上上下下的祭拜,至少也得化上一個時辰。除了我提及的這些已逝的親人 ,還有好多我曾見過或知曉的,或是遠房親戚,或是母親當年有過來往的朋友。每一次掃墓,都讓我愈發思念這些親人,深悟感恩之詞,也看清自己的人生。
清明的栗子山,常常雨霧如簾,卻遮不斷視線,澄澈的心域,卻又模糊了分界。 生與死,共同一個感傷,而又溫馨的相見。昨日與今天,也在一掊新土,與一束花香中,聚攏又彌散。活著的,從煩擾中,得到片刻的靜謐,逝去的,也在寂寞中,擁有喧鬧的瞬間。這是一個沉思的日子,混沌的頭顱,也清晰了路的兩端。認知了起始,也明白了未來。
面對栗子山,我還有一個強烈的感覺:即對死亡,愈來愈不害怕,穿行在墓地中,像穿行在故鄉人的目光中,那些安息者,與我的先輩在一起,對我沒有絲毫的敵意。
真的。在流動的人群中,我卻常心生疑云,言行舉止,都小心翼翼!
栗子山,再小,也是我心中最雄渾,也最親情的山峰!
四、飄落的舅舅
在鎮江,除了孩時相處過的外公,最喜歡,也最關心我的,是我的舅舅,我最愧疚,最想念的,也是我舅舅。 不夸張地說,小時候我感覺舅舅就像一個神的存在。
舅舅大眼,高鼻,厚嘴唇,相貌堂堂。不怒而威,卻絲毫沒有強悍蠻橫的粗漢的氣味。他臉上常帶著笑意,說話也是笑吟吟的。他抽煙,煙癮不大不小,也喝酒,八十歲辰壽,還喝了好幾兩白酒,還興高采烈,為大家唱了兩首歌,中氣還十足。他的身高,八十過了,還一米七五十左右,年輕時顯更高大挺拔。母常說,舅舅年輕時常打籃球。他身上的一種男子漢的魅力是天賦的,站著,坐著,不說話,就令人有一種壓艙石的感覺,頂天立地,完全可以為人依賴。我是為有這樣的親舅舅而自豪驕傲的。
舅舅,比母親大幾歲,是外公外婆唯一的兒子,其他都是女兒,健康長大的有五姐妹。舅舅與母親的兄妹情也最深,看得出他們彼此的情感,同氣連枝,手足情深。
母親好多次提到過,當年舅舅也到上海工作過,時間有一兩個年頭,后來他還是返還鎮江,安心就業,娶妻生女,贍養老人。 他在家門口擺過氣槍擊球游戲灘,推算下來,應該是在上世紀60年代末。可能是業余兼職,賺點小錢,以貼補家用。對了,舅舅雖是一個大男子漢,但在家里他是溫和慈祥的。也是的的確確的一個顧家男!
舅舅的本職與我同行。我也是高中時,以及后來進入城建專業學習后,才發現他原來在建筑公司工作,而且擔任過項目經理一類的職務。他的一只書架上,有一格就擺著一溜書,盡是建筑管理方面的內容,《項目經理必備》等書,更是赫然在目。那時舅舅已退崗未退休,在家休養。可能系工傷之故,似無大礙,也沒聽他和家人細說。但他有一些鎮江建筑公司的朋友,逢年過節會來看他。他壽辰慶生,他們也會來,我也與他們有過一面之交,有一位在職總經理聯系過一陣,他想讓我幫助他們在上海找些活干干。那是上世紀九十年代末和本世紀初,終因我雖身負要職,卻歷來不愿插手此事,惹事生非,便愛莫能助,不了了之。不如是否因此傷過舅舅。他的二女婿是他同一建筑公司的,還是他的徙弟,據說,他看他本分,忠厚,便將二女兒許配給了他。寫此文時,想多了解舅舅的情況,欲問身旁的母親,又不敢問。怕她想法紛亂,更怕引發她的悲傷。
舅舅疼我,將我有別于他其他的外甥,在幼時我便深有感觸的。我去鎮江他家住玩,少不更事,把肥皂扔進他的大魚缸里,魚缸里的魚,無處逃循,被一個絕無謀殺動機的小孩子下毒而亡,真是有冤難訴。那可是舅舅的所愛呀!但舅舅對我末置一句呵斥。他只說了一句:”沒什么大不了的。不過,要不是小林,我就不那么客氣了!“小林是家人對我的昵稱。當時我母親,舅媽和兩位表姐都在。那還是很久之后,母親向我提起的。倘若他當年對我暴怒,指責聲聲,我的記憶一定會記住這可怖的一幕。事實上,我的記憶平靜溫和,從未有過那時的恐懼挫傷的痕跡。
因為我喜歡,他又將僅剩的一把氣槍送給了我。他只是叮囑我,槍口不能對準人!我擁有這把氣槍,玩得不亦樂乎。在我們小區,也讓許多大大小小的孩子羨慕至極,我也憑借這一把槍,身后多了好幾個“跟屁蟲”,唯我是瞻,也由此入門,日后的真槍射擊,也獨占螯頭。更重要的是,舅舅的囑告,成為我待人的一個準則,槍不對人,也不傷人,任何時候,更不要傷害無緣無故的人。
舅舅從來對我都是高看一眼的。我中學暑期愿意到鎮江家玩。舅舅也是我最盼望來上海的長輩。他與我熱切交談,親戚說,他是待我為兒子似的寵愛。舅舅舅媽只生了兩個女孩。第二個還是女孩時,他們改她起的小名,就是小男孩特征的,叫:“小二子“。后來也視她為男孩一般養育,直到她成家,都是如此。最明確的特征,是讓她抽煙喝酒。若讓我與她比試這個,我輸得一定慘,斗不過這小女子。如今,她也有孫輩了,酒癮煙癮還不小,令我這大丈夫也甘拜下風。
高中后我考上城建路橋專業,與舅舅的關系拉得更近了。暑假,我還沒去報到,電話先向他報了喜。舅舅舅媽都很高興,說要陪我到南京長江大橋去看看:“你學路橋的,一定要去大橋看看。”南京長江大橋我還沒去過,但課本里早就念到了,還知道大橋的總設計叫茅以升。他也是鎮江人,是鎮江人的翹楚。于是我去了鎮江,舅舅舅媽討錢買單,一路南京行,一路吃喝。他們陪我在大橋上走了一個來回。橋坡太長,嬌喘吁吁的舅媽,走得很是可憐。舅舅與她走得稍慢一些,我邊走邊東張西望,在橋塔上留了影,還見到了全副武裝的戰士值崗,人站得杉樹一樣筆直。這一個來回的許多細節,在我今天的腦回路中,依然清晰突出。
現在想起來,舅舅看我長大,在我什么年齡,說什么話,但都像對大人一樣平等的口吻,親切而且實在。我喝第一盅白酒,就是成年后在舅舅家喝的。舅舅倒的酒,說長大了,男子漢應該喝一點酒。之前,我在家喝過幾口黃酒,那是父親高興,讓我品嘗了幾口。還沒喝,膽小謹慎的母親便聲調提高了幾度:“小把戲不可喝酒呀,喝醉了不得了。”在舅舅家,母親不在,她也眼不見,不必擔心了。我連喝了三盅,除了身子熱乎乎的,其它感覺都稀松平常。再喝,絲毫沒啥問題。但我就此打住了,舅舅也沒勸我。我由此知道,我的酒量是拿得出的,是爹媽給的。
那喝酒的場面,如畫一般,還在我腦海。一張小餐桌,齊膝高,置放在客廳挨近院子,桌上菜碗茶碟擺滿,酒菜飄香,有陽光從院子上的天空斜射下來,明晃晃,還有些許暖意。我們都拿小凳小椅子,圍坐著。舅舅背光而坐,我則坐北朝南,一幅休閑愜意的情景。
舅舅五十,六十壽辰時,我都去了。在薛家巷里放鞭炮,一掛掛如炸豆般爆響,二腳踢則竄上天空,“呯,叭”地兩聲巨響,多半是由我拿著卷煙點燃的。我是由衷地希望舅舅笑容常在,快樂幸福,健康長壽的。
我的工作有長進,他也為我高興 。他說他知道我會有出息的。但他當面夸我的并不多,只是一如既往地溫和,與我聊些不深不淺的事。他真是以我為驕傲的,因為他的好多我陌生的鄰居和朋友,也有的拐了幾個彎,與我沾親帶故的,初次見我,都會說他們知道我:“你舅舅老是在夸你。”
也是在舅舅家,他對我說:“發妻不可休。”聽說,是舅媽追的舅舅,舅媽家的條件不差,舅舅找了她,他們互相恩愛,也互相關心。我沒聽聞也更沒見過他們紅臉。但也知曉,舅舅的女人緣不淺。好多年輕些的女孩,叫她干爹。舅媽也不嫌煩她們。他生日時,就有好幾個登門祝壽,他向我一一介紹她們的名字。舅媽進得廳來歡迎。我猜想,不僅是舅舅的男子漢的氣質,還與他的樂于助人,善解人意和生活的淡泊與睿智有關。我認識的作家金宇澄的作品《繁花》,經香港導演王家衛“十年磨一劍”,播放后,由電視劇《濟公》主角扮演者游本昌“出山”,近九旬老人演活了其中一個“爺叔〞,多少觀眾感嘆,他們人生中也多么想碰到這樣一位“爺叔“呀。我想,舅舅便是鎮江一個“爺叔”,那些能夠被他認可的人,也是幸運之人。我相信,這位人生的“爺叔”,一定給他們有過點撥和啟示。我就得到過他不止一次的指點。雖我并非處于迷津,但他這委婉而具慈愛的提醒,是讓我有益無裨的。
他是過來人,也是頗有智慧之人。我最早知悉“難得糊涂”,以及知道這出自于古代一個叫鄭板橋的名人,是在舅舅舅媽臥室的墻頭上。“難得糊涂 ”四個字,是人生的大藝術,寬廣和豁達,方能在世事紛紜中,分寸不亂。要做到這一點,并不容易,但只有知曉了這一點,才能在漫長的生命中,去訓練,去感悟,并終有所獲。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我已發表上百萬文字。還獲得過《萌芽》文學獎,舅舅得知,又對我敲木魚了:“寫作要當心,惹事的不少。”他言語不讀,但字字有份量,我明明白白他的意思,為人做事作文,一直小心謹慎,與他在我耳旁的這句叮嚀,也自有關系。
他學歷高中,沒讀過多少書。要言不煩,卻令人銘記。
我后來公務甚忙。去鎮江少了。有一次舅媽六十壽辰,母親要日夜陪護全癱的父親,我代勞了。那時舅舅舅媽見我都很高興,聽說舅媽患了肺癌,我咨詢了醫生,從藥房買了一些補品。舅舅特地對她說:“小林給你買補品了,你好好康復。”那一刻,舅媽投來的目光是無力的,透著說不清的無奈。那一次,舅舅和家人是隆重為舅媽祝壽的,也許想以喜沖災,保佑舅媽痊愈。但這一次不久,舅媽溘然長逝。母親想見舅媽的最后一面,由我姐陪去鎮江,我留在上海躺在床上的我的父親身旁。一年后,父親仙逝,葬在了鎮江。清明或者冬至,我和母親等家人去掃墓,每次舅舅都在栗子山公墓候著。每次吃一頓飯,小聚一會,碰過杯,也未及深談,就匆匆告別。
我平常送他一些好煙好酒。他八十壽辰,我公務纏身,沒去,兩姐姐去了。我知道他膝關節不好,路走不太動 ,買了一把輪椅給他。
我記得有三件事,我是愧對他的。一是文中提及過的,他將他的一位當年的手下,后來任鎮江建筑公司的老總介紹給我,老總也找過我兩次,是想在上海接個項目。我采用拖延術,婉拒了。這類水,盡是渾水,我任實職第一天起,就在心里設了柵欄,而且是鐵的,不予插手。舅舅絕對是為了他們公司,絕不會是私欲。但我沒能與他交心,若因此事傷害了他,錯在于我。二是他七十六,七歲那年,突然來到上海,住我母親處。我在外忙碌。大姐告知,舅舅可能有事請你幫忙。可能想在鎮江買房,知道我認識一些人頭,可以打個招呼。我當時真如三伏天的電扇,忙得頭頭轉。說心里話,也不想沾這種事,只說讓他等等。兩天之后,舅舅沒見到我,就回了。這一次我也有點憋悶。
2017年夏日的一個周六,我去探望獨居的老母親。她神色不安地告訴我,舅舅住院了,病好像不輕。我讓她與表姐接通電話,表姐說醫生診斷心血管堵住了,要動手術。我說你把拍的片子快給我傳來,我讓上海的醫生看看。片子很快通過手機發來,我迅即轉發給一位熟悉的專家。他也回得挺快,說是有血管堵住了,手術加兩個支架就可以。我說,如果請你去鎮江手術,方便嗎?他幾乎秒回:“沒問題。”我連忙電話告知表姐,請他們放心,這個病可以活。只要他們決定了,我陪上海醫生一起趕來。明天是周日,我估計公務無急事,何況是救人治病,救的又是我親愛的舅舅呢?!
當晚沒有他們的音訊。
第二天上午,我正要趕去母親家。大姐的女兒給我來電,我一聽,如雷轟頂:“舅公公沒了。他爬上醫院大樓,從九樓跳下了。”此時一股熱淚從我眼窩,噴濺而出。我楞住了!只聽她還在說:“她們沒打電話給外婆,怕她受不了。”誰又能受得了這一噩耗呢,在電腦書寫這些文字時,我也沒向身邊的母親親吐露一詞,這幾年,她好不容易從悲傷中走出,一言難盡!
母親讓我恢復了幾分神智。我感到心里沉重的壓力。我連忙趕去母親的住處。母親一晚上沒睡好,臉色愁云慘淡,她在為舅舅擔心。我按捺住悲痛,慰言相勸,說不用擔心,擔心太多,你自己的身體也不吃不消呀。讓她勉強扒了幾口飯。我又轉口委婉地說,要不我現在就陪你去鎮江,去看看。母親見我這么一說,又像敏感到了什么,說:“不會是舅舅不行了吧,你瞞著我什么?〞 我只能咬定沒這事,她卻稀里嘩啦地哭了。我仍是哄她,騙她。只到下午出發前,才又稍稍透露,說他的病狀不太好。
舅舅走了。表姐說他們告訴了舅舅,說我找了上海的醫生。還說,他們在病房外商量化錢做手術的事,舅舅聽到了,要撥吊水的針頭,不治了!他們絕沒想到,當夜,舅舅就墜樓自殺。現場見過的人說,這人摔得可憐呀,一條腿骨全碎了……
靈堂上,舅舅仰臥在鮮花叢中。臉龐還是那么端正,有型,面色略顯蒼白。他為何這么決絕地走了。是誤以為病情乃絕癥?還是不愿受罪,不想費錢,或者不忍拖累孩輩?抑或,他還有什么心頭郁結已深的疙瘩無法解開?這一切都無從知道了。
我與舅舅的來往,戛然而止。可我對舅舅的情,卻愈發濃厚,有時也愈發沉重,它纏繞著我的心,讓我常常夜不成寐!
我應該是對舅舅感恩的。而這人世間的感恩,如此飄渺虛幻,如此無處寄托,真是欲哭無淚呀!
也許好好做人,在心里記掛舅舅,就是一種感恩。
畢竟,舅舅對我的愛,是天空雪一般的純粹,并不為有所求而有所愛。
飄落的舅舅。那是我一篇短篇小說的題目,發表在《芒種》文學雜志上。那里,我將舅舅羽化為一只風箏,一只巨大的風箏。
這具風箏,與舅舅的肉體一起,已然飄落無影……
五、京江臍,蟹黃湯包及其綿綿情意
一個你熱愛的地方,也必然有你熱愛的人,景,物,美食更不會缺席,也不可辜負。
小時候,外公潦倒并已老邁,靠舅舅們贍養,也常年與舅舅家人住一塊,偶爾也會到上海,住在他最小女兒的家里。對最小的孩子,也即〝奶末頭”(這是上海的稱呼,母親說鎮江的說法是“小老巴子”),長輩為最疼愛,老了也常常依賴。外公的“小老巴子“就是我的母親。他來看我們,既解悶,又添天倫之樂。何況父親也是孝順的好女婿。外公來時,帶給我們最多的是一種點心,母親說這是“老虎腳爪”。看外形,還真可以這般想象。我倒覺得它更形似糖榚,在上海,食品店都有,我們常見常吃。不過,糖榚甜膩,還油油的。吃著外脆內嫩的,滿口糖味。“老虎腳爪“大不一樣,面呈焦黃,六個尖狀,正面突起。硬硬的,咬著費勁,面粉的本香,卻是愈嚼愈有味。但說實話,大城市里慣著的孩子,嘴都有點刁,我和姐姐們對“老虎腳爪”,不太愛吃,可這也是老外公的一片心意呀,我是一個乖小孩,在外公或者母親的投喂下,吃得也麻利舒爽狀。外公過世后,我們很少再吃這個食物。但對外公的思念,也總讓我想起這一食物,覺得它嚼勁足,有一種特別的嗞味。而后,木訥的我,直到寫這篇文章,才知這個食物的背景出處,覺得它的紆尊降貴。
原來這玩意,在鎮江是個寶,與上海的“四大金剛”可以一拼。鎮江上了一些年紀的,都吃著這個長大的。在上海灘卻找尋不見了。老虎腳爪的烹制,是挺費功夫的。據說當年駐扎在蘇北的新四軍戰士,靠著這個充饑,抵御國民黨反動派的進攻,佳績連連。還據說,更早的年代,它作為貢品呈獻皇上,皇上賞諸臣品嘗,都個個吃得滿嘴噴香。所以,在鎮江還有一個說法,如若鎮江朋友沒請你吃過,說明你們的關系不夠鐵。如若你到鎮江,沒吃過它,那說明你還是一位門外客,對鎮江至多一知半解。
老虎腳爪在鎮江還有一個大名或曰學名,大氣,豪氣,又接胎氣,還顯自然之氣。叫:“京江臍。”真是一個好名字!說鎮江是當年華夏的一個突出的臍眼不為過,也挺形象 ,它扼南北要沖,得山水之勝,古渡口西津渡,便是一個褶子。 我后來在鎮江老巷的街角,見過現烤現賣的。有位親戚買了兩只 ,共同品味。吃著覺得仿佛接了一場地氣,人勁爽許多。
還有一種鎮江美味,是斷忘不了的。那是蟹黃湯包。早期是鎮江親戚來滬帶來,或者是父親母親去鎮江帶回的。用一個扁圓的,形似“飛蝶”的竹編簍子外包裝,里面用防水牛皮紙包裹。一簍有20只左右,擱在冰箱里,要吃時,隔著清水蒸個十來分鐘。端上桌,她皮薄餡足,飽滿水靈,身子顫顫的,未食已有一種味兒鉆進鼻孔,令人垂涎欲滴。倒一小碟醋,紅花配綠葉,才才配佳人,醋必是鎮江香醋。然后輕輕地咬一口,慢慢地吮吸其中湯汁,一股鮮美入口來。再一口一口吃包子,舍不得吃呀,細嚼慢咽的,放慢吃,就是拉長了享受美食的好時光。真的是美不可方物,任何包子比不上它的味美。我有時一吃就是七,八個。父母舍不得吃,盡可能讓我多吃。那時,八十年代初,平常人家,這真是稀罕的,桌上見不大到的美食了。
乾隆六下江南,品嘗到此物,連聲叫好。以后將此欽定為貢品。要求隨時進貢,以飽口福。吃著幾回,愈來愈覺得這個美食,精美入味,堪稱一絕了。
那回我初戀的女友上門來,父親連忙加蒸了十只湯包,給她端上了。她是第一次吃到,吃得十分愜意。父親自己舍不得吃,見我們吃得高興,他也很高興。遺憾的是,數月之后,我們就分手了。不知道她還記不記得,這美味的蟹黃湯包。
后來無數次品嘗過,帶回過蟹黃湯包。每次到鎮江,回家必帶回一大摞。自己吃,家人吃,也送親朋好友品味。總覺得坐在鎮江宴村店吃的蟹黃湯包,味道最鮮美。包裝帶回的,也差強人意。
肴肉,又叫水晶肴肉。母親一直說是“水晶siīao肉。”我頗為不解,菜名明明是佳肴的肴嘛! 難道她念的是以訛傳訛的白字?母親文化水平不高,我和她自小在常識層面,有不少可笑的沖突,比如我玩手電筒,裝的是電池,她都反復讓我當心,不要觸電了之類,所以我斷定她的讀音,注定是錯的。吃了半輩子的肴肉,對它成品后光滑晶瑩,鹵凍薄亮,食時又嫩鮮酥香,油爽滑潤,甚是難忘。到今日才知曉,這款名菜,選自豬前蹄,剔去骨后,在肉面戳的小孔上,灑上硝水,之后再用鹽粒揉洗 ,經過一番水泡,去澀,洗凈,焯水,加入鹵水,清水,以及裝有八角,蔥姜,花椒的小布袋,灑鹽,酒花,旺火煮沸,文火再煮3個小時,直至煮爛,后再出鍋加工,濾去浮油,冷卻成凍。才算大功告成。
放了硝的鹵肉,既增添風味,肉澤也鮮亮,防腐的作用也很明顯,反之,色澤暗淡,也不可久藏。顯然,漫長的時間里,在享受母親家鄉的美食同時,我也冤枉了母親。這一點足以讓我徹悟,世界之大之精微,真是不容人狂妄的。倘自以為是,誤解乃至鑄成冤假錯案,都大有可能。沒文化,但比我更早更深地了解鎮江的母親,無言地給我上了重要的一課。
母親出生在鎮江,14歲到了上海。14年,5100多天,在這個城市生存。我累計起來在鎮江的日子,也只是分散的幾十天時間。生活于一地,比浮光掠影地觀覽,無疑要實實在在地多!作家所謂的深入生活,是否可以由此得到某種啟思呢!
從小由父親對母親的關心中,我們就知道, 母親最愛吃的是麻油馓子。那時食品店里有售,細細地盤成一團,油光光的,脆而又酥,吃在嘴里又香又甜。聽說這個食物很補,以前鎮江女子做月子,送上幾把麻油馓子,置水鍋里煮沸,再補上一個母雞蛋,一勺大紅糖,就是上佳食物。還有一說,將馓子裝在食品盒里,是彌兄珍貴的禮物,皇上不僅呈送幾位忠實如狗的老臣,還送給心中的幾位佳麗,這引得多少人充滿憧憬呀。
鎮江有幾件美食,還是我長大后,尤其是20年后,在鎮江街頭遇見,由感知,喜愛,到無盡回味,漸漸地入迷的。
鍋鍋蓋面是典型的一種。以前只知道這是湯面,但在鎮江的一位學生引導下,到一家據說是百年老店的面館,古色古香的建筑和裝飾,與這歷史悠久的鍋蓋面相互映襯,倒也別有情趣。一碗面醇厚厚的口感,湯汁濃郁獨特,配上香醋,更是別有風味。它是鎮江的陽春面,與我愛吃的上海陽春面何等相似,又各有千秋。讓我想起霍金的宇畝性的命題,叫做遙遠的相似性。是的,也許我們走出自我圈禁,方能遇見更多我們意想不到的生命抑或其它事物的孿生密碼。
鎮江美食林林總總。我嘗過的還有糖醋羅卜干,炒繕絲,清燉蟹肉獅子頭,清蒸鰣魚,百花酒燜肉等。有的吃了好多年,吃得也很心儀。卻不知道它們原來出自于鎮江,而且是有史記載的鎮江美食,我這個半個鎮江人,是不是有眼不識泰山了?
按美食的標準,香醋也許不可納入美食系列。但無醋不食,無醋不康。無醋也不歡。各種吃食,如果缺少了鎮江醋的小小的參與.,各種美食的味道,一定是不是會大打拆扣?我推崇鎮江恒順香配醋,它的品質不俗。是醋中佼佼者。其它醋我一聞,就覺得差勁許多,這是不是我與香醋之間早已心存的某種感應呢!前些年,朋友還贈我一款健康醋試試。說是還有降血脂和降高血壓的功能,每根手指粗短的醋管,比香醋似乎還有絲甜味,口感不錯,我舍不得多喝,一管分成兩天吃,一段時間下來,終于都吃完了,心里還有一點失落,再吃其它的,減味了不少。尋思著什么時候到鎮江,找到恒順公司,多買些,自己喝,也送幾位朋友,讓他們也吃點醋,有利健康!
另有一些美食,比如,東鄉羊肉。茅山老鵝,延陵鴨餃,金山寺素齋等,我還沒好好品嘗過,想起來有點缺憾,也有些虧,這么多年了,怎么就沒入嘴過,還好意思說鎮江是自己的老家嗎?但一想到鎮江三怪:鍋蓋面,香醋,都吃過,長江三鮮:清蒸鰣魚,清蒸刀魚,紅燒河豚,也都下過肚,鎮江頭牌正宗的宴村酒店,大華面館,也都不止一次地去過,心里才略顯平衡。
注:安諒散文《他鄉是故鄉:我的鎮江情》(已刊《金山》文學雜志2025年第5期。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