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植的海棠樹

 

作者：王廣東

 

我搬到鄉下老宅快十年嘍，城里那小院，平日里也就不大回去了。今年清明放假，收拾完屋子，得閑了，才想起去院子里瞅瞅花草。

 

不經意間，就瞧見棵高過我頭頂的樹，枝繁葉茂的，海棠花開得熱熱鬧鬧，一層疊著一層，像把撐開的花傘，把春天的精氣神兒都攏在一塊兒了。我覺著新奇，拿手機一掃，才知道是棵海棠樹。

 

我對植物懂得不算多，可海棠樹，因為讀過些詩文，印象挺深，特別是西花廳海棠的事兒，一直記在心里。這棵海棠樹在院子里悄沒聲兒地長了這么久，也不知道花了我家那口子多少心思。

 

五年前春末，我家那口子笑瞇瞇的，興高采烈抱回棵樹苗，跟我說：“當家的，這是車厘子樹，賣家拍著胸脯保證，明年指定能開花結果，到時候咱就能吃上自家種的車厘子啦！”

 

我看那樹干細得跟鉛筆似的，心里琢磨：“明年就結果？怕沒那么容易。”那時候我整年在外面忙，日子過得快，那樹苗還有我家那口子當時的高興勁兒，慢慢就淡出我腦子了。

 

千禧年，我創業剛有點起色，忙得腳不沾地。老爺子突然身體不舒服，我家那口子知道后，立馬帶著老爺子上醫院。在醫院里，一會兒排隊掛號，一會兒著急忙慌找醫生。檢查完，醫生臉色挺嚴肅，說要做手術，可手術效果也就維持一兩年。我家那口子急得不行，聲音里都是擔心，趕忙打電話跟我說：“你在京城認識人多，看看能不能聯系個更好的醫院，咱可不能就這么放棄。”我一聽，心里像被揪了一下，趕緊放下手頭事兒，到處托人打聽。還算運氣好，朋友幫忙，最后聯系上305醫院擅長治這病的醫生。

 

老爺子一輩子種地，沒咋出過遠門，在那窄巴巴的車廂里，渾身不自在，心里直發慌，手不停地搓衣角。

 

我家那口子瞧見了，輕輕拉住老爺子的手，輕聲說：“爸，您別擔心，咱們去的可是挨著中南海北門的好醫院，好多人想去都去不了呢。等病好了，咱回家，您還能接著擺弄您那寶貝三輪車。”一路上，她嘮嘮叨叨說些寬心話，從北京的熱鬧講到病好了以后的日子，就盼著老爺子能安心。

 

十年前，我工作上碰到個大麻煩，項目資金鏈斷了，我就像掉進面缸的耗子，急得不知咋辦才好。我家那口子知道后，雖說她向來膽小，走夜路有點動靜就嚇得哆嗦，可這回，眼神里透著股子堅定，啥也沒說，簡單收拾包袱，一個人就踏上千里路來陪我。

 

那幾天，天氣預報說有暴雨，我擔心她路上不安全，她總在電話里讓我別操心。后來我才知道，她坐的大巴車半道遇著積水，停了好幾個小時。車廂里又悶又熱，周圍人都在抱怨，她心里也害怕，可一想到我在等她，就不停地給自己打氣。等她出現在我面前，整個人狼狽得很，頭發亂蓬蓬的，衣服被汗水濕透，一臉疲憊。我看著心疼，緊緊把她抱住。

 

后來，我家那口子跟我說：“媽快七十歲生日了，你這邊事兒多走不開，我回去給媽過生日吧。”說完，就默默去收拾東西準備買票。我望著她的背影，心里頭又是感動又是愧疚。

 

我知道她一個人走這么遠，心里肯定緊張。可她決定了，背影看著單薄，卻透著股堅定。她彎著腰，仔細地把給媽的禮物一件一件放進包，動作沉穩又帶著點急。我能感覺到她心里的糾結，又怕獨自上路，又放心不下媽，一心就想著給家里盡孝。

 

她拉上包拉鏈，直起身，深吸一口氣，像是給自己鼓勁兒。我瞅見她肩膀微微抖了一下，那是害怕呢，可緊接著，她就用力挺直了背，穩穩地朝門口走去。我看著她背影，鼻子一酸，又是擔心又是為她的堅強和對家的心意感動。這些年，家里全靠她操持，我呢，總因為事兒顧不上家。

 

再看這棵誤植的海棠樹，賣樹苗的把海棠當成車厘子賣，我家那口子知道了，也就笑笑，轉天就托人弄來一麻袋棉籽餅。這海棠樹倒爭氣，三年就長得高過屋檐，花開得熱熱鬧鬧，粉白色的花瓣兒隨風飄，好看極了。

 

本想種瓜得瓜，沒想到種李得槐。這人吶，一輩子大多這樣。那賣樹苗的，恐怕早忘了這事兒，倒是我家那口子，一年又一年，修枝、除蟲、施肥，硬把這場誤會變成了一道風景。夜里起風，滿樹花影映在白墻上，恍惚間，就像她年輕時繡壞的鴛鴦枕——當初還嫌她針腳歪，如今看著，倒成了最耐看的物件。

 

草木有本心。這誤植的海棠，說不定就是天意。

 

作者王廣東，江蘇興化人。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