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棲心,時間釀詩
作者:提秀蓮
那歲深秋,鳳縣的山野浸透了顏色,滿山紅葉,層林盡染,正是文心相契的時節。我張羅著邀約寶雞、兩當、徽縣幾處文友,在秦嶺南麓小城(鳳縣)采風。那次午休,山風拂面,裹著清冽的秋意,茶盞輕碰間,兩當摯友王彥青向我低語:“我們那兒有位女詩人,雷愛紅,文字極是走心,每每讀來,如品新茶,余味綿長。”這名字,便似一片紅葉,悄然棲落心湖。
次年仲夏,兩當縣發起一場跨越“陜甘川”三省的文學攝影盛會,愛紅發來邀請,我們鳳縣作協一行五人欣然前往。兩日的時光流轉,穿行于青山碧水間,促膝于燈影書香里。方知愛紅才情如泉漫溢,散文、詩歌、小說,紛紛綻于《詩刊》《飛天》《星星》《作品》《青年作家》《朔方》《延河》《天津文學》《甘肅日報》《開拓文學》《暮雪》《隴南日報》。我默默關注,細細研讀她詩中的意象,那涓涓流淌的文字,洗亮了我的耳目,心底的欽佩,便如那山澗的綠藤,沿著巖壁悄然滋生,纏繞攀援。
又值四年前,鳳縣舉辦“紀念兩當兵變”全國文學攝影書畫征文大賽,愛紅投來組詩《西北的路標》:她在“我的小城里”寫道:“我的小城很小,如一粒塵埃,輕落在人間/在這里,歲月很小,剛好裝下恬淡的靜謐/街道很小,剛好盛下一雙雙腳印/炊煙也很小,剛好飄出晨昏的鄉愁/樓房很小,住得下一家家的歡樂……”;“鄉親們的心啊,每一顆小小的心/都剛好裝著一粒紅色的種子/從一九三二年四月的春天生根、發芽/從此,我的小小的城,開著火紅的花朵。”
兩當縣城與鳳縣縣城都屬“小巧玲瓏”類,文友曾笑言:“一支煙的功夫,便可游遍全城。”愛紅卻敏銳地捕捉住這個“小”,以之為精妙的支點,撬動起一個充滿張力的詩意宇宙:開篇即以“塵埃”之輕喻小城之微,瞬間將宏闊的歷史背景凝縮于一個具象的聚焦點。“塵埃”的意象,既是物理空間的渺小寫實,又暗含了歷史煙塵的滄桑感。后續連用四個“很小”——“歲月很小”“街道很小”“炊煙很小”“樓房很小”——這精妙的復沓與排比,并非簡單的體量描述,實以“小”為器皿,盛放“恬淡的靜謐”、“生活足跡的綿延”、“晨昏鄉愁的流轉”與“闔家歡樂的煙火”。這極致的“小”,恰是對平凡生活最深沉的擁抱與詩意的淬煉,內核堅韌豐盈。繼而筆鋒轉向:“鄉親們的心啊,每一顆小小的心/都剛好裝著一粒紅色的種子”。“小”心與“小”種子呼應,“剛好裝下”的宿命感,瞬間引燃磅礴的精神能量。
而“鄉親們的心啊,每一顆小小的心/都剛好裝著一粒紅色的種子……”:視角由外而內,從物理空間轉向精神空間。鄉親心的“小”與“紅色種子”的“小”形成呼應,但“種子”這個意象瞬間引爆了巨大的精神能量。“剛好裝下”的“剛好”,是宿命般的必然,也是歷史選擇的精確刻度。這“紅色的種子”,是革命理想、是歷史記憶、是精神基因的濃縮象征。它自“一九三二年四月的春天生根、發芽”,將個體的“小城”與宏大的革命歷史事件(兩當兵變)緊密相連。于是,“塵埃”般的小城,因其承載的這粒種子,而獲得了超越物理空間的意義,最終“開著火紅的花朵”。這“火紅”,是革命精神的賡續,是歷史記憶的鮮活,那是信念點燃的火焰。
愛紅以微觀視角切入,通過“小”與“紅”、“塵埃”與“花朵”、“種子”與“燎原”的意象轉換與張力對比,成功地在個體鄉愁與地域的肌理中,完成了從“小”敘事到“大”精神的躍升。每次回讀她這首詩,心弦都會為之震顫。她筆下那“剛好裝下”的恬淡與鄉愁、歡樂與火種,是如此貼切,如此真實,仿佛就生長在每個人記憶深處的小城里。
去年四月,春深時節,一封來自秦嶺深處的郵件翩然而至,落在我遠在合肥的書案上。那是愛紅寄來的厚重饋贈——兩當縣“緬懷守初心·建功新時代”主題征文活動的結晶:《故道印記》散文卷與詩詞卷。這卷帙從兩千余篇(首)投稿中沙里淘金,精選而成。令我欣喜的是,自己的一組小詩,也忝列于《故道印記》詩詞卷之中。一同寄來的,還有她新近付梓的詩集《讓時間來完成》。墨香猶存,指尖撫過書頁,心中暖意頓生。
《讓時間來完成》詩集開篇之作《素描》(原刊于《作品》),以高度凝練的意象群,勾勒出一幅充滿存在張力的生命圖景:“桂花的香味竄進院落/暗合體內的愿望,猛烈而優雅/無花果低下頭,托著紫黑的果實/任一只金翅雀啄開她成熟的外皮/甜蜜顯露得像心事/只一顆果實掛在枝頭的石榴樹,初探秋天/仿佛在命運的路口拽回自己。”愛紅此節《素描》,以嗅覺通感(“桂花的香味竄進院落”)撬開知覺閘門,“暗合體內的愿望”揭示氣味作為潛意識的幽微觸發器,其“猛烈而優雅”的悖論式并置,暗喻生命原欲的不可控與審美化呈現。“無花果低下頭,托著紫黑的果實/任一只金翅雀啄開她成熟的外皮”——此間“托”與“任”的姿態,是成熟生命對消耗與獻祭的靜穆接納。“甜蜜顯露得像心事”,將內在私密情感(“心事”)外化為可感的物質性“甜蜜”,完成一次精妙的“具身化”轉喻,甜蜜即存在敞開的痛楚與歡愉。最末鏡頭聚焦于“只一顆果實掛在枝頭的石榴樹”,其“初探秋天”的試探性姿態,被賦予主體性抉擇:“仿佛在命運的路口拽回自己”。“拽回”一詞力透紙背,昭示個體在時間洪流(“秋天”象征)與宿命節點(“路口”)前的剎那自覺——它不是被動承受,而是以近乎暴烈的內省力,試圖在消逝的必然性中,錨定自身存在的坐標。寥寥數行,愛紅以植物為喻體,完成了從感官覺知到生命獻祭,最終抵達存在主體性瞬間覺醒的“元隱喻”建構,在物象的靜觀中爆發出驚心動魄的精神能量。
其第一部詩集《慢城流光》里也有一組《素描》,是以“晨曦微露”解題,已奠定觀照萬物的澄明心境:“初夏的山巔,昏明相隔/巖石、密林、陽光/源頭的水,一片喧響/我仰起臉,你的花開了/神在看你/我在看你/觸動,是我的眼神”。詩中構建“神性—人性—自然”的三維凝視場域。巖石、密林、喧響之水,是“原初存在”的現象學地基;“仰起臉”的詩人與綻放之花,構成生命間的互文性覺醒;而“神在看你/我在看你”的復調視角,則揭示觀察本身即是存在之澄明,“眼神”由此獲得超越性“觸動”。
“我只是有時睡去/醒來,我記得紅葉在飛/‘唇上印了一記涼如清露的吻’/夜深了,聽的人睡了/時辰已晚,你是山風走來/我的眼睛看到這長長的一生……” “睡去”象征沉淪于日常的非本真狀態,“醒來”則是對存在瞬間的詩性捕獲。記憶中的“紅葉在飛”,以動態意象凝固時間切片——飄零的紅葉既是自然物象,更是生命流逝的元隱喻。唇間那“涼如清露的吻”,乃自然神性的具身化顯靈。清露之“涼”刺破蒙昧,如“靈光”的瞬刻震顫;“吻”的親密性則將遙不可及的神性,轉化為可感可觸的體驗;“夜深了,聽的人睡了”——大眾在沉睡中失語,詩人遂成孤獨的守夜者。“時辰已晚,你是山風走來”,“山風”作為時間/神性的雙重化身,以流動的不可見之軀,叩響覺醒者的門扉。最終,“我的眼睛看到這長長的一生……”,以詩性凝視對抗虛無,在剎那頓悟中照見存在的整全圖景。“長長”不復指向物理時間的綿延,而是靈魂在神性之風中展開的褶皺式深淵體驗。
兩首《素描》對照:《讓時間來完成》開篇之作以“桂香竄院”破題,借植物“元隱喻”鏈,于物象獻祭與抉擇迸發主體覺醒的力;《慢城流光》之篇則以“晨曦微露”啟幕,構“神性—人性—自然”三維凝視圖景,于復調觀照抵達存在澄明——《慢城流光·素描》乃靈魂于“山風”般神性之風中舒展褶皺,照見永恒“整全圖景”;《讓時間來完成·素描》則是生命于“命運路口”以“拽回”之決絕,在逝川中錨定剎那“存在坐標”。
詩集名《讓時間來完成》本身即凝練的存在主義詩征——舉重若輕的宣言,暗含對生命進程的謙卑體認。它昭示深刻辯證:時間為顯隱、成毀、悲喜諸相之終極賦形者。愛紅的獨特詩性,在于以筆為犁,墾殖時間荒原上的精神綠洲。
說來有些赧然,愛紅的詩集《讓時間來完成》,我竟未能一氣讀完。非是不愛,實在是時間被襁褓中的孫兒——溫柔地“霸占”了。我的時辰,碎成了他酣睡的間隙,只能在他恬靜的鼻息旁,小心地攤開書頁,偷得浮生半頁詩的清涼。
去年回陜,心心念念將它塞進行囊中。火車咣當,穿過平原與山巒,窗外風景流轉如走馬燈,窗內,我沉入愛紅的字句里,仿佛也隨著她的筆尖,在時間的河床上淘洗星子。大半的光陰,就在這搖晃的旅程中,被詩句悄然填滿。
歸程再啟,行色匆匆,竟將那本讀到一半的詩集,遺忘在寶雞家中的案頭。像是把一段未竟的心事,遺落在了三秦故地的風里。初時懊惱,像丟了一枚珍愛的舊玉。然轉念一想,這何嘗不是另一種“讓時間來完成”?它暫時停駐在誕生它的土地,替我守著那一頁未翻開的懸念。所幸,指尖尚能觸摸時代的光纖。愛紅的新作,總如帶著晨露的枝椏,適時地探入微信的朋友圈。我得以在哄睡孫兒的片刻安寧里,在灶臺粥飯的間隙,在燈下獨坐的時光,細細品讀她筆下新釀的甘醇。一行行,一句句,都是她與時間持續不斷的私語。
更叫人欣喜的是,她的詩行,已如清溪匯入江河,汩汩淌進了《詩刊》的沃土,閃爍在《星星》的天幕。這光芒,是時間給予一位虔誠耕耘者的回響,也讓我這位未能終卷的讀者,心頭漾起一片與有榮焉的暖意。那遺落的一半詩意,在更廣闊的天地里,正被更多知音拾起、吟誦,完成它的遠方之旅。
作者簡介:提秀蓮,陜西省作協會員,寶雞市作協理事,合肥市作協會員,詩歌散文在《中國文藝報》《中國紀檢監察報》《中國財經報》《延河》《華文小小說》《中國藝術報》《西北信息報》《寶雞日報》《隴南日報》《商洛日報》等多家報刊發表幾百篇,岀版散文集《鳳凰之鄉隨想錄》。著有《行板如歌》、《花雨紛紛》散文集與詩歌集。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