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弟情長
作者:白庚勝
今年端午,正當我又一次重復著飲雄黃酒丶插菖蒲葉丶系五色索丶賞渡龍舟,以驅邪除惡丶祈求親友及自己的平安健康之際,我的二姐卻撒手人寰,什么樣的法力都沒能挽留住她八十三歲的生命。噩耗從萬里之外傳來,仿佛一輪清月猛然被濃云所吞沒,說不盡的哀傷與悲痛。
我的姐姐名月清,因在全家族所有姐妹及我的四個親姐姐中都排行第二,所以我們一般叫她為“阿慮”,意為“二姐”。二姐個頭不高,僅有一米六左右,卻長著一張白白凈凈的圓臉,正如倉盎嘉措詩中,那輪從東山頂上升起的圓月,永遠明亮在我的心中。
她眉清目秀,身材勻稱,既溫婉柔美,心靈手巧,又熱情似火,敢作敢為,能言善斷,成為全家族兄弟姐妹的主心骨,更是我父母最得力的助手,以及我與二哥最溫暖的依靠。
二姐之于我這個幺弟,絕對是一生中不可或缺的港灣與火塘。因為我的大姐丶大哥丶三姐丶三哥、四姐都于出生不久后夭折,父親久病在床,且于一九六四年去世,二哥長期在縣城上學,二姐也就成為我僅次于母親的存在,給予過我說不盡的關愛與呵護,直至協助母親與兄長把我培育成人走上社會,并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妻女,成了一個對社會與國家有所用處的人。而她自己,雖然也在少年時期被父母送到村小及離家十里外的龍山完小讀書丶成績優異,但最終為協助母親維持一家人的生計,為父親治病,供我二哥上中學,也為了孱弱無比的我健康成人,放棄了繼續升學的機會,甘心于終身與土地為伍,以延續納西族婦女萬古不變的傳統,把責任與苦難扛在肩上,卻把靠知識改變命運的可能,留給了我們兄弟二人。
好在她在為人之妻后不久就迎來了改革開放的偉大時代。她便省吃儉用,全力供給子孫讀書學習,奮發上進,使他(她)們各有所成,有的成了國家干部,有的上了大學,有的當了人民教師,有的當兵為國家站崗,用知識改變命運,實現了她的宿愿。這讓我每當仰望日出月落及北斗七星閃爍的天宇,總看見她披著羊皮披肩勞碌的身影。
想當年,二姐見我這個叫“八江”的幺弟太女性化丶太弱不禁風,自己又苦于沒有親姐妹,就一直把我當妹妹看待丶疼愛有加:一會兒讓我穿上肥大的納西族女子服裝在院子里走動,說是天生一個“納西小美女”,一會兒又夸我天生兩排皓齒丶一對酒窩,說長大后必定福大祿多,以增強我的自信心;她走親訪友總拉著我去開眼界,并多吃一口好飯菜壯身體;有一次她去束河看對象,又不忘讓我作陪伴。只因那天所乘馬車誤事把我丟失,害得她苦苦尋找一整天,斷送了一段美好的姻緣;由于我從小好學習,她在生下大女兒后回家時,非把買車票用的四元錢硬塞給我買書看不可,自己則揹著女兒步行九十公里山路回大具山鄉。我深知自己今天的功名利祿,絕非全憑了自己的聰明與努力,而是除國家培養之外,靠了親人的哺育,尤其是得益于父母、二姐、二哥等的心血澆灌。對此,我都點點滴滴記心頭。
二姐的青春時代,正處國家艱難前行時期,從而她見證了新中囯的歷史性巨變、發展丶進步,也經受了社會探索中的種種艱難困苦與一次次陣痛。在出嫁之前,她與母親除了在生產隊從事繁重勞動外,常常要在晚飯后于松明下推磨丶踩確,或是打草簾丶做草墩丶漿洗衣物丶打點女紅,每天晨雞未啼又去砍柴丶拉松毛丶采蘑菇丶拾蕨菜,而每天從生產隊分到的毛糧卻只有一人一天一斤毛糧,大多數商品都要憑票購買。由于沒有鞋可穿,一到秋冬,霜雪冰霰就會把她們的雙腳凍得開裂,或是在挖田丶??草時被剌戳傷,被螞蟥叮咬,只好在每天吃完晚飯后在松明下丶火塘邊,把如嘴張開的傷口合緊后再抹上白芨,貼以布片烤干,或擠掉黑血,于翌日晨又投身到日復一日的苦辛之中。但令我吃驚的是,我很少看見過二姐在發愁丶抱怨。她總是滿面笑容面對生活,聲色朗朗,哪像我只要受點委曲就鼻子一酸丶眼淚下掉。
二姐能干非凡,在母親的悉心指點下,她眼銳丶心靈丶手巧,一切都一看就會,樣樣都一聽就懂。在那些因武斗而斷路的日子里,沒有酒,母女倆就用玉米桿釀造;沒有糖,母女倆就熬棕子籽制作;沒有堿,母女倆就浸泡灶灰提??;沒有鹽,母女倆就托人從拉井秘密輸入;沒有染料,母女倆就用灶灰葉與黃蓮根丶核桃皮等染布,以保證我家的生活水平,保持在全村第二方陣之內。似乎,從來就沒有她們克服不了的生活困難,根本沒有她們闖不過去的生存關隘。
我年少時見過姐她痛哭僅有兩次次,一次是為父親開吊,一次是為了我。有一天,我因在糧場玩要時稍微動了一下一個水庫干部的獨生子的乒乓球而被這個干部搧腫了臉。姐姐知道后,與母親一起不顧一切闖入那個人家中評理,只罵他欺負孤兒寡婦必遭報應,一副十足的天不怕丶地不怕的護犢情懷。
二姐是個宅心仁厚的人。由于長相出眾,又品行良好,她的美名早已傳往十里八鄉,十七丶八歲上,就有許多鄰居的丶鄰村的丶城里的丶當兵的丶當職員的丶遠方的丶甚至外族的求婚者前來提親,弄得我們家常常門庭若市,但二姐總以“爹爹去世不久,兩個弟弟尚小,母親少不了女兒作伴”為理由一一拒婚,全身心呵護著我們這個風雨飄搖中的家。直到二十四歲那年,她見村中的同伴都已結婚,我二哥已在地區化肥廠當事務長,我亦已能當半個勞力幫母親做飯丶割草丶放牛丶喂豬丶打掃庭院,才正式答應成婚,戀戀不舍地嫁往他鄉。好在姐夫是個老實厚道的青年,且上過麗江中學,幾年前從挖路工人的身份恢復為農民以孝養父母。自此,她勤儉持家,善待鄰里,養兒育女,送走二老,轉眼間就近一個花甲過去。
進入新世紀后,有一年我回麗江開會,有一天竟在玉泉公園門口突然看見二姐戴頂草帽在廁所門口收費,把我嚇了一大跳。在她也驀然發現我在眼前后,二姐嫣然一笑說:自從孫子上幼兒園后,家中已沒多少事可做,自己也就來到這里`管管廁所收收費,一年也有萬把元的收入可以幫兒子一家作生活補貼。都是人干的,沒什么不好意思。我早先只知道二姐夫婦一直在老家種地丶養豬、養雞,每年都為在城里上班的兒子一家提供米丶面丶肉丶糖等各種支撐,盡一切力量減輕他們的生活負擔,可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我她在守廁所收費的事。二姐看出了我的心事:“為了兒女,為了生活,我什么都不怕。能為他們減點負擔就減點負擔唄”。她的話讓我又一次痛感到什么才叫“可憐天下父母心”。
而在二十多年前,二姐卻是另一番“可憐天下女兒心”出嫁的。在那個雞鳴喑喑的清晨,二姐與我母親又一次相擁而泣良久之后,帶著無限的牽掛“舉手長勞勞”,在無嗩吶聲聲丶無鞭炮齊鳴丶更因貧困加“破四舊”而沒有盛大慶典的晨曦中,冷冷的清風送她出行。她自己與我們都不知道,這一走該有什么樣的命運等待著她。我自然只會呆呆地目送著親如慈母的二姐幾乎凈身出戶,什么都舍不得帶走,連她的心愛之物一一紫色碎花背面也給我留下,讓它陪伴我上師范丶當教師,直至到北京上大學,成家立業,整整溫暖了我近二十年。不,是整整一生!
如此貧窮的生活,對當時的每個納西族農家女子都沒有兩樣,只是我們比別人因階級成份偏高而多受了些負面影響:不被允許入團丶入黨,不能當民兵丶被招工,不能參加村里的各種會議,從而心靈被壓抑得很沉很沉。只有我一人,幸遇一九七二年的“回潮”,在中考成功后成為所有兄弟姐妹中的唯一“漏網之魚”當上公辦教師,并從此一發而不可收。
二姐就沒有那么幸運,一次出工打公分石受了工傷,村干部卻不給予她公正的認定,而另一個同樣受工傷的村干部卻得到全額優撫。這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的處置,讓我們又氣憤又無奈,更養成了二姐不怕強者丶同情弱者丶好打抱不平,對人間不公深惡痛絕的性格。
出嫁后的二姐,依然時時刻刻牽掛著我們這個家。這是因為我們村在全麗江壩最為貧窮,加上遇社會大動亂,村里糧食年年減產,公余糧任務卻很重很重,瘟疫又連連不斷,僅我家就一連三年年豬病死亡,給天天做重體力勞動的母親、二哥及正在長身體中的我以致命的打擊。為此,二姐一家節衣縮食,源源不斷地把一批批大米丶白面丶紅苕丶紅糖、豬肉寄回家中作接濟,讓我們度過了一個又一個難關。
對于母親,她牽掛無比。除了天然的母女之情,還緣于一個永遠的傷痛:一次,母親在眼發燒后,打算去找巫醫看病。二姐力勸母親要相信科學,只能去城里到專區醫院治療。結果,遇上醫療事故,母親的左眼永遠失去了光明。于是,那種內疚與悔恨,令她痛不欲生,只能用一生千萬倍地償還。而那時我二哥已經長大成人,只有比他小十一歲的我仍在上小學,而且身體虛弱,二姐便對我就格外憐憫丶疼愛,視如己出。直到晚年,有時語急,她仍會誤喚我為“兒子”。忘不了一九八六年夏,我攜妻子回鄉結婚,她的賀禮竟是準備多年的一大堆臘肉、紅糖丶紅棗丶芝麻和自燒白酒及一大袋白米。面對此情此禮,我不由得想起當年她近乎落荒逃出似的出嫁情景,不禁熱淚奪眶而出。
二姐喜歡我有一顆善良丶向上的心,只要我在學習上取得一點點進步,都會為我而高興。在她看來,這也祘是我對她的關愛丶期待的回報。我知道,她的心一直在隨著我走昆明、到北京,飛往全世界;我上大學丶被公派留學、取得博士學位、出版一部部學術著作丶獲得一個一個獎項等,都成為她的子女們的最好身教,從而強行讓他們效仿之,不管接受不接受。
最近幾年里,我在退出一線領導崗位后朝花夕拾丶重操舊業,對自己早年搜集到的文化遺產資料作整理丶翻譯丶研究。每遇上不懂的字丶詞丶習俗,我就用手機向她請教。想不到,她雖年屆耄耋,卻記憶力超好,精通納西語與本地漢語方言,生產生活經驗又十分豐富,往往一問就能得到精準的回答。遇上不懂的,她也會讓我稍等數日請教多方后再告訴結果,仿佛一位年長的學者。如此一來,在我的學術成果中,不僅包涵了她往昔濃濃的情義,又平添了近年來她給予我的許多知識點。
眼看著我案上40部“大調”等納西族民間長詩整理翻譯工作正一天天接近尾聲,二姐卻突然“黃鶴一去不復回”,令我不禁黯然神傷。我早已知道這一天不可避免,但總是希望它來得更晚一點,以使她能多享一天含飴弄孫之福,盡可能實現她久懷的四世同堂之夢,并欣賞到我手中那些滲透著她的心血的學術成果問世。
永別了,我的二姐!她走了,永遠地走了,正像一輪明月消失在蒼茫的夜空,而她的音容卻在我心中撒下了恒久明亮的清輝,讓我永遠記住她的美麗丶善良與勤勞丶智慧。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