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上的界河(外二篇)
徐業君
我的手指剛觸到中英街的界碑,榕樹下的阿婆就遞來一支電子蓮花:"后生仔,掃碼添香油可得平安繩。"她腕上的智能表盤映著觀音像,紫檀手串卻連著藍牙耳機。街對面穿蘇格蘭裙的少年正用普通話吆喝:"哈啰喂同揮春聯套裝啦!"他腳下電子舞獅的LED眼珠里,倒映著我家門口的那對石獅子。
藥妝店玻璃墻忽明忽暗。穿校服的阿妹把面膜貼滿整張臉,手機殼卻是九龍城寨的復古款;戴貝雷帽的法國導游舉著自拍桿倒退走,鏡頭突然掃過關公像——塑像手里的偃月刀,不知被誰系上了巴寶莉的格紋領帶。轉角處突然啪嗒一聲,銅鑼鋪的學徒失手打翻焊槍,藍焰在潮濕的地面畫出香港地圖,老師傅卻抄起 tempered >手機拍下來發朋友圈:"手藝人也要數字化轉型啦!"
暴雨說來就來。我擠進關帝廟檐下,見供桌上的iPhone連著充電寶,香爐灰里插著支未拆封的電子煙。穿香云紗的阿婆突然掀開神龔布簾,捧出件刺繡龍袍:"九七老電影里梁朝偉穿過的戲服!"她抖落衣襟時掉出張收據,上面"Made in China"的字母縫著金線。穿堂風翻動經書扉頁,露出夾層里張泛黃的殖民時期郵票。
日頭西斜時,我在老字號魚蛋攤遇見阿強。他左手機械地串著魚蛋,右手卻刷著TikTok:"最新網紅吃法系撒陳皮粉..."不銹鋼盆里,香港的墨魚丸混著潮汕牛肉丸,在咖喱湯里跳著探戈。突然,穿熒光背心的巡警牽著警犬路過,那德牧脖子上系著端午五彩繩——去年它追著騎單車撿垃圾的阿婆,尾巴掃翻了三籮筐王老吉瓶。
海關鐘樓敲響時,整條街突然亮起燈。東側騎樓掛滿紅綢燈籠,穿漢服的少女舉著電子許愿燈唱粵劇;西邊禮品店卻推出圣誕球限定款,烏克蘭老板娘用中文喊:"買夠三百送天安門冰箱貼!"穿膠鞋的幫工扛來一箱箱盆菜,保溫箱上貼著的配送單,收件人竟是維多利亞港的星光大道。
我的手機忽然震動,是界碑旁掃碼樁的提示:"您已停留1小時58分,是否生成電子紀念照?"照片里,我的影子正與百年界碑重疊,背景是兩排霓虹招牌——左邊"恭賀新禧"的燈管缺了筆劃,右邊"Merry Christmas"的字母卻在年畫娃娃的映襯下倔強閃爍。榕樹下,阿婆們把用過的電子蓮花埋進土里,說這樣來年才會長出真正的蓮花。
邊境的沉香
中英街窄,不過三五步寬,卻要排長隊等候。我站在鐵柵欄前,看穿制服的武警驗看證件,忽然想起小時候隨父親來此,那時還不需查驗。當我的腳尖終于踏上這條青灰色的街面時,竟生出一種朝圣般的莊重。
街東屬華,街西屬英,界碑靜默立在街心,像條被斬斷的蛇。英國式的紅磚小樓與廣州騎樓比肩而立,窗臺上晾曬的臘腸和英式花草盆栽形成古怪的和諧。轉過街角,竟見關帝廟的飛檐下站著拿拐杖的英國老人,他腰間別著智能手機,正用粵語同攤販討價還價。
藥妝店里浸著兩面三刀的熱鬧。主婦們拎著水壺在奶粉貨架前逡巡,導購小妹手腕上七八只金鐲叮當作響。我忽然被一陣檀香拽住腳步——街心老榕樹下,香燭攤的老板正在焊一面銅鑼,飛濺的火星里,他唱起改良的沙頭角漁歌,歌詞里夾著"happy""taxfree"的尾音。
海關陳舊的鐵門吱呀作響,穿海魂衫的退休港警坐在門墩吸煙。煙圈飄向上空時,他講起八四年海戰,講起九七那夜街燈全開,"兩邊阿媽隔著界碑燒紙錢"。遠處傳來貨輪汽笛聲,他忽然笑呵呵指向樹梢:"摘片榕葉罷,風水輪流轉啦。"
暮色漫上街面時,我數著磚縫里嵌的錢幣碎片(據說能帶來財運)。霓虹在邊界兩側同時亮起,一半簡體字幕,一半繁體燈牌。踩過發燙的界碑那一刻,我忽然明白:這條街從來不是傷口,而是一道正在愈合的疤,結著文明交融的痂。
中英風俗錄
中英街的晨光是從兩碗牛肉粉開始的。東側茶餐廳的伙計正用蜂窩煤爐煨著咖喱魚蛋,西邊老字號卻傳出剁肉丸的悶響——這家早餐店堅持用祖傳石臼打牛肉,據說這樣才能保留光緒年間"沙頭角云吞"的筋道。穿膠鞋的幫工突然掀開蒸籠,白霧里飄出咸肉粽的堿香,與隔壁咖啡機的焦糖味撞個滿懷。
界碑旁的榕樹下,總坐著穿香云紗的阿婆。她們用紅繩串起零錢,每得一分就添進竹簍。"九七年后少人燒紙咯,"剝龍眼的老太太突然說枝頭麻雀,卻把果肉遞給了遛狗的英國婦人——那紐芬蘭犬脖子上系著端午五彩繩,去年咬著阿婆的艾草包不肯松口。
七月半的香火最是奇怪。關帝廟前燒的錫箔元寶竟混著英鎊冥幣,穿露臍裝的少女用手機掃碼供燈,旁邊戴鴨舌帽的老伯卻堅持要折金紙蓮。"阿爸當初在米字旗下教我的,"他皺紋里嵌著煤灰狀的香灰,疊出的蓮花卻比廟里供品還精致。穿漢服直播的姑娘不小心打翻燭臺,火苗順著潮汕紙錢爬向英國禮品店,卻在櫥窗前被智能噴淋系統澆滅——那里還掛著圣誕節剩的電子錦鯉燈。
農歷臘月二十八,整條街忽然活成太極圖。騎樓下掛起通紅的燈籠,穿唐裝的銀行經理挨家派利是信封;對面糖果店卻搬出馴鹿機,穿貂皮大衣的老板娘滿口俄語招呼顧客。穿連體褲的面包師傅突然架起烤爐,德式堿水面包的咸香飄進豆腐花攤,買甜豆花的阿伯一勺辣醬下去,竟吃出了慕尼黑啤酒節的豪邁。
臺風來臨前的傍晚,我在老榕樹下遇見修藤椅的陳伯。他手邊收音機播著BBC早間新聞,藤筐里卻躺著《澳門風云》的VCD。"孫子今早捎來的,"他咧嘴露出金牙,"講我整的鳥籠同唐三彩絕配。"雨點砸下來時,鄰街畫室正傳出美聲合唱——烏克蘭油畫教授帶著學生排演《歌唱祖國》,他頭頂的遮陽棚上,印著迪士尼城堡輪廓。海關鐘樓響起時,整條街忽然飄起姜茶香與杏仁露的氣息,穿西裝的中外商人在二十四小時便利店里分享暖寶寶,玻璃門上中英雙語倒影重疊,像塊正在融化的太妃糖。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