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聯大的文化抗戰
郭松
1937年“七.七”盧溝橋事變爆發后,東北、華北、華東至中原廣袤大地,再也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中華文脈阽危之際,西南聯大南遷昆明,會集一大批詩人,如聞一多、馮至、李廣田、卞之琳、王佐良、沈季平、杜運燮、鄭敏、趙瑞蕻、繆弘、穆旦等。
這些詩人將抗戰遭遇及個人情感寫入詩歌,他們的詩歌雖冠以“校園詩歌”之名,但描寫的內容遠遠超出了象牙塔,反映了社會的方方面面,愛國主義精神是這些詩歌突出的主題,在刻畫戰時生活感受體驗、堅定抗戰必勝信念、體現樂觀主義精神等方面表現得淋漓盡致。
日機轟炸昆明,趙瑞蕻在詩歌《1940年春:昆明一畫像》中寫道:“敵機飛臨頭上了!——昆明在顫抖,在燃燒,/不知哪里冒出濃煙,烏黑的,/仿佛末日幽靈;叫喊聲,/哭聲,血肉模糊”聯大第五次獻血后,繆弘在《血的灌溉》一詩中寫道:“沒有足夠的食糧,且拿我們的鮮血去;/沒有熱情的安慰, 且拿我們的熱血去;熱血,是我們唯一的剩余。/你們的血已經澆遍了大地,也該讓我們的血,來注入你們的身體;/自由的大地是該用血來灌溉的。你,我,誰都不曾忘記。”
聯大建校時只有3000余名學生,從軍的學生就有834名。多位詩人走出校園,親赴前線。詩人穆旦在《五月》中寫道:“勃朗寧,毛瑟,三號手提式,/或是爆進人肉去的左輪,/它們能給我絕望后的快樂,/對著漆黑的槍口,你就會看見/從歷史的扭轉的彈道里,/我是得到了二次的誕生。”沈季平赴印參加青年軍,在詩歌《山》中寫道:“山,拉著山/山,排著山/山,追著山/山,滾動了!/霜雪為他們披上銀鎧/山群,奔馳向戰場啊!……當你們面前的太平洋掀起了勝利的狂濤/山啊!/我愿化一道流星/為你們飛傳捷報。”……
聯大作家群,有沈從文、馮至、陳銓、汪曾祺、吳訥孫、辛代、馬爾俄、林元等,他們在聯大期間寫出了許多具有代表性的作品,充滿了對國家民族命運的審視,表現了強烈的使命感和責任感。陳銓于1941年完成長篇小說《狂飆》,全書共37章,“從第32 章開始,描寫重心轉向抗日斗爭,貫穿日軍瘋狂侵略行徑和血腥屠殺的罪行,表現了中華民族的浴血反抗、堅貞不屈。”辛代的《紀翻譯》,揭露漢奸和鞭撻侵略者;馬爾俄的《爐邊的故事》,寫人民在敵人的刺刀和轟炸下走向覺醒;李廣田的《引力》,寫淪陷區生活的苦難和折磨;林元的《哥弟》寫民眾對當兵的擔憂和支持;汪曾祺的《復仇》寫復仇者奉母命為父報仇最終卻放棄了復仇的初衷。
作家沈從文歷經離亂,對這場關系民族生死存亡的戰爭和個人命運有更深刻的感受。在昆明,沈從文創作了長篇小說——《長河》,以辰河中部的呂家坪、辰河下游的楓樹坳和呂家坪對岸的蘿卜溪為背景,通過老水手滿滿擔憂“新生活”運動、商會會長和滕長順一家與保安隊長周旋的故事,穿插以摘橘子、沙洲觀鳥以及儺戲表演等活動,描寫抗戰前與抗戰初期湘西的社會變化。“《長河》沒有像一般抗戰文學那樣,直奔愛國宣傳主題。而是將抗戰這一充滿激情和焦慮的事件推向遠方,使其成為一個若有若無的遠景,于不經意之間,顯示巨大的震撼力。”作品表達了自己的期望,希望這場戰爭能夠凈化民族的靈魂,使民族和國家的精神得到振奮,民族和國家能夠獨立富強。
外文系學生吳訥孫的小說《未央歌》創作于聯大期間,以一種“既真實,又浪漫,既入世,又脫俗”的筆調描寫了在聯大這所戰時的高校中充溢在師生同學間的“步履相隨,感情融洽,隨時質疑問題的關切與呵護”,成為一種“純美”的文本,極具浪漫主義色彩。作品問世后,備受讀者歡迎。1990年列臺灣《中國時報》“四十年代影響我們最深的書”第一名,1999年入選《亞洲周評》評選的“20世紀中文小說100強”。
聯大教師、詩人卞之琳,1938年8月曾赴延安和太行山區訪問并隨軍生活,在延安魯迅藝術學院任教。敵后軍民抗擊日寇的事跡,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寫出短篇小說《石門陣》、報告文學《晉東南麥色青青》以及詩體的慰問信等。卞之琳的作品將在延安及前線的所見所聞、親身經歷,以寫實的筆調,一一呈現,具有強烈的歷史感和現場感。如寫到為了抗戰,敵后軍民常到敵人不斷修補的鐵路上搬鐵軌,再送到山中打造槍支,游擊隊員穿著婦女的紅褲子誘敵深入,活捉日本鬼子和漢奸等。既有故事性又充滿藝術氣息,既樸實無華又樂觀幽默。
聯大中國文學系教授羅庸治學范疇本屬于古典文學,是正統文學里的正統派。1938年秋,應老舍相邀以“陀陵”的筆名,采用民間文藝形式創作河南墜子《漢奸自嘆》、聯珠快書《一門全節》、對口相聲《老媽辭活》、太平歌詞《敵機年總》等,發表于《抗到底》雜志,宣傳抗戰。作品刊發后,分送前線抗日戰士,鼓舞民眾抗戰到底。相較于詩歌的文學藝術性而言,小說及通俗文學在鼓舞民眾方面更具優勢,傳播性也更為廣泛。
昆明廣播電臺是抗戰中重要的輿論陣地,在鼓舞民眾士氣、開展國際交流、推動抗日宣傳中發揮了重要作用。籌備之初急需專業技術人才,籌備處致函西南聯大請求支援,經聯大協調支持,周崇經、胡永春、陸志新、劉植荃、吳訥孫等一大批聯大學生到電臺服務。在電臺編輯、管理、播音、節目和演講等方面,其主力多來自西南聯大。聯大師生不僅主持或參與英語、法語和日語等外語節目的播音,漢語節目中的粵語、潮汕語、閩南語,也多由聯大師生主持播音。
1940年7月電臺開播,聯大歌詠團曾兩次應邀播演抗戰歌曲。8月31日為抗日將士募集寒衣,歌詠團再度到電臺演播。曲目有《黃河大合唱》《游擊隊歌》《抗敵歌》《旗正飄飄》《太行山上》等。在電臺演播抗戰歌曲的,還有聯大師范學院回聲歌詠隊、工學院藍鷹歌詠隊、師院附屬學校等。戲劇演出也是支援的內容,先是聯大話劇團成立,之后聯大戲劇研究社、青年劇社、山海云劇社、怒潮劇社、青春服務社、劇藝社等成立。聯大學生劇社成為昆明抗戰戲劇的主力,也成為昆明廣播電臺戲劇演播的主要團體之一。聯大話劇團更是電臺的常客,僅1942年1月就先后演播《霧重慶》《鎖著的箱子》《怒海余生》《人約黃昏》《未婚夫妻》等。電臺演講也是聯大支援廣播電臺的內容,從首播開始,就將演講和講座作為電臺節目,一般安排在晚間18—20時的黃金時段,每天播出一至兩次,每次約20分鐘。1940年8月1日,廣播電臺首播就邀請聯大常委蔣夢麟到電臺演講。
經云南省教育廳廳長龔自知推薦,電臺禮聘聯大教授蔡維藩擔任特約專員,1941年5月至抗戰勝利。在他的主持下,電臺組成“時評”委員會,討論時事評論和學術講座的選題、演講者的選聘,形成一個學科齊全、陣容齊整的廣播演講群體。到電臺演講次數較多的有黃鈺生、馬約翰、陳友松等。黃鈺生作為教育家、聯大師范學院院長,在兒童節和教師節進行教育和抗戰方面的演講;馬約翰是體育教育專家,演講的內容涉及體育與抗戰、體育與國防等。陳友松作為教育學專家,在電臺開播《空中學校》,內容涉及各學科知識、社會生活、家庭婚姻。
學術或時事演講是聯大學中最經常、最活躍、最經濟、最有益的一種學習。學生在課本中、參考書中鉆的太久了,頭昏了,在思想上,在研究的問題上,在急變的國內國際問題上,都有許多不能解決的問題。演講者大半是聯大的教授或住昆明的學者。每逢知名學者、文化人路過昆明,都逃不脫邀請。每逢國際問題,都有幾個團體舉行不同意見的演講。“在聯大,演講會成了一種‘風’,整個聯大學生在‘聽講熱’中是忙碌的。有時同日晚上會有兩三處,主講者有時會說:‘諸同學覺得沒興趣的話,請各方便,反正還有唱對臺戲的。’演講完了,大多留些時間給聽的人隨便發問。”
“聯大的學術講座時常吸引到校外的許許多多人,使大草坪有時擠到七八千人。沒有椅子,大家都習慣了盤地而坐。聯大的演講會有一個規矩,從不強迫參加,而且聽眾出入自由,隨時可以入場,隨時可以退席。這個規矩嚇壞了許多不學無術的要人們,始終不敢到聯大演講。”聯大“每月有一次學生集會,大抵在月初,叫‘國民月會’。會場在新校舍圖書館前的空地上。月會由學校負責人主持,主要邀請名人演講。賓主都站在升旗壇上,學生站在壇前和兩側,由于大家都站著,沒有擴音設備,每次演講時間不超過1小時”。來校演講的嘉賓有云南經濟委員會主任繆云臺、第五集團軍總司令兼第三軍軍長曾萬鐘、劍橋大學博士李約瑟、國民參政會參政院褚輔成等。
各類知名人物經過昆明,聯大也邀請其來聯大演講,有美國副總統華萊士、著名作家老舍、教育部次長顧毓琇、遠征軍第十一集團軍總司令宋希濂、遠征軍司令長官陳誠、作家林語堂、昆明防守司令杜聿明、英國駐華大使薛穆、遠征軍第二十集團軍總司令霍揆彰、華僑領袖陳嘉庚等。與外來嘉賓相比,校內組織的教授演講更為普遍,像周炳琳、錢端升、馮友蘭等。青年團聯大分團與當代評論社聘請馮友蘭、潘光旦、雷海宗、黃鈺生、錢端升、賀麟、趙迺摶、燕樹棠等舉辦演講。
聯大教授還應邀外出講學。1942年12月,應遠征軍第十一集團軍總司令宋希濂、云貴監察使李根源之邀,潘光旦、曾昭掄、羅常培、燕樹棠、蔡維藩、張印堂、陶云逵、費孝通等赴大理,為滇西戰地干部訓練團大理分團講學。赴大理講學的還有游國恩、鄭天挺、孫云鑄、吳乾就以及云南大學的田汝康、陳復光、徐嘉瑞等。他們不僅授課,還將講稿編輯成培訓教材。1942年1月8日,云南省政府主席龍云鑒于“現在學有專長之名人到滇者頗多”,主張“組織一科學演講會,聘請名人輪流演講,其應聘之人每人配送車馬費,講堂借教育會地點”,決定以云南省地方行政干部訓練團名義,聘請在昆的學術名流組織臨時學術演講會;云南省教育廳廳長龔自知接到省政府指令后,與西南聯大常委梅貽琦、云南大學校長熊慶來多次洽商,于2月7日擬定演講題目和聘請主講人名單,組織演講。
從1942年至1946年,以聯大教授為主的演講在昆明各地共計舉辦百余場,聽眾有軍政人員、職員、教師、學生、工人、農民、商人等,人數有數十萬人次。在滇八年,聯大創造了“中國文化新生之機運”,使昆明成為抗戰相持階段的“中國文化新生機新動力之主要一脈”。聯大教授、學者撰寫或出版的書籍達百部以上,如聞一多的《神話與詩》,陳寅恪的《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錢穆的《國史大綱》,雷海宗、林同濟的《文化形態史觀》,金岳霖的《論道》等。聯大教授馮友蘭以“貞元六書”構建起自身的哲學體系,倡導“人不但應在社會中,堂堂地做一個人;亦應于宇宙間,堂堂地做一個人。”他說:“當我國家民族復興之際,所謂貞下起元之時也。我國家民族方建震古爍今之大業,譬之筑室。”這些代表當時中國學術界頂尖水平的研究成果,譬如民族復興大廈之文化根基的一磚一石,在西南邊疆筑起一道新的文化長城。
以聯大劇藝社、聯大山海云劇團等為代表的劇團,先后演出了《打回老家去》《血灑盧溝橋》《放下你的鞭子》等話劇。其中話劇《原野》在昆明上演之際,聞一多于1939年3月在《西南采風錄》中倡議:“我們文明得太久了,如今人家逼得我們沒有路走,我們該拿出人性中最后、最神圣的一張牌來,讓我們那在人性中幽暗角落里伏蟄了數千年的獸性跳出來反噬一口。”《原野》在昆明連演30多場,全城轟動。
1939年以民先隊員為骨干組成公開合法的進步社團群社,群社成為聯大民主力量的強大據點,同時建立了黨總支,工學院、師院都設了支部。群社積極開展讀書會、民眾夜校、戰時服務等多種活動,借由《群聲》《臘月》《冬青》《熱風》等進步壁報宣傳共產黨的抗戰主張,師生紛紛感嘆:“只在民主墻邊停留一會兒,就立刻感到抗戰的呼吸了。”
昆明各類報刊的印刷量節節高升,比如《民主周刊》《戰時知識》等以時政評論為主的報刊、《國文月刊》《社會科學學報》等以學術論文為主的報刊……在這些報刊中,有聯大師生參與的占到一半以上。他們有的負責創辦,有的負責編輯,有的負責撰寫,有的負責宣傳,但無一例外,都是在用文化抗戰。而聯大也鼓勵教授和學生多投稿,親身參與到抗戰中去。
中國民主同盟在昆明創辦的《民主周刊》,由時任民盟昆明支部主任委員的羅隆基主編,潘光旦任社長,主要撰稿人除了羅隆基、潘光旦,還有曾昭掄、聞一多、費孝通、聞家駟、張奚若、吳晗等。這些人多為民盟重要成員,他們的另一層身份是聯大的教授,除了平時的傳道授業,對于中國的局勢和世界的局勢也提出見解和分析。《民主周刊》作為抗戰大后方有影響力的報刊之一,被民盟成員稱為“民盟的重要喉舌”,而這也和聯大教授的付出密不可分。
聯大教授講課不受拘束,每位教授都是隨心而講,沒有固定的講法和規矩。聞一多曾要求學生晚上七點集合上課,只因為晚上的景象特別符合他要講的內容。羅庸講課“不帶片紙”,各種詩詞信手拈來,隨意默寫,連詩詞的注釋都能默寫。羅庸不帶片紙不只是因為他記憶力好,還因為他帶來的藏書和講義在一場火災中被燒得干干凈凈,片紙不留。羅庸講課時聲音洪亮,聲調多變,人送外號“羅叫天”。羅庸只要一講詩詞,就連老天爺都忍不住要聽的。羅庸還憑借深厚的古典詩詞功底創作了《滿江紅·國立西南聯合大學校歌詞》,這是現代大學校歌中的經典之作。
翻譯家許淵沖在提及楊振寧時說:“小鬼,比我小一歲,還比我高一分。”學生之間都在學習上要一爭高下。聯大學生除了自身學識深厚,眼光也是極為開闊,何兆武記載:黃昆問楊振寧看沒看愛因斯坦剛發表的論文,楊振寧說:“毫無創新,是老糊涂了吧。”聯大學生的這種狂傲是有底氣的。翻看《西南聯大通識課》,仿佛穿越80余年時光,回到了西南聯大校園,夢一場知識的邂逅;合上書,朱自清、聞一多、馮友蘭、羅庸、陳寅恪、湯用彤……這些聯大的名師震撼著內心,強大的文化自覺和自信,讓聯大的名字炙熱滾燙。
作者簡介:郭松,四川古藺人,川大本科生,貴大研究生,從軍23年,從檢16年,《散文選刊》簽約作家,在《散文選刊》《散文百家》《邊疆文學》《檢察日報》《云南日報》《春城晚報》等發文120余篇,獲中國散文年會“十佳散文獎”,4篇散文被選為初高中語文試題。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