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的故鄉
郭松
每個人都有故鄉,作家更是如此。對于作家而言,故鄉不只是他的生命,更是他文字的來源,是他寫作的根與本。魯迅的紹興、沈從文的湘西,都是寫作的根與本。
相對于現實的故鄉,文學的故鄉要復雜得多。因作家不同的心意與愿望,故鄉也呈現出不同的樣貌。有一年,我到浙江嘉興烏鎮旅行,想起茅盾在散文《故鄉雜記》中寫道:“故鄉!這是五六萬人口的鎮,繁華不下于一個中等的縣城;這又是一個‘歷史’的鎮,據《鎮志》,宋朝‘漢奸’秦檜的妻王氏是這鎮的土著,鎮中有某寺乃梁昭明太子蕭統偶居讀書的地點,鎮東某處是清朝那位校刊《知不足齋叢書》的鮑廷博的故居。”也想起木心描寫故鄉的句子“從前的鄰里,隔著河也能說話”“江南是綠,石階也綠,總像剛下過雨”??“圍泊了許多烏篷船,啟篷仰觀,觀罷蕩櫓而去”“上橋了,豆腐作坊的煙囪頂著一彎新月,下面河水黑得像深潭,沿岸民房接瓦連檐偶有二三明窗,等候看戲者的歸返。”
在作家出生和長大的土地上行走,會更清晰地聆聽到作家文字背后的歌哭,作家與故鄉的關系是更復雜的。汪曾祺年輕時在寫給老師沈從文的信中說:“一個人回到鄉土,不知為什么就會霉下來,窄小,可笑……回去短時期是可以的,不能太久”。也許,因為長久地離開了故鄉,他才寫出《受戒》《異秉》那樣的名作。魯迅也眷戀故鄉,遂寫下《朝花夕拾》,但對鄉愁的警惕與反省,又讓他寫下《阿Q正傳》《祝福》。
隨著時間的推移,現實的乃至文學的故鄉漸去漸遠,故鄉是一個令人惆悵的話題。莫言的高密東北鄉,賈平凹的商州鄉村,阿來的嘉絨藏區,遲子建的冰雪北國,劉震云的延津老莊,畢飛宇的蘇北水鄉……這一個個地標因作家之筆而廣為人知,成為文學中一抹抹動人風景。在故鄉的土地上,作家出生、成長、成熟,從民間中汲取養分,從日常中獲得靈感,從地域文化中塑造性格,當這一切訴諸筆端,故鄉就與文學發生聯系,成為他們創作的精神起點。
在紀錄片《文學的故鄉》第一集中,航拍的視角將秦嶺的蒼莽與壯闊呈現出來。隱沒在大山中的陜西商洛丹鳳棣花是作家賈平凹的故鄉。他說:“秦嶺是中國最偉大的一座山,也是最有中國味的一座山。”他以自己的故鄉為原點,寫商洛、寫陜西,寫出《秦腔》《高興》《山本》等作品。
藏族作家阿來醉心于家鄉的植物,《文學的故鄉》導演張同道說:“拍攝過程中,我驚訝阿來豐富的植物知識,他能輕松地辨認一路上隨機遇見的植物,甚至還能說出什么科什么屬什么特性。這只是一個‘非功利的愛好’,但他對生活的好奇卻是一種巨大的生命能量。”阿來說,他尋找表達故鄉的方式,用的是笨辦法,“一座山一座山地爬”。
賈平凹剛到清風街,一位攤主就握住他的手,請他到家里喝茶。原來攤主叫李百善,是《秦腔》中會計上善的原型。小說《高興》主人公劉高興的原型劉書征,是賈平凹的小學和中學同學,他索性自稱“劉高興”,寫出《我和平凹》。第五集中,劉震云到河南延津老莊,走在街上不停地跟鄉親打招呼。這些面孔中藏著《故鄉相處流傳》《故鄉天下黃花》《一句頂一萬句》等中的六指、瞎鹿、孬舅、豬蛋……第六集和第七集,莫言回到高密東北鄉,重走孕育他小說中小黑孩、余占鰲、我奶奶九兒、母親上官魯氏等人物的土地。這些人物大多有原型,有的作品還保留原型的名字。
作家從自己的故鄉出發,建構起自己的文學王國,從故鄉汲取的遠不止山脈河流、草木風物、人物掌故、民俗風情,更從歷史積淀、地域文化、精神氣質中涵養出作品的精靈,與故鄉保持著血脈聯系。每一片土地都以其獨有的自然地理與文化土層,為作家提供獨一無二的文學空間和意象符號,創造出文學版圖里的獨特風景。
莫言說:“我這個高密東北鄉,剛開始寫的都是真人真事,真河真橋,后來有了想象和虛構,森林、丘陵、沙漠、大河、山脈,什么都有了。高密東北鄉,是我精神的故鄉,文學的故鄉。”賈平凹說:“有個詞叫‘血地’,你娘把你生在這個地方,這個地方對你產生的影響最多。當你返回來的時候,要把你的村子、父母、家族,包括你最隱秘的東西,寫進作品里面去——寫你最最熟悉的,寫和你有生命聯系的東西。”
當作家與故鄉重逢時,不再是隱藏在書齋里的神秘人物,也褪去了作家的光環,表現出普通人的喜怒哀樂。第三集中,遲子建走過哈爾濱中央大街,為媽媽選購羊絨衫,她說“小時候都是媽媽踩著縫紉機給我們做衣服,現在只能買現成的帶給她”。當回到興安嶺覆蓋著皚皚白雪的白樺林時,遲子建興奮異常,躺倒在雪地上,覺得被無數精靈包圍著,“我生命和文學的根是冰雪根芽”。第五集中,劉震云說家鄉有個“著名哲學家”,是他的木匠舅舅,當他騎著電動車穿過田間地頭時,身邊閃過滿臉狐疑的三輪車師傅和玩耍的兒童,為觀眾展現出他作為編劇站在聚光燈之外的另一面。
沒到烏鎮之前,對烏鎮多源于茅盾《子夜》《林家鋪子》《春蠶》等作品的印象。到了烏鎮,那縱橫交錯的河道、高高拱起的石拱橋、往來不絕的烏篷船,以及白墻、黛瓦、雕梁、畫棟、石巷,還有古色古香的茶樓酒肆咖啡屋、高高掛起的大紅或橘黃色的燈籠,現實與夢境交織,素雅又富有詩意,既帶著時代鮮活的氣息,又含有傳統的文化韻味。不僅領略到江南水鄉的美景和深厚的文化底蘊,還感受到這座古鎮在現代煥發的新活力與生命力。
不少生于斯長于斯或與之密切相關的文化名人,每個人,都是一束光,而現代文學大家茅盾,無疑最為耀眼。那天下午,前去拜謁茅盾先生故居。冬日的暖陽,抖落一地金黃,初冬的烏鎮,是一幅有味道的水墨畫,在畫中行走著,心會慢慢安靜下來,沉浸在溫潤的時光里。烏鎮,有西柵和東柵。柵在烏鎮,有界限之意。早期的烏鎮,四周建有水寨,柵就是水寨的門。在窄窄的街巷里行走,行不多了遠,就會遇見石橋。站在橋上,往河面上看,來來往往的烏篷船,漾起千年的漣漪。在西柵,眼里看到的,是粉墻黛瓦、枕河人家。一步一景,各種特色小鋪、酒吧,一家連著一家,每一家商鋪,簡約而不簡單。
沿河而建的老屋被石柱或水泥柱支撐著伸向水中。門外是巷,窗外是河。水鄉人家被長長的青石板路、窄窄的街巷、幽幽的河水環繞著,河道上,來往的烏篷船,仿佛在訴說著古鎮的前世今生。不知不覺間,就到了東柵。站在東柵寬敞的石橋上,觀綠波流淌的兩岸美景,看小船在槳聲中緩緩前行,流水泱泱,不急不緩,水鄉的那份自在、那份悠閑的慢時光,讓人心生羨慕。茅盾故居所在的觀前街,街道狹窄、悠長,地面由青石條鋪成。由于年代悠久,石條路凸凹不平,被無數來往的雙腳經年累月磨成時光的包漿,每踩過一塊石頭,都有一種歷史的滄桑感。街道兩邊,是高矮不等、寬窄不一的門面房,這些門面房大都是松木板制作成的,一圈圈木紋清晰可見,微微泛黃的木板窗,可裝可卸,古舊的氣息從門板上,從斑駁、樸拙的墻體的縫隙間彌漫出來。大多是保存較為完好的清代民居,不少居民住在這些老房子里,享受著水鄉安適、恬淡的生活。
茅盾故居坐北朝南,我懷著朝圣的心情跨過那道門檻,就像學生拜訪老師,就像游子回家。我反復尋思:在這樣一個宅院里,是如何走出一代文豪的?我的腦海中,涌現出先生許多鮮活文字和人物形象。這江南一帶常見的傳統木構架民居建筑,立刻又變得神圣起來,連同這里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變得與眾不同了。這就是文學的力量,讓一座平凡的院落不再尋常。這個院落,前后有兩幢房屋,前一幢的三間平房為茅盾的臥室、書房和會客室,古樸而典雅,富有江南水鄉氣息。茅盾在這里生活了十三個春秋,度過了他童年和少年時代。先生的書房是鬧中取靜、環境幽雅的居所。茅盾兒時秀氣的臉頰和認真學習的神態,悠然浮現眼前,我仿佛看到少年茅盾伏案學習和開心玩耍的情景,水鄉特有的靈氣早已融入他靈魂的深處。
茅盾對家鄉一往情深,他在《可愛的故鄉》中寫道:“我的家鄉烏鎮,歷史悠久……雖然我僅僅在那里度過了青少年時代,卻深深地懷念它!”而在《故鄉雜記》中,他滿懷深情地表達了對故鄉的感情:“故鄉之于我,猶如心底的一汪清泉,涓涓流淌,生生不息,它流經過往的歲月,流經我人生的每一寸土地,流經心尖尖上那些永恒的記憶……”茅盾天才和學養的背后,烏鎮這一特殊地域的文化精神,對他的心魂給予了重大支撐。每個人的故鄉都是他的精神原鄉,茅盾生在烏鎮,江南水鄉的滋潤,特殊地域的文化,滲透在他的血脈之中,在近半個世紀的文學創作中,他以杰出而浩繁的現實主義創作、精辟的文學理論和文學翻譯在文學史上創造了不可磨滅的功績。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茅盾的作品不僅局限于烏鎮,而烏鎮也遠不是茅盾的文字所能盡述的。烏鎮守護著茅盾的根與魂,為世人留下無盡的情感和力量,也留下了難以替代的寶貴文學財富。走出茅盾故居,天已擦黑,房屋、橋梁倒映在水面,演繹著水韻、夜色、燈光組合的靈動之美。
現實的故鄉是作家生命的起點,承載童年記憶與文化基因,常被賦予“母親”“童年”等情感意象。而文學的故鄉是作家通過文字重構的精神家園,既包含現實記憶,又融入個人情感和藝術加工,如魯迅筆下紹興的批判性、蕭紅筆下呼蘭河的憂郁色彩。 ?
現實的故鄉以客觀地理空間為載體,而文學的故鄉是作家主觀意識的外化形態。如魯迅在《朝花夕拾》中以回憶錄形式重構童年記憶,蕭紅通過《呼蘭河傳》將鄉土社會矛盾轉化為文學意象,遲子建筆下的額爾古納河既保留地域特征,又融入個人情感、價值取向。
現實的故鄉多呈現客觀存在狀態,而文學的故鄉多承載作家價值判斷。汪曾祺離開故鄉后以“異鄉人”視角重構鄉土記憶。文學故鄉常突破地理局限,成為文化符號或精神隱喻。如徐玉諾筆下平頂山故居成為特定歷史記憶的載體,艾青“大堰河”成為舊中國農村的集體意象。
作者簡介:郭松,四川古藺人,川大本科生,貴大研究生,從軍23年,從檢16年,《散文選刊》簽約作家,在《散文選刊》《散文百家》《邊疆文學》《檢察日報》《云南日報》《春城晚報》等發文120余篇,獲中國散文年會“十佳散文獎”,4篇散文被選為初高中語文試題。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