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儂軟語
郭松
一提到江南,就讓人想起小橋流水、粉墻黛瓦、封火山墻、吳儂軟語。前三者是關乎風景的,吳儂軟語是關乎方言的。
按字面意思,吳儂即吳人,軟語即軟糯婉轉的語音。說吳儂軟語的主要是上海、蘇州、無錫、常州、揚州、鎮江、南京,以及杭州、嘉興、紹興、寧波、舟山等地。
吳儂軟語一詞,最早出現在清末吳趼人的小說《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七六回:“他們叫來侍酒的,都是南班子的人,一時燕語鶯聲,盡都是吳儂軟語。”而鄭振鐸在《蘇州贊歌》中說:“吳儂軟語的蘇州人民,看起來好像很溫和,但往往站在斗爭的最前線。”
吳儂軟語通常用來描述蘇州腔,有時也用來描述上海腔。無錫話、嘉興話、紹興話、寧波話等都不如蘇州話、上海話來得溫軟。一種方言好不好聽,主要取決于語調、語速、節奏、發音、詞匯等。吳語保留了濁音聲母,有七八種聲調,留了入聲。一種方言如果語速過快,抑揚頓挫過強,會稱這種話“太硬”;如果語速過慢,缺乏抑揚頓挫,會稱這種話“太侉”。蘇州話語調平和而不失抑揚,語速適中而不失頓挫,有些低吟淺唱的感覺。
今日習慣“吳越”并稱,指江南吳語地區。而越人,是先秦時期華夏文明圈對長江中下游及以南部族的統稱。壯侗語族、侗傣語族先民與古代百越民族有一定關系,名詞多是“正偏”結構,被修飾詞在前,修飾詞在后。如南方的一些方言,把“公雞”說成“雞公”。數千年前,吳越先民,不僅不說軟語,而且說的是跟壯語、泰語關系密切的越語。
上古吳越人涉足中原文明逐鹿爭霸時,就不可避免地要接觸到漢語。公元前494年,吳越兩國戰于夫椒,越國慘敗;越王勾踐被俘三年,回國后蓄志圖強二十余年,終于滅吳雪恥,這是“臥薪嘗膽”的典故。在這段歷史中,有一個鮮為人知的文獻——《維甲令》,這是一份勾踐的備戰動員令,通篇以越漢混合語寫成。北宋僧人釋文瑩在《湘山野錄》中記載:“你輩見儂底歡喜?另是一般滋味子,永在我儂心子里。”。
金庸小說中最著名的吳語描寫,非《天龍八部》中阿碧的臺詞莫屬:那少女嫣然一笑,道:“啊唷,我是服侍公子撫琴吹笛的小丫頭,叫做阿碧。你勿要大娘子、小娘子的介(這么)客氣,叫我阿碧好哉!”阿碧微笑道:“兩位大爺來啊來到蘇州哉,倘若無不(沒有)啥要緊事體(事情),介末(那么)請到敝處喝杯清茶,吃點點心。勿要看這只船小,再坐幾個人也勿會沉格。”阿碧向段譽瞧了一眼,笑道:“我彈著好白相(好玩兒),又算啥絕技了?段公子這樣風雅,聽仔(了)笑啊(也)笑煞快哉(快笑死了),我勿來。”阿碧笑道:“阿朱就是阿朱,伊只比我大一個月,介末就擺起阿姊架子來哉。我叫伊阿姊,介末叫做嘸不法子,啥人教伊大我一個月呢?你用勿著叫伊阿姊,你倘若叫伊阿姊末,伊越發要得意哩。”金老在《天龍八部》中有一段文字:“阿碧的吳語,書中只能略具韻味而已,倘若全部寫成蘇白,讀者固然不懂,鳩摩智和段譽加二(更加)要弄勿清爽哉。”
蘇州話,是歷史最悠久的方言之一,保留諸多古漢語的濁音,保留平上去入的平仄音韻,保留尖團音分化,保留諸多古漢語用字用語,能夠與古代韻書《切韻》《廣韻》等基本匹配。蘇州話一直是吳語的代表,其最大的特點是“軟”,發音有腔有調,軟糯圓潤,聲情并茂,富有韻味,尤其女子說來更為動聽。多年前到江南旅行,聽到古鎮老嫗“梔子花哎——白蘭花!——阿要買朵白蘭花!”“桂—花—赤—豆—粥”的叫賣聲穿過里弄,聽那甜糯婉轉的聲音,讓人醉到了心里。
早在商代泰伯奔吳的時候,蘇州話的前身——上古吳語就已經形成。先秦時期的漢語,分為夏、齊、楚、越四大方言,越方言是上古吳語。到了漢代的時候,上古吳語流傳到東南地區,形成閩語。西晉末年永嘉南渡,上古吳語受到中原話影響,形成中古吳語。從唐代到清代,上層社會的精英較多是蘇州人,并以話蘇州話為榮。蘇白又叫吳語白話,明代從江南的流行語言成為士大夫語言。越劇、昆曲、評彈都以蘇白為標準音,蘇州話成了四大白話之一:京白、韻白、蘇白和粵白。清代開始出現蘇州話小說,韓邦慶的《海上花列傳》是最著名的吳語小說,由文言和蘇白寫成,對話用蘇州方言。到了民國時期,蘇州話在上海的影響力最大,很多小說有大量蘇州話的痕跡。
蘇州人把下雨下雪,叫作“落雨”“落雪”。相比“下”字的直白,一個“落”字生動詩意了許多,或緩或急,或疏或密,無意間織就了煙雨意境。蘇州人稱未婚的女子為“大小姐”,鄉下一帶還有稱呼“細娘”的。稱孩子叫“囡囡”,稱姑姑叫“娘娘”,稱你為“倷”,這些平時聽慣不足為奇,但變成文字落到紙上,似乎便成了戲文里的稱呼,很是有趣。
蘇州話除了入耳軟糯,有時也非常幽默,如在某些名詞前加個“小”字,看似不經意,但意思卻大相徑庭,或由貶成褒,或由敬變鄙。赤佬、癟三,雖然皆為貶詞,倘若在前面加個“小”字,馬上變成親昵的稱呼,如“小赤佬”、“小癟三”,還有“小猢猻”,無一不是長輩對小孩喜歡的昵稱。在好婆、阿爹、爺叔等長輩的稱謂前加個“小”字,又生出另外意思,“小好婆”是女小囡話多,并喜歡多管閑事;“小阿爹”是男性在家中哭鬧無常,唯我獨尊;“小爺叔”是說男孩調皮,軟硬不吃。
蘇州人說話帶著儒雅的書卷氣,像白話文夾帶點文言文,透著古老的遺韻。要稱贊某物,總會說:“蠻哉的或蠻靈的”。一個“哉”字想起古人說“不亦快哉”的韻味。蘇州話遇上童謠是:“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叫我好寶寶,今朝買條魚燒燒,頭弗熟、尾巴焦,盛勒碗里壁撲跳,寶寶吃仔豁虎跳。一跳跳到城隍廟,香爐臘扦儕翻倒。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叫我好寶寶,我叫外婆蠶寶寶,外婆罵我小赤佬,寶寶樂得哈哈笑。雞雞斗,蓬蓬飛,一飛飛到稻田里,稻田里廂吃白米……”
我最初對吳儂軟語沒好感,軟錦錦的喊個口號都不帶勁。讀了辛棄疾《清平樂·村居》的“醉里吳音相媚好”,想想那茅檐低小、溪流淙淙的江南農村風光,那聲音就如同自己的祖父祖母一樣親切與溫潤。人生有時就像一個沉睡的夢境,直到有天偶然讀到一段文字:吳音,自古稱為“吳儂軟語”,一向有“軟、糯、甜、媚”之稱,說起來婉轉動聽,尤其姑娘說話時珠圓玉潤。即使她們話已說完,仍有余音裊裊之感。因此流傳著“寧可與蘇州人相罵,不愿與寧波人講話”的說法。(尤玉琪《三生花草夢蘇州》)我懷著滿心的歉意,思念起那飄忽的、語速快快的,像疾走的少女身影一樣、一不留神就會從眼前消失的吳儂軟語,想到要翻翻自己并不熟悉的文獻和書籍,以便能夠更多地了解這種聲音的來龍去脈。
而稍一涉獵這方面的知識,原來想象的許多東西都被解構了。對吳儂軟語最初的感覺是它應該很小,分布有限,就像每天都在說它的蘇州一帶的女子一樣,而稍微了解一點方言知識后,就知道其實不完全是這樣。按照傳統的分類框架,語言主要分為北方、吳、湘、客、贛、閩、粵七區,感覺就像是戰國七雄一樣,誰敢說吳方言是一種小語言。
從吳語中可以了鮮到:原始吳語由古楚語分化而來,漢代以來人口流動促進了吳語的傳播,六朝晉宋之“江東”語與吳語關系密切,唐代吳語的地位逐漸鞏固下來,吳語南北各片的狀況在宋代鞏固。吳語的祖語可以追溯到漢以至東楚時代,經過南朝以降脫離江東語獨立發展,其形成至少應該不晚于唐代,宋代的吳語分布與今日沒有什么大的差別。
吳語,又稱江東話、江南話、江浙話、吳越語。至今有三千多年悠久歷史,底蘊深厚。分布于今浙江、江蘇南部、上海、安徽南部、江西東北部、福建西北部。吳語有諸多特有詞匯和諸多特征本字,是江南人思維方式、生活情調、文化涵養、社會生產、風俗民情、語言習慣的生動體現。
作者簡介:郭松,四川古藺人,川大本科生,貴大研究生,從軍23年,從檢16年,《散文選刊》簽約作家,在《散文選刊》《散文百家》《邊疆文學》《檢察日報》《云南日報》《春城晚報》等發文120余篇,獲中國散文年會“十佳散文獎”,4篇散文被選為初高中語文試題。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