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鋒上的真相
南小塘
我的記憶里總儲存著一些稀奇古怪的碎片,它們不肯隨著我的年華而老去。
記得那是一個夏日的傍晚,小村莊農人們一天的勞動剛近尾聲,打谷場上卻忽地圍起了一群人。夕陽西下,天色將暗未暗,人們在打谷場上點亮了煤油馬燈,昏黃的燈光好像在漸濃的暮色中掙扎著。
我與幾個小玩伴聞聲鉆入人墻,只見打谷場中央鋪著一塊褪了色的紅氈,破損處已經露出不少織物的筋脈。兩個約莫二十出頭的小青年立于其中,一個高瘦如竹,一個矮壯似墩。高個青年面皮白凈,眼神溜滑;矮個青年膚色黝黑,眉目間隱藏著幾分機警。兩個人都穿著洗得發白的藍布衫,袖口已經磨損得起了毛邊。
“各位父老鄉親,小弟二人今日獻丑,演一出‘殺人雜耍’,全是假把式,切莫驚慌!”高個青年拱手環揖,聲音清亮,但在尾音處故意拖出幾分江湖義氣。
鑼聲乍響,表演開始了。矮個子青年作驚慌狀繞場奔跑一周,高個青年則從布袋中抽出一柄大菜刀。那刀長約二尺,刀背上串著三個鐵環,舞動時叮當作響,在暮色中閃耀著寒光。追逐三圈后,矮個子青年忽地撲倒在地,高個子青年趕上前去,一腳踏在他的背上。
四下忽然寂靜,只聽到遠處傳來的幾聲犬吠聲。高個子青年從懷中掏出一片紅紙,以唾沫粘于刀口,隨即高舉過頭頂。煤油燈的光落在刀鋒上,跳出一星星的冷冽。
“殺人了!”場邊有個婦人失聲驚呼,隨即被身旁的人制止。
我們這些孩子大多已被嚇得閉了眼,但又忍不住從指縫間偷看。刀落之時,確有鮮紅的液體自那人的脖頸處噴涌而出,濺在紅氈上,變成更深暗的斑點。我身旁的小胖子已然啜泣起來,卻又不愿離去。
然而不過轉瞬間,那“死者”竟一骨碌從地上爬起身來,脖頸光滑完好,向我們咧嘴一笑。剛才噴涌的那些“鮮血”肯定是預先藏好的藥水,遇空氣即變紅。兩人攜手鞠躬時,觀眾才從驚駭中回過神來,隨即爆發出一聲聲喝彩與銅錢落地的聲響。
歸途中,小伙伴們爭論不休。
“我明明看見刀砍進去了!”小胖子揉著通紅的眼睛說。
“那血噴得老高,怎么會是假的?”瘦猴般的男孩比劃著高度。
最沉默的名叫“小痣嘴”的伙伴忽然開口:“他們一開始就說了是假的,為什么我們還會相信?”
這些疑問竟使我怔在原地。是啊,報幕人明明預先告知了“把戲是假的”,但是我們卻仍不由自主地信以為真。這里的心理機制,頗值得我們玩味一帆。
中國民間戲法自古就有“揭門簾”之說,即表演前說明機關所在,卻依然能引人入勝。這看似矛盾,實則暗合人性深處的某種需求——我們渴望被欺騙,卻又希望知道自己正在被欺騙。這種既相信又懷疑的狀態,恰恰是藝術魅力的來源。
《紅樓夢》中太虛幻境門聯說:“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這就道破了真幻相依的玄機。那位報幕人的高明之處,就在于他提前揭示了真相,卻反而增強了幻覺的張力。這好比中國傳統山水畫中的留白,未畫之處反而成了最妙之筆。
在西方哲學中,柏拉圖洞穴寓言描繪了人類認知的局限性:我們只能看見現實投在壁上的影子,卻誤以為那就是真實。康德的“自在之物”,實際上是說,我們人類認識世界,就等于是隔著毛玻璃看事物,永遠都無法知道事物的真相。
東方禪宗則說“凡所有相,皆是虛妄”,指向了表象的欺騙性。這場打谷場上的小魔術,竟在不經意之間演繹了東西方哲學的共同困惑。
魔術的巧妙,在于它利用了人們的認知慣性。我們天生知道刀可傷人,頸是要害,流血會死——這些知識本來無錯,但是表演者通過精心設計,讓這些元素組合出一個違背常理卻看似真實的情景。我們生活中的許多“常識”,又何嘗不是被各種無形之手精心編排過的“認知魔術”呢?
當我們看見有些官員視察時,那些百姓們笑臉相迎,便以為政通人和;當看見商場櫥窗里琳瑯滿目時,便以為經濟繁榮,百姓富足;當看見社交媒體上的精致生活時,便以為幸福觸手可及。這些“看見”,與我看見的那刀光血影有何本質區別呢?大都是被精心編排的劇本,是粘在現實刀刃上的紅紙。
更值得深思的是觀眾的反應。當真相大白時,沒有人因受騙而惱怒,反而歡欣鼓舞。這就揭示出人類心理的另一種奧秘:我們需要幻覺來調劑過于平淡的現實。藝術、宗教、愛情,乃至種種理想主義,或多或少都建立在某種美麗的“欺騙”之上。
記得兩個年青人謝幕時,我注意到他們手上的老繭和指甲縫里的污垢——這是長途跋涉的痕跡。為了制造片刻的幻覺,他們付出了真實的艱辛。虛幻的美,往往需要以最實在的汗水換取。這又是一個悖論:最高妙的虛假,往往需要以最扎實的真實作為基礎。
多年以后,每當見到社會上的光怪陸離,我總會想起那個夏夜的魔術。親眼見到刀起刀落,血濺三尺,并且心下駭然。然而轉眼之間,死者復生,恐怖化為了笑聲。其中的真幻交織,恰如我們的人生百態。
我們總是執著于分清真偽,但是往往會忽略真與幻之間的曖昧地帶,這才是藝術與人生最富魅力的所在。那個報幕人的智慧,不在于他揭示了真相,而在于他讓觀眾同時保持在信與不信之間——知道是假,卻情愿當真。
《金剛經》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但經文中未說的是,看破幻象之后,依然能夠欣賞并享受這場幻夢,或許才是真正的智慧。
暮色漸濃,離那場子已經遙遠,但那刀光血影仍在我心中晃動。如今想來,那柄明晃晃的菜刀,倒像極了我們認知的隱喻。當我們揮舞著知識的刀刃,切割著世界的表象,以為見到了本質,實際上,可能只是看到了別人早已布置好的紅紙和藥水。
世上多少事物,都像那刀刃上的紅紙,看起來鮮血淋漓,實際上無傷大雅。能參透此理的人,或許能在人生的諸多幻象之中,能保持一份既投入又超然的態度——知道是戲,卻依然在認真扮演自己的角色;明白是假,卻依然在欣賞其中的美與真。
這也許就是中國人“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的深意所在。在那個夏夜的打谷場上,兩個江湖藝人不經意間演繹的,正是這種關于真實與虛幻的人生智慧。
夜幕完全降臨時,魔術已經散場,人群全部散去。我回頭望去,見那兩個年輕人正在收拾著行頭,他們的身影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既真實又虛幻,一如他們方才演繹的故事,一如我們正在經歷的人生。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