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離群索居,慣于獨處,一旦重新被擲回人群,才發現自己對喧囂的耐受力,已經瀕危了。前陣子出行,臥鋪,下鋪是一媽媽帶孩子,她對面亦是一對母子。我自己也是人母,孩子奔走哭鬧,打斗這種幅度的動靜倒可以忍受,只是一個人靠在鋪蓋上看書,沒想到過了會,來了個東北大姐,組織孩子唱歌,游戲,又開始搞安利促銷,在那么逼仄的空間里,直逼耳膜的粗聲,我實在無法專注,只好換了節車廂,在窗邊坐到熄燈。
這時,我會特別懷戀亦舒小說里的鄧永超,一身白衣,略無首飾,到火車車廂上靜靜打開一本《紅樓夢游戲考》,也不擾人,下了車就穿白大褂去車間做工程師,實力被安靜的底色襯著,那個酷啊。
旅途十一天,不是朋友陪就是在路上,反正沒有單身的機會。回家后,趕緊跑到自己房子里呆了一天,什么也沒做,就是煮煮咖啡,看看大山,聽聽音樂,喵喵網頁,啊,整個人立刻煥發了,補養了,那種因不能獨處帶來的精神缺氧,總算緩解了。
后來發現,這不是我個體的病例。陀思陀耶夫斯基在《死屋手記》,也就是他的西伯利亞苦役犯小說里寫,服苦役的人,必須要忍受一種巨大而無形的痛苦,這種痛苦比其他的什么強制勞動,惡劣的飲食起居更加可怕,那就是“被迫過集體生活”。這幾個字下面可是打了加重符號的!可見老陀對此深惡痛絕!一個人像玻璃缸里的金魚一樣,被拋擲在眾目睽睽之下,完全沒有一點私人空間,那種裸露真是可怕。
之所以不能忍受那位大姐的呱噪,是因為我既不能進入她的語境,又被她的話題塞滿了耳朵,占用了本來可以向內用力的時間,而且還被迫說些不在興奮灶半徑內的話,怎不讓人惱羞成怒!在村上春樹的長跑隨筆里他寫到“希望一人獨處的念頭,始終不變地存于心中。所以一天跑一個小時,來確保只屬于自己的沉默的時間,對我的精神健康來說,成了具有重要意義的功課。至少在跑步時不需要交談,說話,只需眺望風光,凝視自己便可。這是任何東西都無法替代的寶貴時刻”。
連伍爾芙也說:“隱居是一種挑戰,要在這期間保持一種平衡不能說沒有問題。然而我決不可否認的是,對我自己而言,和人們在一起,哪怕是和一個我最愛的人一起待上一段時間,而沒有自己獨處的時間時,事情就會變糟。我失去了重心,感到混亂不堪,無所適從。”特別是這個年代,每天接觸到的信息碎片,以最大密度撲面涌來,如果不及時加以整理,收拾,修枝剪葉,內心就會淪為一個廉價資訊垃圾場,而且會慢慢的失去個人的邊緣地帶,被集體思維收編。
前兩天讀汪曾祺,說他祖父有一進老宅子,朝北,蔭蔽,平日少人去,他自小就喜歡在里面看書練字。一向低調行文的老汪提及此事,也有點自得“看來我從小就有點隱逸之氣了”。后來他被下放到張家口農場,和三十幾個產業工人同住,在山西梆子的震耳雜音中,照樣寫小說,只當是自我修摻著洗衣粉放煉。“習靜”確實也是道家的自修功夫,中國人歷來覺得“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一個心浮氣躁的人,啥事也做不成。中國的隱士也有兩種,有一種是終身的,另外一種是階段性的,是通過習靜的訓練讓自己沉穩明澈,本心立現。
有一天我發現,我喜歡的作家,很多都是帶有隱士氣質的:梭羅,惠特曼,黑塞,丘彥明,比爾波特,他們的寫作路數,其實一言以概之,就是那句宋儒的詩“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換算成西方術語就是“自然主義作家”。惟其心靜,方能流深,才能關照和悲憫萬物。這是順乎人心的。
說句題外話,正如江適意所說,我們不過是想做個大俗的文青,養養娃,讀讀書,可是時勢哪能讓人有一點安全感。最近國家發生的很多突發事件,暴露的官僚機構的腐朽,不得力,讓草民也憂心忡忡,不知頭頂那把寶劍啥時落下,再看汪曾祺寫習靜的最后一段,不免莞爾一笑“我是個心平氣和的人,但最近也有點浮躁了,只希望政通人和,讓大家都能坐下來,安安靜靜寫點文,讀點書,做點事”,再一看落款,89年8月——原來如此。他的話,放在二十二年后的今天,也是我等只想做個太平人的平民心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