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時候,我在淮連公路上一路向南行駛,一輛又一輛車從我的車邊疾速而過。讓我詫異的是,這些超我行駛的車輛中,居然有幾輛是裝載生豬的貨車和農用車。這些車上滿載著淺紅皮膚的生豬。生豬多分兩層裝載。長方形的鐵欄桿里,生豬一頭挨著一頭,一頭抵著一頭,擁擠不堪。當拉生豬的車輛從我身邊超過時,我能夠聞到從生豬身上發出的濃濃的豬騷味。味道刺鼻,在正午火熱的溫度下散發并彌漫開來。
我加快了速度,打算反超這些生豬運載車。但是,當我嘗試了一會以后,發覺他們的車像是發了瘋一樣一路奔馳。于是,我放棄了反超的計劃。我一邊不緊不慢地開著車,一邊思考著:究竟什么原因使得他們如此疾速趕路,居然把貨車和農用車開得比我的商務車還要快?運載生豬的車輛一輛又一輛從我的后面趕了上來,看著這些車上一頭又一頭擁擠的生豬,我搖了搖頭。
到達漣水蔣庵服務區的時候,我把車停了下來。在服務區的超市里買了一支雪糕。就在這時,我看到,在服務區加油站邊,好幾輛車子正在那里排隊。這些車子,正是剛剛從我身邊超過來的生豬運載車。一根長長的水管,正在排在最前面的那輛車上賣力地噴射著。原來,這些車輛拼命向前趕的目的是為了快點到達服務區好給生豬沖水。炎熱的季節,運載生豬的車輛必須不間斷地給生豬沖水,以保證生豬不會中暑死亡。第一次近距離看到沖豬,我很是好奇,于是就從超市趕了過來看個究竟。
最前面的那輛貨車上,共計有兩個駕駛員。他們個子都不高,但是看上去非常精神干練。他們中的一個給生豬沖水,另一個則用一根長長的木棍吆喝那些趴在欄桿里不肯起來的生豬。當冰涼的水沖到生豬的身上后,在炎熱正午被運載了漫長時間的生豬無不發出“嗷嗷嗷嗷”的叫聲,聲音凄厲,令人震驚。但是,過了一會,這些生豬就不再叫喊,它們顯然是從這冰涼的水中感到了舒適與愜意。我看到一頭生豬甚至把自己的嘴巴高高抬起,在駕駛員給它沖水的時候,一個勁地用嘴巴接水管里的水,那模樣甚是可愛。
有幾頭豬的狀況不太妙。它們賴在欄桿里,不肯起立。那個拿著木棍的駕駛員用木棍使勁地拴打它們。它們一邊嗷嗷叫著,一邊用力讓自己站了起來。但是,有一頭生豬卻既不叫喊,也沒有起來,任憑駕駛員怎樣敲打,它都無動于衷。駕駛員又用木棍使勁戳它的身體,它依然沒有任何反映。駕駛員慌了,爬到欄桿邊,用手試了試,然后沮喪地對著圍觀的我們說:“死了。”
兩個駕駛員把這頭死豬從車上拖了下來。我注意到,這頭豬的全身都是傷痕,很明顯,這些傷痕是車輛在運載過程中,由于生豬間的擠壓、碰撞造成的。這頭豬大約有四百斤重。它躺在地上,我能夠看出它的龐大。但是,現在它已經不能動彈。瘦一點的駕駛員從車子的駕駛室里找來一把刀。那刀的柄子是黑色的,但是,刀鋒卻明亮、雪白,閃爍著讓人心悸的光輝。那刀的長度大約三十五公分,刀刃到刀背的寬度也只有五公分左右。他握緊刀柄,對著死豬的喉嚨處就是一刀。鮮紅的血液頓時從它的喉嚨里噴流出來,并迅速在地面上形成一條紅色的血帶。他又把刀沿著死豬的喉嚨向兩邊縱向撕開,一會,一條鮮紅的、長長的口子就在這頭死豬的頸處露了出來。
拿著水管的駕駛員用手里的水管把豬身上流淌的血沖了沖,又朝豬的全身沖了沖。握刀的駕駛員則繼續開始對這頭死豬的宰殺。他鋒利的刀刃沿著豬的頸脖一直向下刺去,幾分鐘后,死豬的肺、腸子等內臟便像花朵開放一樣展現在我們的眼前。他操作得如此順利,我不得不為他的嫻熟深感欽佩。
在那頭死豬的宰殺過程中,我問了問我身邊站著的一個婦女,她似乎是加油站的工作人員:“這些豬是運往哪里的?”
她說:“可能是運往南通的。今天這兩個駕駛員可能賠本了,死豬賣不出好價錢的。”
我又問:“平時死豬這樣的事情經常發生么?”
她說:“經常會發生的。前幾天,一輛運輸車上死了七頭豬,每頭都有四百斤左右。七頭價值兩萬多,那兩個駕駛員都要哭了。”
我聽了以后,很久沒有吱聲。我沒有為駕駛員的損失感到惋惜,而是為生豬的非預期死亡感到惋惜。即使是遲早都要死的生豬,一樣也應該死得其所,死得有所值得。這種在運輸過程中造成的生豬死亡,一樣是對生豬生命的不尊重,是對生命尊嚴的踐踏與侵凌,而駕駛員在生豬沖洗場地就地宰殺生豬的行為,不是對近在咫尺的車里活著生豬的生命無謂藐視又是什么?
所謂尊嚴,應該包括兩個部分,活的尊嚴和死亡的尊嚴。我們從來沒有給生豬活的尊嚴,那么,為什么不能給生豬死的尊嚴呢?
在老家開車,我看到一只蟾蜍正在我的車頭前慢慢爬行著。于是,我趕緊停了下來,下車來到車頭前,抓起蟾蜍,放到路邊的田地里,這才放心地把車子開過去。我這樣做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讓蟾蜍能夠在它生命應該終結的時候,在一種有尊嚴的感覺中死亡,而不是死于一種它自身無法預料的、毫無意義的死法。
我真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訴這些駕駛員,但是終于沒說出口。沖豬的車輛一輛接著一輛趕了過來,在服務區排成了一個長長的隊列。我相信,在這個炎熱的下午,因擁擠碰撞而死亡的生豬絕不止這一頭,而現場的宰殺也還會不停地繼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