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白薇
楊西北
我粗通文字時,喜歡胡亂翻看家中的書籍、雜志,母親告訴我,父親從前有一個女朋友,寫得一手漂亮的文章,叫白薇,聽說住在北京。
父親1957年1月辭世以前,一直在廣東省作協(xié)工作,是我心中一尊偶像。母親說父親曾有過一個女友,還說文章寫得很漂亮,我看著影集中父親瘦削衰老的臉龐,很想問問他這是真的嗎?父親只是默默地看著我,那雙充滿詩人幻想的眼睛很平靜很平靜。
有一天,我在箱子里翻到一本紙張已微呈黃色的書,打開一看,原來是父親和白薇編的。扉頁是一張照片,照片里,父親年輕瀟灑,白薇一幅嫻靜的姑娘模樣,兩人都帶著一副現(xiàn)在早已絕跡的老式近視鏡,兩人神態(tài)都很安詳。
后來我上了中學(xué),在盛大的節(jié)日里,總在報紙中一長串的人名里看到了“白薇”兩個字。我并不覺得驚奇,仿佛她依然生活在人們中間,是很自然的。我沒有想過,她曾如何搏斗在那漫長的陰暗年代。她的名字,悄悄印在我心里了。
“文化大革命”中,我隨著亂哄哄的人流涌向北京。我懷著一種童稚的愿望尋找她,善良的人們疑惑地打量我,搖搖頭,派出所的人則唬起眼問,找她干什么?你是她什么人?我轉(zhuǎn)身走開了。
是呵,我是她什么人?我悵悵地走在寬闊的長安街。
父親是“皖南事變”后到海外的,曾在雅加達主編過一家叫《生活報》的華僑報紙,他撰寫的大量文章中,有不少就用“素”這個名,這時白薇原名中的一個字。當(dāng)時白薇正在大洋彼岸祖國的某個角落里,或許,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誰知道?
1952年,我們舉家回國,父親曾數(shù)次到北京,然而,一直到父親告別人間,他們都沒有見過面。我還是個情竇未開的毛孩子,沒有探尋過是什么原因使父親和白薇相互回避,但是我曾聽一些叔叔們談起他們的事,父親的形象在我腦中驀地升華了,同白薇見面的念頭變得強烈起來。
離開北京時,我用手指頭抓住列車的窗沿,竟然涌起一陣負疚的感情。
若干年以后,我長大了,知道父親和白薇都是左聯(lián)的成員,父親還同一些左聯(lián)的詩人發(fā)起組織了中國詩歌會,白薇是當(dāng)年蜚聲文壇的女作家。這時,她的名字又在報紙中一長串的人名里出現(xiàn)了,我也獲得機會編撰父親的年譜,免不了要提到她,心里總想,她身體還好吧。
1983年夏天,我到北京,一位叔叔告知她的地址,我決定去尋找她。暑熱的日子,周身的血整天奔涌得厲害。
一天,太陽剛偏西,我走向和平里的一座公寓,樓前一排高大的楊樹,葉子嘩嘩掀動,在陽光里綠晃晃地閃著。我走進樓房,登著樓階時,心里跳得很。一個自己少年時代就知道的人,一個和自己的親人感情篤深的人,一個抹著傳奇色彩的人,就住在這座樓里,馬上要見到她了,自己真像傳奇小說中的又一個人物。走到三樓,我又一陣局促,事先沒有聯(lián)系,冒昧登門,好嗎?可是腳步不由自主地邁動,眼睛留神地巡看房號。那間房間出現(xiàn)了。
房門打開著,一位老太太埋在矮矮的藤椅里,一只手軟軟垂落,地上有一本雜志,藤椅幾乎將門道塞住了。我一下就斷定,她就是白薇。雖然同我看過的她年青時的照片相比,已判若兩人,但是,那安詳?shù)摹⑺妓魇裁磫栴}的模樣卻太像太像了。
她耳有點背,我提高聲音問了兩三次,她才欠起身體,我立刻發(fā)現(xiàn)她行動不便,請她不要動,自己側(cè)著身體走進房,她指指房中的凳子,說:“請坐。”
我的神情松弛了,緊張感已經(jīng)消失。我將凳子搬到門道坐下,離她至多一米遠。我們開始了交談。
“你是哪里來的?”
“福建。”
“福建什么地方?福州嗎?”
“不,漳州。”
她點點頭,又問:“有什么事嗎?”
“看看您。”
“哦,謝謝。”
她是不相信我只是來看看她的,談了一陣子,于是又問我有什么事,我又重復(fù)說了一遍只是來看望她,她感慨地露出笑容,雙手合掌作揖狀,連聲道謝。她已在文壇寂寞了多少年,平日除了朋友和采訪者,絕少有人打擾,她似乎被世人遺忘了。可是,有心人會記住她的,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清晰地留下了《打出幽靈塔》的印痕。
我們隨和地談著。
她敘家常地說,她從前的愛人是漳州人,又馬上補充,她就這個愛人。
盡管我已知道她再沒有成家,除了保姆外,就煢然一人,心里還是一震。
她已八十九歲,臉上生出許多褐色的老人斑,可是遮掩不住那白凈的皮膚。她的嘴唇依然浮著健康的血色。她的眼睛沒有熠熠閃光,依然有許多熱情在涌著。她的手指纖長纖長,在撫摸干凈的衣襟。去年她摔了一跤,從此就不能行走了。可是,她的心還在跳動。
她娓娓敘說,父親有一幅好嗓子,唱歌很動人,喜歡喝酒,對朋友非常好。間歇時,我不再猶豫了。我決斷地說出自己是什么人。只見她雙手下意識地縮攏,在藤椅的扶手上猛然一拍,失聲叫:“哎呀,你是楊騷的兒子呀!”便頓時語塞。
我歉疚地笑笑,沒有做其他的解釋。
她端詳著我,問了許多我們一家的情況,談到父親時,只是簡潔的一句兩句,就收住了,幾乎不談自己。偶爾也靜默片刻,這種時候,她的手自然垂落在藤椅的扶手外,也許,她在追憶著往事。
畢竟是上了年紀的人,我想,該讓她休息了。我克制著自己,與她告別。我表示,改日再來吧。她點點頭,但是沒有辦法站起來。
我沿著大街走著,正值下班的時候,大街非常熱鬧,公共汽車塞著滿滿的人,一輛咬著一輛,自行車像泛濫的河水。 我只覺得像在曠野里行走,眼前一片廣漠,視線可以落得很遠很遠。剛才和白薇的見面,我聽到了五十多年前的故事,她的充滿感情的話語,如今仍縈繞在我的耳畔。
幾天后,我又跨入和平里的這座公寓大樓,輕快地踩著樓梯,還小聲哼著歌。走到三樓,來到白薇的房門前,我愕然了。房門緊閉,上面懸著一把銅鎖。我挨了無形的一擊,胸口像被堵著似的。敲敲鄰居的門,想打聽一下她的下落,都沒人在,四周靜悄悄。我拖著沉重的步子,一級一級往下走。
我腦中曾閃過不祥的念頭,但它稍現(xiàn)即逝。不會發(fā)生什么不幸的事情的,飽經(jīng)生活磨難的白薇,已顯示出她多么堅韌的生命力。
但是,她房門上的銅鎖,卻像一個抹不掉的問號頑強地纏住我。這么說,她避開我了?在友人家,在賓館中,在茫茫的北京城里,她隱沒了。那幾天,當(dāng)我乘車時,吃飯時,睡覺前,她房門的銅鎖,總在我眼前出現(xiàn)。
我已長大成人,我沒有再去尋問白薇離家的原因。
我回到了南方,每次在書中看到“白薇”兩個字,就清晰地浮現(xiàn)起她埋坐在藤椅中的身影。我時常在更深人靜時分,遙望北方的夜空,默默祈愿白薇能安然無恙地度過自己的余年。
載1987年第一期《隨筆》(廣州花城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