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蟲、知了和我 
 
                              沙克
   
    去城西的古黃河南岸散步，看到一群人蹲在柳樹林里挖找什么，稍一愣神，就猜到這是在挖找蟬蟲。他們用樹枝、鍋鏟、瓦刀、倒三角鏟，把地面上的土除去薄薄的一層，發現拇指口徑的窟窿，便挖出里面的蟬蟲。一個言詞口音像農婦的中年女人用倒三角鏟，在幾棵較粗的柳樹根周圍鏟了直徑三米范圍的土層，挖到了二十來只蟬蟲。一個帶眼睛的中年男子帶著十歲多的男孩，用鐵鍬在一棵棵樹根周圍鏟土，挖到五六只蟬蟲。一個年輕女子帶著四五歲的女孩，用樹枝在地面上撥土，竟也撥出了窟窿，摳出兩只蟬蟲。
    看著這群人挖找蟬蟲，我覺得有點好笑。不用參見任何視頻、文字資料，也無須任何人的描述，全憑我五歲至十三歲時捉蠶蟲的經歷，就可以指陳他們挖地三寸的行為過火了，類似于竭澤而漁。
    兒童時期，捉蟬蟲是我的擅長。夏季的傍晚時分，蟬蟲將從地下的窟窿中鉆上地面，地皮已被蟬蟲抓出黃豆粒大小的孔眼，周圍有一星松土，我用手指一撥，拇指粗的窟窿口就暴露出來，用中指伸進窟窿，底下有尖利的細爪在抓撓我的指肚，掐住我的指尖，把中指提出洞口，蟬蟲的兩只前爪叮著我的指尖被吊了上來。探孔捉蟬蟲，和釣魚有相通之處，都需要眼力和經驗，不懂的人用手指在地上撥來撥去，盡是螞蟻孔或什么爬蟲孔。
    老早老早以前，我居住在一個長滿樹木的大院子宿舍里。午后下了場大雨，停雨后我拿著大口瓶，來到大院子里的柳樹、槐樹、桑樹、楊樹、榆樹、梧桐樹等糙皮的樹木下，一眼看去，地面盡是蟬蟲的窟窿眼。有的蟬蟲在雨滴打開窟窿口時爬了出來，在雨水里翻滾、爬動、掙扎，有的被雨水淹死肚皮朝上；有的蟬蟲下雨時沒來得及爬出窟窿，被雨水嗆死在洞里；敏捷而幸運的蟬蟲，爬到了樹干上去休息。我幾乎不用搜尋，只管從地上撿起、摳起蟬蟲，從樹干上拿下蟬蟲，盡數裝進大口瓶里，回家往大口瓶里加入鹽水，腌浸蟬蟲防止它們蛻變或變質，以備烹制食用。
    夜晚八點半左右，蟬蟲陸續出土，爬向樹根，爬上枝干。柳樹的樹皮溝壑粗糙，抓得住勁，特別適宜蟬蟲攀爬駐身。我手持電筒，對著柳樹根的周圍和柳樹枝干照射，蟬蟲明擺地在地上爬向樹根，明擺地趴在或爬在枝干上，地上的撿起來，枝干低處的拿下來，高處的折根樹枝撥下來。有的蟬蟲已經蛻掉一半的殼，爪子抓緊樹皮，青黃的身子倒掛在那里，馬上就要變成知了，遇到這種樣子就放它一馬。
    捉到的蟬蟲如果不腌制，就放在清水盆里浸泡，剪除蟬蟲的六只爪子，洗凈后撈起晾干，放到油鍋里撥弄煎熟，撒上磨碎的粗鹽末，裝盤就是美餐。高蛋白的蟬蟲，脊背處是稍韌的瘦肉，尾部是嘟囔組織，一口一只油煎蟬蟲，連殼帶肉細嚼快咽。也可以因陋就簡，不用清洗蟬蟲，把它們放在煤爐的沿口燒烤，半焦半糊時拿起來剝殼嚼食，就這么連殼吞食也無不可。
    酷夏之夜，我把小床弄到門口的空地上，掛上透明的尼龍蚊帳，鉆進去納涼假寐，癡望天空的銀河和星斗。為了親眼看見蟬蟲變成知了的完整過程，我把捉到的一只蟬蟲放在蚊帳內的壁面上，蟬蟲的爪子很容易地抓牢蚊帳的紋格。白熾燈光從門窗的玻璃格子透出來，把蚊帳的絲網照得熒熒閃忽，在星光的交匯下有如小小夜宮。我忍著困意熬到十點以后，發現蟬蟲脊背處的殼衣裂開了黑縫，我坐住身體，看著那道縫隙慢慢變寬變長，露出青黃的蟬背。耐心等待，終于殼衣大裂，蟬蟲的頭部和較粗的前爪掙離殼衣，蟬身弓起，接著是四只細腳和腰部掙脫殼衣，頭部腰部倒掛，像折疊扇似的翅膀慢慢展開，最后把尾部掙脫尾殼。整個蛻變過程，蟬蟲靠著顫抖、抽動的力量來完成，我用手指觸摸蟬身，明顯感覺到高頻的抖動，也許有上萬赫茲。
    完成蛻變的蟬蟲變成了知了，趴在殼衣上面，身體嫩黃，翅膀青若玻璃帶有淡綠絲網，活像仙子精靈。知了向上爬離殼衣，趴在蚊帳上體色慢慢變深，像折疊扇似的翅膀慢慢展開。到了清晨，知了變成了灰黃色，不久就變成灰褐色了。知了的尾巴附近，蚊帳上落下一片淡黃印跡，估計是它的排泄物吧。知了的腹部有兩塊魚鱗狀蓋片，是雄知了，沒有的就是雌知了。我把知了放向空中，轉眼飛沒了。它將飛落到一根樹枝上，靠頭部的針管吸食枝汁和露水，開始它熱烈鳴唱的生活。
    少兒時期，我常用面粉洗成一團面筋，帶著竹竿，去野外的樹林里聞聲尋找知了，掐一點面筋包在竹竿頭上，伸向趴在樹枝上的知了，竹竿頭往它身上一觸，撲拉著翅膀的知了就被面筋粘住了。收回竹竿，雄知了放大音量掙扎著，雌知了只顧撲拉著翅膀，拿到我手里了，它們還叫個不停，撲拉個不停，本能地想掙脫逃離。命大的知了，在樹枝上被面筋粘住時，或許被粘得淺少，或許它力氣大，猛一掙飛脫了竹竿頭，在面筋上落下一絲殘翼。
    用竹竿粘知了，只是為了玩耍，把知了聚在一起聽它們大合唱，或者分散給同伴捫嬉玩。這不是為了謀食，知了肉比蟬蟲肉的味道粗劣多了，其間的差別有如膾炙與殼渣。
    運河流域中部的蟬蟲體長三厘米左右，全都是褐色身體，灰黑眼睛；變成知了后全都是灰黑、油黑的體色，連翅膀體長五厘米左右，存活期只有兩三個月。一只知了從蟬卵到成熟的蟬蟲需要兩年，整個壽命周期也就是兩年多。知了產卵后沒幾天就死了，被鳥雀啄食，從搖曳的樹枝上掉下地，被蟻群撕食搬移，兩葉塑料薄膜似的羽翼在地上挪動。
    昨天午休做夢，我遇到一只史前怪物，像犀牛而沒有角尾，像大象而沒有牙鼻，兩只眼睛外凸像老式汽車的前燈。它慢慢地從樹林里走出來，爬進我的院子……我拿出一千倍的望遠鏡，慌亂中看反了鏡頭，眼前現出的是一只遙遠的蟬蟲，脊背處的殼衣裂開一道黑縫，就要蛻變成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