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工作的地方,離縣城有三公里。我每天在這條路上,來來回回地跑,過著“家—單位—家”的生活。有了孩子,又過起了“家—單位—學校門口—家”的日子。循環、反復,反復、循環。路上的溝啊坎啊,彎啊拐啊,凸啊凹啊;樹啊草啊,貓啊狗啊便都熟記于心;碰得到掏垃圾的,碰得到潑皮,碰得到那個經常喝醉酒的男人,歪歪闖闖地在路上飄;那些賣豆腐賣卷粉賣油條包子的,也不陌生;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俊的丑的,善的惡的,都入了我的大腦。開車的時候,眼光一掃,就知道路面會發生什么情況,會出現什么人情物事。妻坐在旁邊,我顯擺,“這截路,閉眼都能開呢!”妻就笑。
單位背后是山,好幾百畝。山上的松樹,杉樹,栗樹,喬木,灌木,茅草等,長得翠蔥蔥,綠茵茵,似一片海。工作累了,扭頭向左,就看到一大坡綠。碧波蕩漾,起起伏伏,養眼極了。眺眼望,遠峰突兀,兄弟般勾肩搭背,向我炫耀著他們的深情厚誼。然后披著綠毯,列步向前,萬里長城般橫亙在邊疆,護衛著祖國的安寧。
大門前,馬河公路橫穿而過。一九七九年,中越戰事吃緊,這條路便成了軍事運輸線,內地來的物資通過它源源不斷地運送到河口,老卡等前沿。小城的發展日新月異,不容你有所置疑和反映,城市就跳到了你的眼皮底下。一條更近更寬的路直插進了小城,這條老路便沒有了往日主干道的熱鬧,逐漸變成環城路了。老路下面是一排水田,從上到下彎彎曲曲,也有百畝之多。站在老路下望,景色跟元陽梯田一樣的美,叫人眼熱心跳。在落日的余輝中,男夫女婦仍然躬耕桑田。幾只黃狗黑狗花狗或蹲或圈,老人似的看著它們的主子,有事無事干吠兩聲。不到兩周時間,這排梯田便煙消云散,變成平地了。
大門兩旁,栽著兩棵三角梅。一棵開大紅色的花,一棵開粉紅色的花。這是老站長親手栽下的,現如今已有六、七年了。長得有小盤子那么粗,幾場雨后,抽枝發芽的。花長開不敗,一茬一茬。不覺間茂盛了,不覺間開了,不覺間又謝了。每星期一都掃落花,掃落葉,得裝大半袋。掃落花,不葬花,把它送到垃圾堆里,隨它去。
四四方方的院場有一百多平方,很寬敞了。從前停自行車,后來停摩托車,現在停大眾、現代和寶馬。以前是泥巴草地,現在是三十分厚的水泥地板。從前冬天寒冷,一群人就圍在院場一角,抱一捆玉米稈來燒火“響”,煙熏火燎的,倒也火紅一片,笑聲一片。現在大家躲在各人的辦公室,各烤著取暖器,瀏覽著天下大事,不茍言笑。
前幾年老站長栽下的小葉榕樹,已經長得很粗壯了。葉長年綠著,也長年掉著,但掉的只是一小部分。前不久,小葉榕樹竟然結滿了果,小玉珠一般,密密麻麻的呢。小果由綠變黃變紅,我摘一顆,撕開,密密麻麻的小黑籽,柔紅色的果肉,一嘗,澀,呸呸呸吐個不停。雖澀,卻是鳥們、雀們最愛。看,白頭翁、黑頭翁、麻雀、野化眉,啄木鳥,還有許許多多不知名的小雀,在兩顆樹上一邊啄果一邊嘰嘰喳喳地鬧,儼然一場盛會,一次聚會。這可苦了我們,鳥們、雀們只啄肉,殼啊核啊便窣窣地掉。剛掃完,又有了。驅逐鳥們、雀們,它們飛散一下,立刻又飛回來了。我便放了一把掃帚在樹腳。大家一有空,都會自覺地把殼啊核啊掃攏,保持院場清潔。
鳥們、雀們愛啄小果。卻不見燕子的身影,我頗驚訝。它們站在電話線上,站在電線上,用小嘴梳理著美麗的羽毛。啄尾、啄翅,就是不加入鳥們、雀們啄果的行列,甚至連鳥們、雀們嘰喳著的熱鬧也不多看一眼。燕子箭一樣射出去,行云流水,干凈利落。或高空滑翔,或低空逐戲,即使在地面,也飛得那么超凡脫俗,不同凡響。我沒有見過燕子覓食,誰見過燕子像雞一樣刨食呢?像鳥們、雀們一樣啄食呢?我沒有見過。孩子喜歡鴿子,我也喜歡鴿子。我喜歡飛鴿傳信,喜歡它們潔白的羽毛。但是我不喜歡鴿子在屋檐下啄食,在屋頂上啄食,在公路邊啄食的樣子。
就在兩星期前吧,有燕子頻頻出現在我的視野。一只燕子就站在走道電腦網線上,離我很近,眼睛水汪汪的。我瞥它,它看我,我靠墻輕走,它沒有怕我的意思,一直站著,眼睛咕溜溜地轉,好像在看什么,在尋找著什么。幾天后,就在電腦網線和房檐的連接處,一小坨草拌泥的燕窩就要做好了。我笑了,這十多年,燕子來單位屋檐下安家,是頭一次呢。
年輕同事討厭燕子的唧唧聲,或許是更討厭燕屎吧。見到燕子銜泥做窩,就嚇唬它,或猛一跺腳,或“噓—噓—噓”不已。燕子便飛到院場上空電話線上,唧唧唧唧地解釋起來。說:“大爹大媽不要急,借您家的房子息一息。不用您家的面,不用您家的米,更不要您家的錢……”。年輕同事嚇唬了幾次,見沒有走的意思,也只好作罷。只是燕子一見到年輕同事走近,就飛之大吉了。我是喜歡燕子的,我接納它。見到它,走得很輕,它看到我是不飛走的,還用水汪汪的眼睛看我。
又是幾天過去,一只燕子一直蹲在窩里,一動不動。我一米六幾的個子,燕窩就在我上頭三十公分左右處,抬手就能夠碰到,很清晰地看到了燕子的頭、眼睛和嘴巴。不知道年輕同事路過的時候是個什么情況,大概,他也接納燕子了吧。
幾天不在單位,回來的時候,居然見到有四只小燕子趴在窩邊了。母親覓食回來,我仔細看它嘴里,銜著的是些小蟲子,小蟲殼呢。一天,孩子問我說,牛的生命力強不強?我說強。他說,二十根煙就可以毒死它呢。我說,夸張了。他又問,一只燕子一季可以吃多少只害蟲?我答,不知道呢。他說,二十多萬只。我愕然。他接著說,那該不該愛護小燕子,我趕緊答,應該,應該。
燕子媽媽覓食回來,小燕子們呀呀呀地爭食,熱鬧得很。起先,我用報紙接糞,風一吹就吹跑了。后來找了個小紙箱,里面墊上報紙,穩穩的。幾只小燕子屁股扭扭,“突突突”地就屙下幾泡屎。幾天過后,小燕子羽毛多了,紙箱里面的屎也多了。不久,小燕子出窩了,自己飛到了院場上空電話線上,燕子媽媽仍然喂食呢,小燕子仍然呀呀呀地叫,呀呀呀地吵。再過幾天,燕子媽媽不見了,小燕子們也不見了。它們飛走了,它們飛哪兒去了呢?
燕子在高處飛的時候,我看到了它們白色的腹部。燕子貼著地面飛的時候,我看到了他們黑色的背部。燕子在高處看我們是什么樣子呢?在地面看我們又是什么樣子呢?我想,它們肯定仔細觀察過人類,仔細觀察過地球上這些會說會笑,會喜會怒,會哭會鬧的朋友,它們或許是最知道人們心思的了。燕子是春天的使者,它唧唧著我們從寒冬的慵懶之中蘇醒,去沐浴春暖花開的溫馨。我們唱著小燕子之歌長大,我們愛燕子,可是我們又知道燕子多少心事呢。燕子是勤勞的,銜泥做窩,生兒育女,捕捉害蟲。燕子是無情的, “三月香巢已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已傾。”燕子的無情,提示我們懂得生命的本質和無常,叫你珍惜生命,熱愛生活。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燕子一季而飛走,歲月并不因為留戀而停滯,青春并不因為多情而永駐。那些分別了多年的朋友、同學、親人,難得相見一次,卻是容顏已老,艷麗不在。噓唏光陰易逝,人生滄桑。
頭年來到家里的燕子,第二年怕是不會再來了,另是換了主人罷。我身邊的同事,就像燕子一樣和我一起生活著。然后,一個個離開,一個個飛走。即使就在小城,也難得見幾次面。有些飛得高飛得遠的,有十多年都沒有碰到過了。
而我,仍然在這條老路上跑著。循環、反復,反復、循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