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餅，江南的油餅皮薄餡多，在鐵板鍋里一煎，外表金黃，一口咬下去，里面的汁水直冒。小時候，我能吃好幾個，直到肚子吃得滾圓，嘴角邊還留著沒擦掉的汁水。那個時候，大人工作忙，也沒什么閑錢，所以家里是不輕易做的。

 在我上學(xué)的一條小路上，不知什么時候開了這么一家小館，很小很小，巴掌大的地方站著三個大師傅，一個男的，兩個女的，他們在案板上忙著，和面，做餛飩，做油餅，我印象中就這兩種吃食。那是八十年代初期，大多數(shù)商店還是國營狀態(tài)，營業(yè)員永遠(yuǎn)是趾高氣揚，愛買不買的樣子。這三個人就有些特別，大約是自己湊份子搞起來的，按今天的說法，應(yīng)該叫個體戶。他們的臉上永遠(yuǎn)掛著微笑，誰的話，他們都細(xì)心聽著，笑著答著。

 我每天都從那小館經(jīng)過，因為有了這家小館，我上學(xué)的路上就有了無限樂趣。我愿意停留下來看看他們都在忙著什么，也愿意聞聞里面飄出的香味，更愿意聽聽他們之間的閑談。因為店面實在太小，轉(zhuǎn)不過身來，大多數(shù)人會用黃色的食品紙包著一張剛出鍋的油餅，坐在門外的條凳上邊啃邊聊天。我的興趣在于觀察每張臉，或疲倦，或愉快，或漠然，我從里面猜測他身后的故事。也許是上班累了，來買張餅解乏；也許是嘴里饞了，瞞了妻兒從家里拿錢來享受；也許只是為了來看看這賣餅的兩個大嫂，聊聊天打發(fā)寂寞……

 小孩子是饞的，可那時想吃的東西太多，而每天的零用錢根本不夠用。況且那時我看了一本書，大約是講一個孩子怎么節(jié)約零花錢買書，如饑似渴地讀著，終于成為了一個偉大的人。我很受觸動，就下定決心要模仿。能不能成為偉大的人，我不確切，但這種精神我得學(xué)習(xí)。實際上，我們那個時代是常常出精神領(lǐng)袖的時代，好多孩子和我一樣，在一段時間的存錢后，拿給父母看，并且宣告要買什么精神食品，父母常常會大加贊賞，老師若是知道了，就會在班上拿來做榜樣宣傳。這也許就是那個時代很少有胖子的原因，大家很重視精神糧食，不像今天，情況恰恰相反。

 我的決定也曾動搖過，特別是在我經(jīng)過那家小館的時候，我的眼睛和鼻子就不再屬于我。我故意不去注意他們，好像是萬不得已才向他們那瞥上一眼，不過這一眼時間就很長，這一眼掃描了小館的整個狀況。那天，我和往常一樣，放學(xué)后經(jīng)過那。遠(yuǎn)處的晚霞很絢麗，像女孩子帶花邊的紅裙子。我無心看遠(yuǎn)處，只等著經(jīng)過小館的那一刻。就在我剛出現(xiàn)在小館的那一刻，奇怪的事發(fā)生了，那個長相慈祥的女師傅竟出來拉著我的手，朝身后的兩個師傅嚷嚷，“這不是我二叔家里的閨女嘛？你看，長得這個快喲！”說完，不等我辯解，從里面拿出一張熱熱的油餅就塞在我手上，“吃，趕緊吃，放學(xué)餓了吧！趕緊回家做作業(yè)。”又不等我解釋，拍拍我的肩膀，自己進去忙了，還朝我微笑，搖手再見。

 我終于糊里糊涂地吃到了油餅，餅很香。但吃完后，我的心思開始來了。她真的是我的什么親戚嗎？會不會認(rèn)錯了呢？

 晚上，我轉(zhuǎn)彎抹角地詢問爸爸，我們家是不是有個親戚在我上學(xué)的小路上賣油餅什么的。爸爸很認(rèn)真地回憶了一下，堅決地否定了。我的心“咯噔”一聲，我后悔沒說清情況，白吃了人家一個餅。我陷入了無限的矛盾，和父母講，是要被罵的，從小就被教育“不要亂吃陌生人的東西”；給錢那個師傅，說我不是她的親戚，其他人會不會笑她傻，連自己家的親戚都認(rèn)不清。總之，那天晚上，我失眠了，一個小學(xué)生的失眠，因為那張油餅。

    第二天，我無論如何，不愿從小館經(jīng)過，為此，我繞了很遠(yuǎn)的路去上學(xué)，放學(xué)亦是如此，我不敢面對那張慈祥的臉。說來真是無法相信，一直到小學(xué)畢業(yè)，我都沒經(jīng)過那家小館，那種油餅的香味漸漸地成了一種可怕的回憶。

    直到我上大學(xué)，時間漸漸空閑下來，偶爾坐在草地上看夕陽落山，那紅紅的彩霞又帶著我回到了吃油餅的那個場景。我漸漸明白了，也許，這是她的善意，滿足一個孩子的好奇和饞嘴，她肯定不知道她的善舉嚇著了那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