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虛構的村莊
樊子
樊子,男,安徽壽縣人,1967年11月出生。現任《詩歌月刊》雜志常務副主編。在《詩刊》、《十月》、《星星》詩刊、《山花》、《作品》等近百家文學期刊發表過小說、隨筆、詩歌和評論作品,作品入選二十余種年度選本,著有詩文集《木質狀態》、《樊子詩歌選集》等多部。現居深圳寶安。
一副棺材
我敢和爺爺有了爭辯。寒食節到時,爺爺講介子推,我說介子推真是迂腐至極,被燒死還連累了自己的老母親,爺爺對我小腦袋突然冒出的觀點甚為吃驚。我沒有排斥爺爺的教誨,寒食節到了,總要跟隨他去墳地祭奠先祖和已亡的故人。
先祖和已亡的故人絕對做不來介子推的境界,他們身份的貴賤與生活的歷史以及榮辱都早已銷形作骨。
但我對一人受難,連累族人或者家人的做法一直充滿恐懼感。
爺爺階級成分為地主,“文革”中自然沒有少挨批斗。我是“地主羔子”,到了上學的年齡學校不讓去讀書,只好邊給生產隊放牛邊偷偷隨爺爺讀點百家姓、三字經之類的古文。每每到清明上墳時,我會問爺爺曾祖父怎么死的?
“病死的。”
“曾祖父是惡霸地主嗎?”
“不是。”
“是漢奸嗎?”
“啪!”爺爺一巴掌蓋在我頭上,痛得我“哇”的一聲哭出來。我一直憎恨自己的出生背景,“地主羔子”的帽子像鉛一樣壓在我瘦長的脖子上。電影里的地主幾乎沒有一個是心善的,我的爺爺沒見長得兇煞,他面目清秀,說起話來慢條斯語。我堅信,曾祖父也一定不是一個面目猙獰的地主。
也許爺爺覺得下手重了,就嘆口氣,“漢奸比惡霸地主要壞上一千倍,做漢奸是辱沒祖宗的。你曾祖父是1958年夏天去世的,他是一個書生,知書達理,年輕時被一個縣議員相中,這個議員把千金嫁給他。你曾祖父有點錢財就開始置地,家勢漸漸大了,莊園里有一批佃戶,你曾祖父對佃戶非常好,那些所謂的佃戶多半是族人里生活潦倒者。沒過幾年,解放了,我們家就被扣上地主的政治帽子,土地和家產全部充了公……”
我隨爺爺跪下,在曾祖父的墳前叩了三個響頭。曾祖父的墳是一個長滿雜草的小土丘,在荒岡與亂墳之間,顯得卑微而荒涼。
“你曾祖父認為自己罪孽深重,安心接受勞動改造,還被公社樹為改造積極分子的典型呢。58年大煉鋼鐵,建高爐,煉鋼鐵,趕英超美。村里能砍的大樹全被砍光了,公社就組織人去八公山砍松樹。你曾祖父見滿山都是被砍伐的樹木,忍不住吟唱曹操的《短歌行》:‘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不料想,被人舉報,說你曾祖父以詩諷刺革命建設成果,地主破壞社會主義建設的賊心不改,于是禍從天降。
“唉,接下來,你曾祖父的脖子被幾個貧下中農套上粗繩,麥子堆在打谷場上,讓你曾祖父拽著石磙碾麥子,那么大的石磙人哪能拉動啊,這可是牛干的活,幾個貧下中農不停地拿鞭子抽打你曾祖父,一個文弱的書生,哪受得了這般折磨,在打谷場上就一命嗚呼了。
“幾個過去的佃農來幫忙辦喪事,大隊書記剪手踱步來到門前,說,對于階級敵人絕不能心慈手軟,讓他們死無葬身之地!你曾祖父本來死后有一副體面的棺材的,民兵不讓棺材下葬,沒收了棺材,你曾祖父被拋尸野外。過了整整兩天,我夜半用被單和蒲席裹著他腐爛的尸體,偷偷挖個坑,你曾祖父才算落土為安了。”
爺爺的老眼流出混濁的淚。這看似小說的虛構情節就實實在在發生在我的身世里,這種人世間的苦與悲,讓我自幼就難以分辨出時空與現實的連線和交織點。
曾祖父學儒學,是頌《論語》的鄉間夫子,沒想到,儒家的中、正、平、和,卻讓他沒能有立身立命之地。
爺爺感覺愧疚,一直心神不安,嘮叨著,想親手做一副棺材給他父親,一直沒有機會。現在開始承包到戶了,能夠砍伐自家屋前屋后的樹了。祖父是個遠近聞名的木匠,沒有承包到戶前,恪守中庸之道,又憑借一身好手藝躲過了不少無辜的批斗,生產隊要做漁船、做犁鏵、做水車,自然把祖父派上用場。我記事時,一次見祖父和大伯被捆在一起游街,祖父頭上戴頂白紙糊的尖尖的帽子,被人嘲笑著、推打著、辱罵著。原來,爺爺被批斗的原因是有人揭發爺爺在和大伯給生產隊做船時偷木料放在牛棚,然后再偷偷轉回家做棺材,棺材做了一半,被大隊民兵抓個現行。
爺爺讀過私塾,懂點之乎者也,更守孝道,然而,爺爺又這般迂腐,為了給曾祖父做一副棺材,竟敢偷用國家樹木。
我曾小心地問過爺爺,為何不顧危險,冒那么大的膽子呢。爺爺嘆口氣,說那陣子啊,一閉上眼睛,就看見曾祖父在他面前立著,訴說在陰間地府可憐啊,孤苦伶仃,連一個睡的棺材都沒有。
田地承包一到戶,爺爺終于松了一口氣,他佝僂著背脊帶著我拿著斧頭去砍伐屋后的榆樹。我正直發育的年齡,像個小牛犢,有用不完的力氣,半晌就砍倒四顆碗口粗的榆樹。爺爺對我渾身的蠻力氣頗為滿意,“娃啊,詩書無用,手藝是金。”“爺爺,做棺材,榆樹顯得不夠料吧?”“這是白榆,已經很精貴了,哪有梓木、楠木啊,古書上有記載的,‘撩復結,樂櫨疊施’……”我馬上打斷爺爺的之乎者也。既然詩書無用,我自然要說爺爺的之乎者比祖母的裹腳布還要臭了。爺爺也沒有了脾氣,樂呵呵地叫我把白榆推進屋后的池塘里。
爺爺是木匠,木匠用料時,總喜歡把木料漚在水塘里。經過長時間浸泡的木料曬干后就不易變形和折斷。白榆在水塘浸泡了一個冬天和一個春天,到水塘結滿菱時,爺爺叫我下水塘,用麻繩拴住白榆,找幾個伙伴把榆樹拉上岸。榆樹是被撈上岸了,想用白榆做棺材委實很難,爺爺雙手沒有力氣舉起斧頭,伯伯因長期勞累,得了肝病,幾乎喪失了勞動能力。“娃,棺材一定要做好啊,爺爺在攢雞蛋呢,你去趕集賣,抽空去把尹木匠請過來,他的手藝我放心。”
請來鄰村尹木匠父子,尹木匠父子兩天就把斜貨材料(棺材的材料又叫斜貨材料)用斧頭、鋸子和刨做成梯形的棺材了。油漆棺材的活自然是爺爺自己親手去做了。一個棺材用上五斤桐油漆,那才叫亮锃,五斤桐油得十二元啊,要賣多少雞蛋才能湊夠這個數呢。
棺材做好后,我發覺爺爺臉上干癟的皺紋舒展了不少。棺材就放在爺爺的床邊,爺爺隔三岔五地漆著桐油,時不時挪開棺材蓋,俯下身,曲著背,東看看,西望望。從爺爺的眼神里能夠看出,他對棺材傾注了極大的情感。爺爺經常翻看他那本老黃歷,在推算吉利的日子,想備點酒,給曾祖父再體面下葬一次。
辛酉年,又到了寒食節,爺爺不再講介子推的故事,他耳朵不好使喚,一個晚上,他聳起耳朵一個勁地聽村頭老槐樹上喇叭筒的聲音。村里的喇叭筒反復播放鄉書記的廣播講話,說要移風易俗,實行殯葬改革,全鄉從現在開始實行火葬制度,讓死人讓地給活人。全村的人都驚慌得豎起耳朵。夜晚,村子靜得怕人,除了犬吠和吃奶孩子的啼哭聲,就是村頭槐樹上大喇叭的喧囂。
老槐樹上喇叭筒嚷鬧了兩個月,我不清楚爺爺有沒有聽清什么。夜半,昏暗的煤油燈下,爺爺吧嗒吧嗒不停地吸旱煙,天悶得沒有一絲風響,爺爺的手不停地抖動著,黑乎乎的煙袋打著轉。爺爺咽口吐唾,綠黃的玉煙嘴露出來,一絲絲白煙像蚯蚓一樣從玉煙嘴里蜿蜒而出。我的屁股滿是痱子,坐在爺爺身邊不停地扇著蒲扇,感到屁股上難言的刺痛,針扎一般,又間或有絲絲的癢意,牙縫都酸酸的,心被癢痛刺痛著、撩撥著。爺爺脊背上也滿是痱子,我伸出手給他撓癢時,爺爺的身子僵硬得像根白榆木頭,他手中的旱煙還冒著明晃晃的火絲。
爺爺在去世的第二天黑夜,被偷偷下葬,用的是那副白榆棺材,下葬的位置在曾祖父的墳邊,沒有下葬儀式,幾個族人悶著聲、瓷著臉,簡單掘了一米多深的坑,落下白榆棺材,平了平土匆匆離開。我沒有離開,跪在墳地上,給爺爺和曾祖父不停地燃燒紙錢,希望他們有了錢,能夠在另一個世界買得起水銀或者黃金做的壽棺。
那年,我十三歲。
釘木船
套好牛車,帶兩個后生上路,車里裝滿咸魚、芋頭和紅辣椒,爺爺一行人去壽州趕集,然后去八公山買杉木。我沒有去過八公山,在春天輕柔的風里,瓦埠湖青青的波紋里能映見五十里外八公山的巉巖與瘦松。
不消幾日,牛車裝滿一截截杉木回到村子里。爺爺把碗口粗的杉木用麻繩拴在一起,吩咐后生把杉木沉在水塘里。杉木三三兩兩漂浮在水塘,幾個后生不停地用鐵鍬朝尼龍袋里裝土,光著身子,在水塘里曳著沉沉的尼龍袋,幾只手摁住杉木,幾只手把尼龍袋壓在杉木上,杉木沉下,杉木浮起,“撲通撲通”的聲響在水塘里攪得鴨子心慌,遠遠躲開。幾條鯉魚冷不丁會在后生們的喘氣聲中,從水底倏忽躍出水面,再沉沉摔進水里。有時,鯉魚就“啪”的一聲直挺挺摔打在后生們的脊背上,后生忙去抓魚,壓杉木的尼龍袋滑下去,幾根杉木浮起……罵聲與笑聲引來一群孩子和狗。
杉木須在水里漚上半年,這樣,杉木才能結實。杉木生在山中,根扎在硬硬的石縫里,特殊的生存環境鑄就了杉木堅硬的木質。現在杉木被泡在冷冷的水里,和厚厚的淤泥睡在一起,以后做成船,再也離不開了水,當一日,杉木的形狀和特性以船的樣子出現,便是釘木船了。
釘木船是族人必備的生存工具,同犁鏵、鋤頭、灶臺和漁網一樣,千百年來,承載著族人的喜怒哀樂。
瓦埠湖東岸是諸色礫土,岸若僵蛇蜿蜒,沒有盡頭也看不到岸的起點,東岸之東為一洼地,是瓦埠湖閉塞之所,形同簸箕狀,沿溪水深入,駐足石拱橋,能見洼地多田畦和牛羊,六個村落羼雜于一體,一陣風把一漢子頂上的泛黑的草帽吹落,那頂草帽會正好落在用彎鐮勾槐樹花的婦人的蓬松的頭上。洼地而居,土墻和屋頂常年裹一層層青苔,屋里的物什隱隱有霉味。族人居洼地,洼地者,為水積澇所致,土壤板結,礫土生下高粱、玉米和稻谷的根系,楝樹和刺槐的根系連起作物的根系,男男女女的根系和這片洼地上的所有作物、動物糾纏一體,沒年沒月,生生死死。
千百年來,族人過著農耕和捕魚的雙重生活,地寡人多,婦人們多從事農耕,男性則多數搖晃釘木船行走在風浪之間,在浩淼的瓦埠湖結網捕魚。
釘木船,月牙般
瓦埠湖里如梭穿
龍王東海有龍宮
瓦埠湖底建宮殿
這是兒時唱的歌謠,可見釘木船在族人生活中的地位了。
釘木船須得老齡杉木做。船是袒船,長三米,寬一米二。以捕魚為生,最講究的就是船,篷船以日常生活為主,要寬闊,船中間有竹篾支撐的棚,棚上基本是青色的毛氈,以便遮蔽風雨和日曬;袒船則要求輕巧靈敏而又堅固耐用,船體狹窄,主要用于捕魚。船是漁民的家和生活的全部,因此,哪家有兩條像樣的船向來是很榮光和體面的事。爺爺是做船的能手,我見過祖父和伯伯做船,把碗口粗的老齡杉木斜綁在院子里的一棵榆樹上,拉動大鋸,明晃晃的鋸齒一點點順著墨線艱難地移動,發出“哼哧、哼哧”的聲響。杉木經過春夏秋三季的浸泡,十月農閑時,從水塘一根根撈出杉木,杉木已經變了樣子,黑黑的,臟乎乎的,樹皮的紋路里粘滿螺和貝殼。本是硬硬的泛黃透香的樹皮經過水的浸泡,一下子變得柔軟起來,一種腐爛的氣息竄進鼻腔,而一個孩子只消用點力氣,就能在幾分鐘內剝開杉木的樹皮。光禿禿的杉橫七豎八在陽光下暴曬,曬了幾日,那些變了形的、裂開的杉木就會被排除出去。鋸杉木看似笨重的體力活,其實講究技巧,拉大鋸的人,一個要挺起身子在上,一只腳踏在板凳上,另一個就要一屁股坐在地上,一來一回,一上一下,兩個拉鋸的人要配合協調,稍有不慎,鋸條就會折斷。鋸杉木簡直是一件痛苦而漫長的活計,一根杉木畫滿墨線,先被鋸成兩片,兩片杉木變成四片……根據杉木和取材的大小,鋸也不停地更換著大小。當鋸齒鋸倒到捆綁的麻繩時,往往是休息的時辰,松下麻繩,重新捆綁,拉鋸的人就會“咕嘟”、“咕嘟”地直起喉嚨喝茶,“吧嗒”、“吧嗒”拼命地吸著旱煙。爺爺是很少有閑暇時間的,他會拿起鐵銼來回在鋸齒間小心地銼動,把每一條鋸柄上的藤繩像麻花一樣小心翼翼擰緊。我們孩子對這種單調的活計不是多有興趣,就三三兩兩去玩耍,興致來了,伸出胳膊圍在打谷場的大槐樹下,相互拉著小手,扯破嗓門喊:拉大鋸嘍,拉大鋸嘍!
做一條像樣的釘木船,選材顯得尤其重要。哪一根杉樹被挑選去做船的龍骨,要先有一個尺寸,長的杉木被大鋸分解,是做龍骨的料還須得在炭火上熏烤,讓杉木按照工序變形。“大料”是船的主要結構和用料,被大鋸鋸下的大料,成板狀,大料與大料之間,都是靠鉚釘鉚上,“鉚釘”是經過火熏與桐油浸泡的杉木做成的,大料上每隔三寸有一個小卯眼,五寸就有一個大卯眼。做船時,不同的杉木板通過卯眼和鉚釘經過幾把斧頭的錘打,進行“無縫鏈接”,“鏈接”需要力氣、感覺、經驗和耐心,稍有不慎,十個鉚釘斷了一個,得拿起斧頭和鑿子在兩塊杉木板之間輕輕敲打和撬動,重新開始。杉木經過大鋸的分解,再經過破板、刨板、拼板等工序,一條船基本成形了。我最喜歡就是看油船的工序,雛形的船要經過“上底油”、“罩面油”和“打曬油”三種油法方可,桐油散發的清香引來孩子也引來雞鴨,爺爺怒斥著孩子不要接近,伯伯驅趕雞鴨,場景甚為熱鬧。油船必須選擇好天氣,在七日內沒有雨水天,油船方算是吉利。當然,下水更要搬出老黃歷,擇吉日,放鞭炮,敲銅鑼,船頭要裹上紅綢布,船上擺個幾,幾上有大盤雞,有香爐,要敬湖神,下水時還須得有一個孩童,向湖里撒泡童子尿。下水儀式最為隆重,這是我們家族大事,我屬羊,農歷十月初十生,按照爺爺的老黃歷推算,我命合水,命相呈兌卦,水與水相生。在下水儀式上,站在船頭向湖撒尿時,平靜的湖面突然來一陣旋風,小船驀地一晃,我一個趔趄摔進湖里,船上的幾個香爐也掉進水里,掙扎著上岸,祖父劈臉來一個巴掌,罵我是一個瘟神,打得我鼻子串血,抱頭委屈的哇哇大哭。
也許撒童子尿我摔進湖里的原因,祖父不讓我上船。家族其他孩子能走路就在船上學會結網捕魚,我一直在岸上生活,放牛度過了童年時光。
家事
三爺又犯渾了,大白天袒著身在村里轉悠。
福連娘見到了,忙拿一件衣服罩在三爺身上,拉著三爺到我家門口。我扶三爺坐在石磙上,見三爺嘴巴抖動著,忙跑進屋取出他的旱煙袋。點著火,三爺的嘴巴抿著煙嘴,細長的鼻涕掛在煙嘴上。
爺爺和奶奶相繼過世后,三爺的贍養成為家族的焦點,到鄉政府托關系辦理五保戶沒有辦成。伯伯家不愿意帶三爺過,大娘來找我娘商議,娘蹙著眉頭,不接收三爺吧,父親肯定不答應,讓三爺來吧,畢竟年紀大了,村里人都說三爺病歪歪一輩子是彎扁擔折不斷。二舅知道情況后,對我娘說:“姐哩,有三爺那三畝地也不算吃虧,再說了,三爺哪天過世了,親戚鄰居的總要來的吧,辦喪事虧不到哪里去哩。”
娘想想也是這個理。
娘讓我陪三爺睡在牛圈旁的廂房,上了年紀的人晚上不貪覺,三爺不犯渾時候能夠幫家看看牛。
在樊家灣,三爺是為數不多“進”字輩份的人,三爺叫樊進舉。爺爺排行老大,三爺是樊進舉,二爺樊進恩于1949年被抓壯丁抓到臺灣去了。解放后,家族被扣上地主成分的政治帽子,爺爺和三爺自然沒少挨批斗。三爺身體羸弱,早年得過癆病,干不了重活,一直打著光棍。
打了一輩子光棍,三爺在村里也沒啥子地位,村里婆姨之間咬舌根時愛拿三爺說事,說三爺有愛偷看女人洗澡的惡習。三爺念過私塾,能寫一手的好字,惟一能體現他尊嚴的就是每年年關的時候給村民寫門對子。村里遇到婚喪嫁娶總少不了三爺,在紅紙上寫雙喜寫龍鳳呈祥,在白紙上寫吊文,每每這樣的場景,三爺好像成為村子里最有尊嚴的長者,旁邊人研墨、遞煙、敬酒,三爺手握毛筆,氣態安雅,落筆有序。
戊辰年戊午月,家族遇到一件大事,原來,失去音信的二爺要從臺灣返鄉探親了。
得知二爺從臺灣回來,伯伯連夜叫回我父親。
“按輩分,俺是長子,規矩是亂不得的,二爺來了,讓三爺住在你家,總算不合適吧?”
父親點頭稱是。于是兄弟倆合計著,二爺來那天,如何接待。伯伯交待大娘去縣城給三爺買一件的確良襯衫,叫我到楊家村找老剃頭匠來給三爺理頭發,安排堂哥從福連家借來永久牌自行車、從恒守家借來蝴蝶牌縫紉機、從鎮上遠安家借來黃山牌黑白電視機,大凡村子上有像樣的東西能擺上用場的伯伯全借來了。
次日一早,樊家灣村口停了三輛小車子,縣里來了不少人,尹鄉長拉開桑塔納車門,彎腰扶出一個老者。伯伯和父親忙笑臉迎上去,我從福連叔手里接過紙煙,猛抽一口,趁著煙頭的明火馬上點燃槐樹上垂下的長長鞭炮,噼噼啪啪,鞭炮響起來,引來黑壓壓的村民也嚇跑了雞鴨。
二爺走下車老淚縱橫,抱住三爺嗚咽不止,場面感人,隨行的縣報社記者跑前跑后咔咔拍照。三爺那天沒有犯渾,見到了二爺,肚子里憋了幾十年的話一下子打開了閘門,兄弟倆叨起以前的光景,說起那個年月的人與事,說起自己的父母,說起過世的爺爺,說著說著,又抱在一起嗚嗚哭了起來。
屋里屋外,圍滿了人。二爺、三爺被縣里和鄉里領導恭讓坐在八仙椅子上,三爺來了精神,清瘦的額上青筋凸出,對我揮揮手,叫我把電視機放給他看看。我懵了,村里沒有通電,我也從來沒有放過電視機啊。尹鄉長和伯伯一臉尷尬,縣里領導也低下頭。
“唉,離開這幾十年,村子死了一些人,又生下不少人呢。”二爺感慨起來。
父親聽出二爺話中有話,忙接過話茬,“村子變化是很大的,現在每家都有自己的責任田了,每頓都有米飯吃了,變化很大的。”
二爺去了臺灣,成了文化人,縣領導身前身后都稱呼他為樊教授。
二爺只在樊家灣住了三天,去曾祖父、曾祖母、爺爺和奶奶墳頭祭奠,去宗祠祭拜。這三天,樊家灣好不熱鬧,伯伯和父親殺豬宰羊,招待親戚四鄰。
據娘說,二爺走時沒有帶走隨身的黑皮箱子。娘不停給父親說起皮箱子的事,說皮箱子不裝錢還能裝什么?好容易有一個親叔在臺灣,體面歸體面,實處卻讓伯伯家落去了。
二爺前腳一走,伯伯拿著賬本和算盤來我家算這幾天的花銷。
“這三天下來,沒少花錢哩,這個錢花的值得啊,這幾十年在村子里老抬不起頭來,現在咱們家總歸是體面的人家了。”伯伯吧嗒著旱煙,對著賬本撥弄著算珠,又接著說,“三爺還是到俺家過吧,老二,你不經常在家,俺照顧三爺也總歸方便些。”
父親沒有表示出異議,接過伯伯的旱煙悶聲地抽著。
“他伯,三爺去你家過,那三畝稻田總歸俺在種著……”煤油燈下,娘瓷著臉。
“稻田你種吧,老二教書工資也不高,孩子多,幾張嘴在吃飯哩。”伯伯馬上表態。
伯伯正正和父親對著賬本,三爺光著身晃進屋,娘一愣,我趕緊拉三爺朝廂房走,伯伯嘆口氣,說三爺又在犯渾了。
三爺跟著伯伯家過,娘心里憋屈,總覺得伯伯心里有鬼。整個八月,娘累得腰都直不起來,稻子抽穗時遇到稻飛虱,娘背著噴藥機不停地打農藥,眼睜睜看半年的辛苦算是白費了,娘的心情一直陰郁著。前天早晨,去河邊洗衣服,菊花問我娘:“二嬸子,在臺灣的二爺給伯寄來了三千塊錢呢,大軍送來的,交代說鄉里郵局領不了,要得去縣城領,聽說還是美國錢哩。”
“有這回事?俺就覺得這兩天左眼老跳,還怕家里出什么事哩。”娘慌得丟下衣服,興沖沖朝著伯伯家奔去。
伯正在院子里弓腰撒秕谷給雞吃,冷不丁見我娘立在院子里,忙放下葫蘆瓢,招呼我娘進屋坐。
“他伯,俺來問你,二爺是不是給你家寄錢了?”
“嗯,寄來一點,二爺說他腿腳不靈便了,以后就回不來了,囑咐俺要照顧好三爺,俺要娶兒媳婦,寫信告訴二爺,這不二爺就托人寄來一點——”
不等伯說下去,娘哭著腔嚷道:“他伯,你把手放在心口尖上說話啊,都是一個娘養的,你家老二和你爭過什么?二爺真成了你一個家的爺了?呃?——”
娘一屁股坐在院子里,嚎啕大哭。罵天罵地,罵我父親沒本事,罵著罵著,就口吐白沫背過氣。娘病倒了,頭上裹著藍布頭巾躺在炕上整日哼嘰著,父親從百里外的學校回來,見這個場景,只得唉聲嘆氣。
村里有個俗規,公公不能打媳婦,弟媳不能臊袍哥。規矩是規矩,福安媳婦就被福安大擂過幾拐杖,福安大說福安媳婦壞了心,把餿了喂豬的饃給他吃。娘不敢拿伯伯怎么樣,只能臥在炕上生著悶氣。
進入九月,天依舊燥熱,樊家灣的稻谷被稻飛虱糟蹋不像樣子,歉收已經成為定局了,秋收還沒有開鐮,鄉政府就來一家家催公糧,鬧得村里人心比天還燥。
三爺正好在這個燥熱的九月去世了。堂哥在牛棚發現三爺蜷在竹床上半餉不動彈,手一摸,三爺早斷氣了,身子有了臭味。伯伯馬上吩咐堂哥和我抱床被子去鎮上拉冰棍,給三爺冰鎮住尸體。
伯伯家堂屋的兩扇榆樹門板已卸下,三爺的尸體直挺挺放在在門板上。伯伯和福安叔打開被褥,將冰棍一根根排在三爺的身子上,然后用被褥將三爺的尸體裹緊。
伯伯叫福安叔幫忙去親戚四鄰報喪,又喊來堂哥,手抖抖地松開黑布褲腰帶,從褲腰帶摳出一沓皺巴巴的鈔票,伯伯歪下頭,手指蘸著吐沫,把錢數了三遍,遞給堂哥,吩咐道:“趕緊到鎮上老楊家鋪上買百丈白布來,要買薄紗的那種。”伯伯又遞給我一張清單:黃土紙十二刀,粗面蠟八支,檀香兩盒,牛肉十斤,粉條一百二十斤,掛面三百袋,佛子嶺紙煙三十條,高粱曲酒三缸。
“老楊家鋪子和你遠安侄子家鋪子先賒著!”
堂哥壓下手扶拖拉機的把手正要走,伯伯趕出來沙啞著腔喊道。
我和堂哥回到村子已是黃昏時分,伯伯家院子內外擠滿了人。伯伯和我家的豬已殺了,伯伯家屋后的菜地搭起四口大鍋,娘和一群婦人不停地朝灶里填樹枝和稻草,大鍋里熱水沸騰,熱氣、煙氣、刀剁豬排骨的咚咚聲、孩子們在屋前屋后嬉鬧聲夾雜于一起,混亂而熱鬧。
我不停地散著紙煙,折進堂屋,楊半仙正在和伯伯、父親等族人說話。門板邊豎起一個尺高的紅木牌子,正中一行用小楷字寫道:新逝樊進舉老大人之靈位,木牌左邊有一行小楷:農歷戊辰年庚申月,木牌右下角有一行行楷:太乙真人。楊半仙年逾古稀,面目清瘦,嘴角下面留有一摞長長的山羊胡子,是十里八村有名的仙人,專伺喪事。我立在楊半仙身邊,遞去紙煙,楊半仙接去,伸手示意再要一支,再遞去,他把紙煙塞在左耳根上,我湊過去,俯身劃開火柴,楊半仙吐著煙,緊閉雙目,右手拇指不停地掐著中指,沉默許久后,張開嘴,吐口痰,痰沒有吐凈,有一半裹在唇邊,他舌頭一卷,又吐一口,痰就吐在伯伯的褲腳上。
“今日宜訂盟、訂婚、會親友、安床、作灶、造畜稠 ,忌開工、安葬。”楊半仙說完,又念念有詞:“庚不經絡織機虛張,申不安床鬼祟入房 。不能等到明天申時了,須得今晚子時落葬。”屋里人似懂非懂,頻頻點頭稱是。
門板四角點燃了四根粗面蠟,屋里滿是臭汗味和紙煙味。楊半仙叫我拿來兩瓶白醋,他把白醋朝門板四周灑了灑,然后,吩咐伯伯和我父親跪下,老剃頭匠來給三爺理發,理完發后,老剃頭匠開始“麻尸”, 堂哥端來一盆艾葉水,老剃頭匠給三爺擦完身扭頭對伯伯和父親低聲說:“穿衣入棺吧,唉,都滴出血水了。”
福安叔幾個人抬來棺材,正將三爺入棺時,外面鬧了起來,原來我二舅來吊唁,給了十塊錢,福連叔在吊簿上賬,堂姐撕了二尺白孝布,二舅嫌棄孝布短了,就蹦起來罵,“你這什么毬人家啊,狗眼瞧人啊,人家都是三尺,憑什么給俺這點!”娘趕來,把二舅支開,我忙上去給二舅遞上紙煙,偷偷朝他褲腰里塞了一包紙煙。
開灶了,先開十桌,福連叔拿著吊簿依次喊著名字,屋里屋外的人靜了下來。不一會,整個樊家灣沸騰了,劃拳聲、吆喝聲、狗與狗搶吃骨頭的嗚哇聲,分不清哪種聲音高,哪一種聲音低。
父親和伯伯身穿孝袍在靈堂跪著。福連娘埋怨家里沒一個哭喪的,也沒有請來嗩吶班子,他三爺一輩子命苦啊,死了也該體面辦辦吧。
“唉,嬸子啊,一家不知一家的難啊,這兩年連連遇到淮河發水災,二爺在臺灣,也顧念不上這邊。唉,作為侄子輩份的人,俺和老二也對得住三爺了。”伯伯哭喪著臉,擠下幾滴濁淚。
伯伯和福連娘正說著話,大娘嚷著廚房一大塊豬前夾肉不見了,那么一大塊肉,狗是含不走的,廚房就這幾個人啊,想來想去,剛才福安婆娘進來找泔水。大娘就找來堂哥耳語幾聲,堂哥攔住福安婆娘,手往泔水桶一掏,果然,拎出一吊肉來。堂哥用腳踹翻兩個水桶,福安婆娘撒腿就跑。伯伯陰著臉踱步出來,“啪”一個耳光蓋在我臉上,“不中用的錘子,東西咋不看好呢!”被伯伯冷不丁打了一巴掌,我躲在墻角委屈的不停地抹眼淚。
第一輪開飯已經是半夜了,剩下的人打著哈欠,三三兩兩聚在馬燈下斗紙牌、搖色子,好容易到第二輪開席,牛肉不夠了,伯伯急得只跺腳,深更半夜的到哪買啊,父親說宰一只羊添上吧,總不能讓人家說閑話去說咱家辦的太寒酸了吧。
第二輪吃到午夜,桌子下醉倒不少人。按照楊半仙的意思,午夜過后就得燒三爺的舊衣被,然后給三爺落葬。三爺的幾件舊衣被被大娘抱到村口的路口,幾件舊衣被燃著火,楊半仙領著我們一家子左三圈右三圈轉完,最后叫堂哥把一把桐油布傘點著火,這樣,三爺就能得道升天,渡過奈何橋。
三爺的喪事總算用一天多的時間處理完了,伯伯拿著吊薄來找父親對賬:樊福慶3元,樊宗華12元,孫前學6元,楊富貴5元……吊簿上前來吊唁的名單共計304人,收到份子錢2920元,兩家的豬、鴨、雞、青菜蘿卜的各自認,算到最后,除去花銷,每家分232元。娘當場不舒坦,說俺家豬比你家早喂一個月就不說了還多殺了一只羊哩, “憑什么啊,他伯,就算被糊涂油罩住眼,可俺眼還不瞎!你小算盤撥的再精,也就是賬只朝胳膊拐子里算!”伯伯鐵著臉,吧嗒吧嗒抽著旱煙,見娘非要把羊算進去,知道慪不過去,就寒著臉對父親:“老二啊,俺老了,土快埋到脖子的人了,俺總歸知道不和婦人計較什么的,但他嬸子三番五次這樣鬧騰,莫怪做長兄的刻薄,三爺那幾畝地……”
娘一下噎住了,她明白伯伯的言下之意。父親白了娘一眼,娘抹一把鼻涕,縮身跨出伯伯家門坎,眼一黑,整個身子軟在地上……
福連叔
樊家祠堂在谷場的東邊,踞土丘而建,紅墻青瓦,四合院型,前三間是前殿,后三間是拜殿,左右為廈房。祠堂為民國初期所建,“文革”時期招致毀壞。后經村民湊份子,于癸亥年秋重新修繕,用于祭拜樊姓先祖之用。
宗祠左邊三間廈房,福連叔開了米面加工廠,兩臺碾米機和一臺磨面機成為樊家村的現代化作坊。福連大做過副鄉長,在方圓三十里算是有臉面的人,比一般家過的殷實。福連叔承包了村窯廠,一日,從鎮上買了三臺二手的米面加工設備,拉進祠堂。族人有了異議,祠堂是祭拜祖宗的,這豈不成了他福連一家的財產啊!福連叔鬼精,給幾個年長的族人送去瓶裝白酒和紙煙,堵一下他們的嘴。福連叔一天晚上折進我伯伯家,從懷里掏出兩瓶酒——大哥,集資建祠堂,俺家可是出了多半的錢啊,搞這個加工廠,能掙啥子錢啊,也圖大伙們的方便,俺保證開工后三個月不收一文錢!
伯伯是村里的木匠,生產到戶后,農忙之余,做一些鍬把、木锨和桌凳,附近幾個村子的木匠活基本他攬下了。特別是做棺材的活,一年總能遇上七八回,做棺材需要大料,年紀大了,放鋸就沒啥力氣和準頭。福連叔建議伯伯買臺電鋸:大哥哩,光俺磚廠的架子車就夠你做了。伯伯想想也在理,去縣城買回一臺電鋸,就搬進了宗祠右邊的夏房。
福連叔也不是存心要搞米面加工廠,磚廠夠他忙活了。前陣子,村里來了一個道士,看風水、算命,簡直神了。福連叔把道士請回家,道士說:你磚廠最近連出三窯夾生磚,對吧?福連叔一驚。你命屬木,磚廠五行中,有火有土有水,唯獨缺金。道士給福連指點說:金在正東方,你們村子的祠堂就是金啊!道士拉福叔連出門,朝東一指:你看拜殿的正脊和垂脊的銜接處是金形馬背,前殿的垂花和龍柱是鎏金色的。
聽了道長的指點,福連叔找來電工,裝上電機、機體、機架和分離器,擇了個吉日,就開工了。三個月免收加工費,福連真的給大伙便宜占了。村里人擔來麥子和稻谷,排著長長的隊,嘰嘰喳喳,祠堂一下子熱騰起來,驚得瓦檐上的麻雀撲哧飛起。
我看著娘摞下的一尼龍袋的麥子,娘響午背來麥子,放下就下稻田看水去了。天麻黑時,才輪到我,把麥子倒進八斗里,扛八斗朝面粉機倉口走去,面粉機比我高,夠不上,一個趔趄,八斗摔在地上,麥子全撒了,八斗被摔個洞。
你這個熊貨,才鳥高,掉進面機里,看不把你錘子給碾個稀巴爛。福連婆娘的話逗得幾個村民嘿嘿笑起來。
我才不介意福連婆娘的話呢,錘子給碾了就碾了唄。大伯的電鋸也安裝好了,從福連叔那邊接的電,大伯電鋸一開,福連那邊碾米機就缺相,福連婆娘不給大伯好臉看,大伯只好妥協,有木料需要電鋸鋸的,都放在晚上做。
堂哥和伯伯分家三年了,農閑在福連的磚廠打磚坯,堂嫂生了兩個女娃,伯伯長吁短嘆,說到了堂哥這脈可能要斷后了。大伯很喜歡我,說我身子骨弱,腦子倒是機靈。伯伯平時做一些木锨、鋤把之類簡單的活,會叫我拿碎碗片幫忙刮刮做好的農具的把子。伯伯對電鋸用的不怎么熟悉,要下料時,一個人不行,就喊我幫他扶住木料。碗口粗的楊樹、槐樹,先彈上墨線,電鋸轉動起來,就抱緊木料,放在電鋸床上,對準墨線,一點點隨電鋸的吱吱聲向前緩緩移動著。這是危險的活,稍有不慎,會鋸斷手指和胳膊。伯伯每次下料,都滿頭大汗,有時候木料大或者潮濕就會被卡住,發出刺耳吱呀聲和刺鼻的燒糊味。
伯伯叫上我,準是有大活要做。村子豁嘴爺要伯伯給他打一副榆木棺材。伯伯就給我娘說,讓我晚上就住在祠堂里,陪他嘮嘮話。
開了米面加工廠后,也真奇呢,福連叔磚廠的生意一下子紅火起來,磚廠停滿四村八鄰來拉磚的四輪車和手扶拖拉機,咚咚咚,石子路上滿是拉磚的車冒著的長長黑煙。
米面加工廠由福連的婆娘管著,福連婆娘長得俊俏呢,屁股翹翹的,胸子鼓鼓的,烏黑的辮子松下來,能耷拉到屁股上。福連婆娘嫁給福連三年了,沒生娃子,福連娘摞下心病,福連娘在偶爾說點怨言,福連婆娘張口就罵:什么X生的錘子,自己清楚哩!福連大也盼望有個孫子,鐵著臉,叫福連去縣醫院檢查,醫生說福連是精索靜脈曲張,要做手術。做個逑手術,傳出去,不是丟死人了。福連窩著氣,自己渾身蠻力,生兒子是遲早的事,眼下,先掙錢要緊呢。
福連叔再累,晚上也不忘抱緊婆娘折騰一番,婆娘總是放開嗓門咿啊咿啊叫床,村里傳開說福連婆娘叫床像叫春的貓。我聽過貓叫春的聲音,祠堂的屋檐上每晚都有幾只貓在叫、在打架。伯伯晚上要回去睡,他不放心院子里的牛,留下我看木料看福連家的碾米機。一只母貓在西夏房的屋脊上喵—嗚—喵—嗚叫個不停,惹來幾只公貓,母貓喵嗚喵嗚叫得駭人。走到院子里,撿塊磚頭“呼”一聲朝前殿的屋脊上扔去,等我轉身,西廈房傳來啊哦啊哦的聲音,一陣比一陣大。聲音像是福連婆娘發出的,我覺得奇怪,天黑沒多久,我見福連婆娘鎖上廈房的門出去的。屏住氣,貓著腰,我小心地朝西廈房窗邊走去,屋里很黑,借著星光,隱隱見兩個赤裸身子的人在木板凳上做那種羞恥的事。
蹲在窗邊,我的心一下子卡在嗓子上,腿嘚嘚抖個不停,腿一軟,一屁股坐在地上。聽聲音,男的是鄉信用社的尹主任。福連開磚廠,找貸款,尹主任沒少出力,尹主任也常來村子宣傳儲蓄知識,村里人都挺熟悉。
遇見了一個天塌下來的大事,第一次看見了男人和女人光著身子黏在一起,胸悶、急促、不安,甚至羞愧起來。我只是一個孩子,搞不懂大人的事就不去想吧。第二天一早,福連婆娘哼著黃梅戲走進祠堂,唱的是《夫妻觀燈》——
正哪月十啊五鬧哇元宵呀呀子喲,火炮哇連天門哪前繞喂卻喂卻依喂卻喂卻冤哪家舍呀嗬嘿,郎啊鑼鼓兒鬧嘈嘈哇……
福連婆娘的嗓子真是好聽呢,我在手壓井旁洗臉,不敢看她。
——你這娃,睡在這不怕黃鼠狼來把你錘子叼走啊。
我沒有吱聲,更不敢抬頭,好像我倒是做了什么虧心事似的。
——去拜殿敬香啊,手洗干凈些,不要給先人帶去晦氣。
村里有個不成文的規矩,每天一早,要輪流給拜殿里供的祖先牌位敬香。現在,敬香的事由福連婆娘、伯伯和我做了。我洗好手,點燃三柱檀香,長長的幾案擺滿的一排排松木牌上寫上已故族人的名字。我手顫抖著,總覺得自己眼睛不干凈,看了不該看的,更不敢多瞧一眼松木牌。
天麻黑,娘催我去祠堂,我磨蹭不想去,轉念一想還是去吧,伯伯要是發現福連婆娘的事就麻煩大了,畢竟伯伯和福叔連還沒有出五服呢。
沒幾日,福連叔帶了一個矮小的老頭回到磚廠,老頭是高價請來的燒窯師傅。福連叔要擴建磚廠,自然也請來了尹主任。自從開了米面加工廠,福連叔生意越做越火,磚坯還沒有上窯,就被訂購一空。福連叔又請來風水先生,風水先生拿著羅盤順磚廠四周走走停停,最后,在堂哥家的麥田停下,對福連叔說:新窯就建這吧。福連叔備了一桌酒肉找來伯伯和堂哥。好說哩,好說哩,伯伯和堂哥點頭稱好,都是一個祠堂的沒出五服的人,能有啥談不成的事呢。
福連婆娘懷孕了。加工廠的活由福連大看著。村里人都說福連家人財兩旺哩,凡是到場地看建窯的人,福連叔總笑嘻嘻迎上去,遞上紙煙,請坐下喝茶。我扛著伯伯做好的梯子送到工地,見福連婆娘挺著肚子在送尹主任,尹主任翹腿上了自行車,福連叔趕緊追上去:尹主任,晚上喝兩盅再走吧……
豁嘴爺
尤婆家的牛被偷了。
一大清早,尤婆立在村頭扯開嗓門罵:騷X生下的孽種,千刀萬剮,眼里長疔瘡,肚里生蛆……
尤婆左手拿著砧板,右手舉著菜刀,罵一聲,有節奏地用菜刀砍著砧板。圍觀的人不多,豁嘴爺黏在榆樹根上吧嗒吧嗒抽著旱煙。尤婆松散著灰白的頭發,罵累了,不甘心,索性一屁股坐下,聲音喑啞,砧板丟在地上,噠噠噠,菜刀砍下去,地上的塵土浮起一團,消失又浮起。千刀萬剮的孬種,下油鍋的坯子——尤婆的聲音像個破鑼。
尤婆又接著罵豁嘴爺,——你這個腌臜貨,嘴豁到屁股上了,自家的牛都看不住!豁嘴爺白了一眼,讓她罵吧,娘個逑,她不罵一個乾坤顛倒是不罷休的。豁嘴爺悶聲抽著旱煙,上嘴唇從中間分成兩塊,唇肉痙攣在一起隨黃黃的牙齒咬緊旱煙嘴,黑乎乎的煙袋打著轉。
被尤婆吵醒,沒了睡意。電風扇還在呼呼吹著熱風。起了床,草席上留下背脊和屁股的汗印。娘見我起床,馬上責怪我昨夜不該叫豁嘴爺來喝酒。——這不,你豁嘴爺家的牛被偷了,他要不是在咱家喝酒喝醉了,賊定是不敢去他家的。娘把一簸箕紅辣椒端出去曬,折進屋,被辣椒嗆出幾行濁淚。
這幾年,村子勞動力大多外出打工,小偷倒是多了起來。天一麻黑,雞鴨關進屋子里才算安泰。娘貓著腰,拿掃帚掃著屋里的雞糞,不停地感嘆世風日下。我鼻子滿是雞糞的氣味。我勸過娘,既然城里住不習慣,在鄉下,更要清閑清閑吧。娘是閑不住的,嘮叨說雞鴨就像娃子,看到它們,心里就踏實點。——這小偷準來報復你豁嘴爺的,你豁嘴爺有把火銃,去年臘月,三個賊來偷來運家的羊,你豁嘴爺碰見了,拿起火銃,呯呯兩槍,把賊給嚇跑了。
昨下午在回村路上,正好在村口碰上豁嘴爺。向陽?你是向陽娃子么?是我。我忙遞去紙煙。豁嘴爺從娘肚子里冒出來就是兔子嘴,上嘴唇裂開如兩瓣豆芽瓣,人精明卻一直討不到老婆,快打一輩子光棍時,二十年前一場大水,鄰村的尤婆男人被淹死了,生活沒了著落,就拉一個七歲大的娃睡進豁嘴爺的炕上。
豁嘴爺在村子里沒啥地位,老的喊他豁嘴,小的也喊他豁嘴。小時候在村子里伙同一群娃子常戲弄豁嘴爺——豁嘴,豁嘴,麻雀沒退;豁嘴,豁嘴,老鴰是賊!豁嘴爺撿起土坷垃打來,娃們也用土坷垃回擊。村里年長的見狀就羞豁嘴爺——娃他爺,多大輩數啊,還和娃兒們瘋!
在村口遇見,豁嘴爺說他上了電視呢,今晚鎮上電視臺有他節目,然后,嚷著要到我家喝酒。
豁嘴爺在二十年前就上了大電視臺,一時間成了十里八鄉的新聞人物呢。那年夏季,村子發大水,屋子和莊家全被淹了,洪水退后三個月了,眼看要過冬,縣里救濟遲遲不到位,十幾個村子的村民挨家挨戶湊份子,在上訪信上簽字、摁手印,幾十號村民開著手扶拖拉機去省城上訪,半路被警車攔下勸回。上訪沒有成功,經過記者內參,據說引起高層重視,批評了縣領導,于是縣領導著手去救災,去三個受災最重的村子臨時搭了幾頂帳篷,給每家每戶發了一箱方便面。縣落實救災那會兒,一群領導去了樊家村,抬著一袋大米,走進豁嘴爺的帳篷,記者啪啪拍照,領導把一沓十元鈔票塞進豁嘴的粗糙的手里,握住豁嘴爺的手噓寒問暖,豁嘴爺唯唯諾諾,嘴里不停地念叨著感謝的話……豁嘴爺老實巴交的樣子在電視臺上晃了足足有兩分鐘,特寫鏡頭自然是接過領導的慰問金,滄桑的臉上流著激動的淚水。村里人罵豁嘴爺良心被狗給吃了,罵歸罵,自己受災還要自己救,能指望誰呢,也就是那年,村子里的年輕人用尼龍袋子裝滿衣被和干糧,呼啦啦像一陣風跑到上海和廣東打工去了。
豁嘴爺說今晚上了鎮上電視臺有他節目,我調侃問他是不是縣長、鎮長找他來了解民意了。豁嘴爺呵呵一笑,娃到晚上就知道了。
我叫娘殺一只雞,說豁嘴爺要過來討酒喝。
新聞聯播過后,鎮電視臺開始播放本鎮新聞,楊鎮長講話講了二十分鐘,無非是計劃生育和殯葬改革的事。全鎮70%人口都外出務工,地得有人種吧,路和渠得有人修吧,計劃生育要管吧,你們不要怪我講臟話,不講臟話,講人話能起作用?——楊鎮長在電視里黑著臉。豁嘴爺邊呷口酒邊嘿嘿笑,媽的巴子,小公雞現在啄老公雞的眼了,娃你看看,地主的孫子現在都當鎮長了,過去他爺爺游街挨批斗,被民兵打斷腿,還是俺背回他家炕上的。豁嘴爺半斤白酒下肚了,翻起陳年舊事來。
——文件規定,鎮級單位不給設電視臺,咱們鎮上咋還有啊。
——你這娃,白在外面走了,俺問你啥叫文件規定?
豁嘴已醉眼朦朧了,娃,一會到俺的節目了。
果然,電視臺在播放韓劇,韓劇剛播片頭馬上插播廣告,一家保健藥酒廠的廣告片。廣告片開始挺催情:悲涼的二胡拉起,破陋的屋子里,豁嘴爺睡在木板床上,大熱的天,身上罩著厚厚的被子。廣告片解說,豁嘴中風后癱瘓在床上,和老伴相依為命,家徒四壁,沒有錢醫治,老伴尤婆快哭瞎了眼。二胡的調子越來越悲憫,一會慢慢緩和下來。解說人說XX藥酒廠家得知情況后,一行人到了樊家村豁嘴爺的家。畫面上是XX藥酒廠工作人員慰問豁嘴的鏡頭,一個老板摸樣的人對豁嘴爺說,:老人家,放心養病吧,我們的藥酒會給您帶來健康!然后,畫面是豁嘴每日喝藥酒的鏡頭,接著,是豁嘴爺開始下床的鏡頭,再接著,是豁嘴爺下地勞動的鏡頭,最后是一段廣告詞,XX藥酒,是農民兄弟貼心窩的健康之友!
廣告播了十分鐘,每集韓劇結束,馬上又插播。廣告說的有名有姓啊,鎮上樊家村,豁嘴爺也是確有其人,自然廣告的可信度大了。放下酒杯,我疑惑起來:爺你什么時候中風的?豁嘴爺哈哈大笑:你這娃啊,還在外面做生意呢,什么腦筋啊,俺哪有中風啊,廠家找托,找到俺,給俺說要先裝病,要放點風聲出去。
哦,難怪電視鏡頭上,豁嘴爺拿出很多病歷和藥品,說自己到各大醫院求醫,沒有效果,在陷入絕境時,是藥酒伸來健康之手!
我對豁嘴爺的言行很是厭惡,一種說不清的厭惡,土都埋到脖子的人了,咋還要為幾個臭錢出賣人格。豁嘴爺大概看出我的神情——娃,廠家給了俺3000元,3000元可不是小數目啊!雖說如今種地不要交稅了,可是,娃子你算算啊,那一丁點地由它長,長金子生銀蛋又能有多少啊!化肥、農藥、種子哪樣不貴!俺骨頭是賤,二十年前,俺不骨頭賤,不上電視出點名,領導不把俺樹為救災典型,你尤婆能跟俺過么!唉,人老了,自己能掙點得一點。這個藥酒的廣告詞就是省電視臺的新聞播音員配的音呢,那些有身份的人都到處做廣告,說的比俺還天花亂墜,坑害了多少人,誰來問呢!俺折騰半年不才得這點錢……
豁嘴爺把旱煙窩朝鞋底磕磕,冷眼看著尤婆,彎腰拾起一塊土坷垃,一群鴨子伸長脖子鉆進路邊的稻田里,噓,他朝稻田扔去。我一早被尤婆的罵聲吵醒,順村子轉悠三圈,一根煙的功夫,我就知道村子里住著我娘,來運婆娘,豁嘴爺,尤婆,拐五一家,老石匠和兩個孫女,還有為偷生娃子來躲計劃生育的翠娥和她癱在炕上的大。
噠噠噠,菜刀砍下去,地上的塵土浮起一團,消失又浮起。快到晌午了,尤婆還在咒罵偷牛賊。我又點燃一根煙,從東到西在村子里轉悠,一群雞,一群鴨,一頭母驢,七只羊,四條狗,槐樹和榆樹上飛起的老鴰和麻雀不好數,六個煙筒冒出白白的煙,煙直直的,連著白晃晃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