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姑
 
                       唐翠屏
 
    今天在街上，遇見了鳳香滿姑。
    她憔悴、蒼老，一副風燭殘年的樣子。她就是我記憶中的俏麗鳳香滿姑嗎？早年那個秀麗，善良，一直帶著微笑的優雅女子哪去了？
    曾記得，我還只有四、五歲的樣子，目睹了鳳香滿姑的哭嫁。那場景很清冷，現在回想起來仍覺酸楚。
    記憶中的滿姑很漂亮，烏黑烏黑的頭發，結了兩個小對辮，齊眉的劉海下，一雙小眼睛一眨一眨，靈性十足，那對小酒窩啊，好像從來就沒有被酒裝滿過，牙齒潔白、整齊的像石榴粒籽一樣迷人。
    鳳香滿姑的娘，因為隨夫排行第九，所以人稱九嫂。我們這輩人就叫她九奶奶。聽說九奶奶出生富家，知書達禮，容貌俊俏。因此，鳳香滿姑家的兄弟姐妹們都識文斷字。鳳香滿姑的父親去世得早，她上面有三個姐姐，四個哥哥，九奶奶單身寡婦的拖著8個兒女過日子。可想而知，那日子過得自然比別人家更清苦。
   有一天，我們一群小伙伴正在院子里捉迷藏。突然，滿姑的四哥領來了一大隊挑著籮筐的客人。籮筐、扁擔上都粘了紅紙，籮筐里的大大小小的糖果包用線或綿軟的小草捆著，包上面也貼著一張小紅紙。剛進朝門，“噼噼、啪啪”就點燃一封好長的鞭炮。小明哥從柴垛里鉆了出來，一邊往滿姑家跑，一邊叫著 “滿姑要嫁了，滿姑要嫁了”。其實，在我們農村，當時那種形式還只叫定親。從那以后，滿姑家就天天有木工師傅在做嫁妝了。有木制的三門大衣柜，有香樟樹的衣服箱子，有存放碗筷的高低柜，有火柜、火桶等等。在農村當時很時興，稱為“七箱八籠”，件數越多，說明家里越富有，出家的女子也更風光。雖然九奶奶忙里忙外張羅滿姑的婚事，但滿姑的臉上卻一點也看不出高興的樣子。難道滿姑不滿意這門婚事？很小的我沒有多想。
   很快，滿姑結婚的日子到了。九奶奶家張燈結彩，四叔則滿面笑容。只有滿姑悶悶不樂，心事重重。第二天就是滿姑結婚的大喜日子了，按照我們老家的習俗，母女一般都要哭嫁。叫做“娘哭娘發，女哭女發”。其實我認為，一是母女分離，依依不舍；二是做娘的作為過來人，有許多如何為人媳、為人妻、為人母的話要教給即將出嫁的女兒。哭嫁一般是在晚飯之后，在姑娘的閨房里，母女依偎，邊唱邊哭。閨房里有嫁女方的至親女客和姑娘的閨密。唱得動情之處，往往會感動一屋子的人跟著落淚。滿姑結婚的頭天晚上，九奶奶在人們的談笑中拉著滿姑進了滿姑的閨房，不久即傳出九奶奶凄婉的歌聲：“崽啊崽，我的心肝寶貝啊，只怪我們娘崽的八字丑哦，你的父親走得早，跟著老娘一個人，過了幾多苦日子。人家養女嬌滴滴，我養女兒當男丁。白天跟娘種田地，夜里隨娘紡麻線。荒山砍柴傷手腳，河邊撈魚翻浪里。春種苞谷冬栽樹，天晴落雨無休息。人家穿緞你耙地，滿身粗布難遮體。早吃辣椒晚吃瓜，瘦鍋炒菜沒油鹽……明日為人當兒媳，尊老愛幼要謹記。孝敬父母天樣大，重敬丈夫海樣深。女兒本是菜籽命，放在哪里就生根。夫唱婦隨育兒女，精打細算度光陰……”
    九奶奶老淚縱橫，肝腸寸斷，一字一句地唱給滿姑姑，一直唱得泣不成聲……
    好久了，還只聽見滿黑屋子里的抽泣聲連成一片。滿姑嗚咽著，早就哭成淚人。
    又過了好久，才聽見滿姑低聲地回唱著：“娘啊娘，我的苦命娘哦。父別老娘太年輕，風華正茂打單身。上有高堂下有小，粗茶淡飯難到嘴。天晴高山挖藥買，落雨納鞋到夜深。縫縫補補千針線，納衣千層手砥穿。聞雞起床采禾草，披星戴月砌田埂。小姐身段丫環命，累死累活盼天明。兒女多了苦了母哦，養育之恩大如天……不怪父親去得早，不怪娘沒嬌養我。人家穿帶我不想，別人吃好我不饞。怪只怪娘太偏心，為哥求婚我換親。都說女兒菜籽命，丟在哪里那里生。菜籽放在石板上，看她生根不生根？”滿姑既有對離開娘的不舍，更有滿腹的委屈，她的閨蜜、那些女客們聞之莫不動容落淚，滿屋的哭泣聲表達了對滿姑的深深同情。第二天的婚禮還是照常舉行。后來才聽說，九奶奶將滿姑跟四叔換了親。四叔那時快四十歲了，沒有娶親，九奶奶很是擔心四叔打一輩子光棍。于是，在媒婆的撮合下，與大山里的一戶窮人家換了親，那家也有一個娶不到媳婦的哥哥，各自的妹妹嫁給對方的老兄。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滿姑的丈夫是一個從小得了佝僂病的駝背。怪不得滿姑哭嫁的時候唱“怪只怪娘太偏心，為哥求婚我換親。菜籽放在石板上，看她生根不生根？”，也怪不得結婚那天沒有見到新郎官哦。
    那滿姑父婚后一直疾病纏身，只能做些輕微的家務勞動，而且性格不好，經常對滿姑雞蛋里挑骨頭，不是打就是罵。滿姑還不到四十歲，滿姑父就去世了，欠下了一屁股的債。
    深山老林里沒幾天晴朗的日子，種的莊稼產量本來就低，加上野豬、野兔啃食，也加上滿姑孤兒寡母，沒人狩獵，每年的陽春經常是喜死人的苗，氣死人的谷，一年到頭白辛苦，日子過得很苦。滿姑心里有苦也無處訴說。
四十多年的風霜雨雪，滿姑已經麻木。我不知道這是誰的錯？一想起滿姑那晚的哭嫁，我的心里就堵得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