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年寒假,我一如往常回到鄉下老家,看望村里的長輩親人。因為現在家庭的原因,我每次回家都在年后,趕不上初一傍晚送祖先的鞭炮。以前倒沒甚感覺,近幾年越來越覺得失落和沮喪,沒有興味。
正當年節,自然免不了觥籌交錯眼花耳熱的宴會,酒席之后,便是嗑瓜子喝茶水閑聊耗去半晌光陰。臨近傍晚送客辭別,各自歸家。我卻在座間百無聊賴,除了陪大娘和三姑嘮嘮家常,聊些“身體如何”“生活可好”之類的關心話,沒什么可消遣。村子里童年的伙伴大多以出門工作,忙活生計,渾然不似幼時的親切熱鬧。
正月初七,吃過午飯,我在大娘家炕頭上坐不住,便起身到村里散步。村里大多人家已經住上新房,街道也遠為寬闊平坦。以前離開那幾年,能住上新房的只有少數幾家富戶,如今,沒住進新房的只剩幾家窮的了。我家以前的老屋早已坍圮,瓦屋土墻,經不起風吹雨打。隨它去吧,反正已沒有誰在乎那座破敗的庭院。也許不久就被列入拆遷的規劃了。只是院中的幾棵老樹,讓我頗為不舍。這些年每次路過,總會想起曾經在樹下乘蔭涼聽故事的幼年,父親的音容笑貌宛在眼前。事如春夢,一過了無痕跡。再過些日子,樹又要長出綠葉,開滿槐花榆錢,香飄滿院。會有誰家的孩子翻過頹墻爬上樹去采來吃呢
我不愿再想,緩步離開,向前走去。走著走著,不覺走出村口,走到村東邊李家祖先的墓地。
二
所謂墓園,通俗些講,是村里人埋葬先人靈柩的墳地。所有我父系的仙去長輩都安息在這里。墓地占據著一片肥沃的土地,不遠有一處灌溉所用的水源,周圍青蔥的麥苗隨風搖擺。
每年清明時節,我都在異地求學,還從未踏進這片墓園。剛一步入,倏然有種黃昏來臨的感覺,四下里一種難以言說的靜穆氛圍籠罩,心情自然平和沉靜下來。
墓園西側便是父親的墳,墳頭上長了棵松樹,長勢挺好。照村里人的說法,這是子孫興旺的兆頭。我來到父親的墳前,蹲下,坐在還未綻綠的草叢上,默默地呼吸著鄉村最寧靜的氣息,盡情感受父親目光的撫摸。自從十二年前的春天,我從未如此自由的面對父親,述說心底的愛憐和怨悔,慰藉夢里的想望和渴求。
墓園,在這連接了生與死的場地,我仿佛看到了小時候:父親牽著我的手走過繁花盛開的原野,空氣中彌散的青草香味涌入鼻息,我蹦跳的采摘路旁的野花,心里輕松而踏實。
三
在我的印象里,極少見到父親的笑臉,他生前總是一幅憂愁困苦的面容,高高的顴骨顯得眼窩深陷,額頭的皺紋不是很深卻總也展不開,不知是因為常年病患的折磨,還是積年累月的憂心。高頎的身軀像一棵新栽的樹苗,可以被一陣風吹得搖晃。
唯有在春天,他會有心情稍好的日子,笑著領我出去踏青,大概是由于這季節里病痛少輕的緣故。
他在家中的大多情形,是坐在院落里的槐樹下,看我在天井里跑來跑去,或者躺在床上,床頭堆著各種各樣的藥瓶。
有時,我也會纏著他給我講故事。故事的名字叫“沒有歌聲的春天”,情節大致是這樣的:一個名字叫麗麗的女孩,家中貧困窮窘,生計艱難。父親承擔不了家庭壓力,逃遁避世,入山坐了和尚。媽媽一人日夜操勞,供養女兒讀書,維持家庭生計,加班兼職,甚而賣血,終于積勞成疾,小女孩失去依傍。村里人愚昧不識,以為麗麗的媽媽得了瘟疫,依著迷信要將人抬入荊棘堆,祛瘟除疫……我聽著聽著,眼淚便奪眶而出,哽咽著不忍聽完。父親的眼角滲出淚水,也不擦去,只是看著我,按著我的肩膀,說不出一句話。
他每次吃藥的經歷,對于我也是一種磨難。看著他手上青筋突起,緊緊抓著床單,面部抽搐。我無法想象當漫無邊際的痛楚在頭腦漫漶,他是怎樣努力的控制住自己的掙扎和呻吟,何況多年的藥物作用已使他落下嚴重的胃病,。我真恨自己當時為什么不悄悄走開,還傻愣愣的站在那里。他緩和一些后,都會慢慢地整理杯汗水浸濕的床單,我清晰的聽到他的喘息。
再后來,父親病逝更重,農忙時節,已干不了重活了。家里所有的擔子都落在娘的肩上,更難見他疏眉開顏了。
有一次我們一家趕著牛車下田干活,路旁一個村里的漢子嘲笑父親瘦弱的像根火柴,我的心像被叮了一下。他沒有憤怒,很平靜的鞭打著牛走過。他真的無動于衷嗎?也許,這樣的問題和嘲諷他已在自己心里思量和捶問的千百遍。虛弱的病體已然支撐不了家庭,反而成了親人的累贅。所幸妻子對他足夠尊重和體諒,孩子尚且年幼。可是,作為一個男人的尊嚴受到了上帝的挑戰,抗爭或者投降,他必須做出選擇。他可以默然不理路人的哂笑,然而一個更現實的問題擺在了前面。
一天夜里,我吵著要他給我唱歌,他竟然真的唱了起來。這是我第一次見他唱歌。“沒有花香,沒有樹高…”他扯起五音不全的沙啞嗓子唱著,節奏敲動著我的心。我坐在床沿,想象著漫山遍野的小草隨風拂動,仰望和向往著一個花香草綠的春的世界。他那么飽含深情的唱著,以至于今天我聽到房新華的原唱,猶以為韻味稍遜。
四
新年剛過不久,氣候轉暖,春風吹拂,樹木泛青,花朵綻蕊,鶯紅柳綠,一切看上去都那么美好。新的學期開始了,鄉親們也準備著手新一年的莊稼活計。父親的心情似乎也漸好,假日里還帶我到田野間游玩。給我講野花的名字,野菜的用處,棉花怎么修,蒜苗怎么種。他顯得很開心,臉上還掛著難逢的笑意。我心里舒暢極了,期待著有一天他的身體好起來。
可是,誰料想得到這是預示著災難的平靜。突如其來的噩耗打碎了我所有的幻想。當我從學校趕到醫院見他最后一面,他已經合上雙眼。他的面容平靜安詳,依然那么親切熟悉。
父親生前雖然不常笑,但任誰見他一眼,都會相信他是一個老實善良的人。他曾把一份工作讓給叔叔,把一次學木匠的機會讓給小舅。村里人會明白,一份像樣的工作或技術,對一個農民是何等的寶貴。難怪,在他的葬禮上,一個本家大伯感嘆說“世上又少了一個純粹的好人。”
可是我仍要怪他,為何善良的他會狠心撒手而去。他可知道,你走后,從前最操勞的母親最傷心。你若看到她那悲痛的神情,黯然的目光,一定會做你能做的一切來安慰。你可知道,在我成長的歲月里,相比于同齡的朋友,更疏離成年男人的世界。
有一段時間里,我心情失落,精神抑郁,恍恍惚惚在夢里常想起當年隨他田野踏青的情景,留下幾闕悵惘的詩行:
人去后,花伶仃,還憶攜我淺草行。
春意淡,笑語濃,鳴著寒蛩,遠了秋容,匆匆匆。
塵垢面,黃泉行,夢里逢君驚悸醒。
心忽慟,怨倥傯,十余年來,死別吞聲,空空空。
五
如今,娘和我也有了一個新家,蓋起了新房。雖然不太富裕,也算不得拮據。生活學習,都有著落。
這些年里曾有人安慰我說“讓他去也好,自己少受些罪,也省得拖累生者。”我也反復這樣自問。我是該怨恨他毅然決然撒手而去,還是該感謝他坦然放手讓我們輕松繼續生活?承認我們如今的家境比之以前確乎更有希望,但是,我又怎能容忍對至親離去的慶幸?我更希望他免受病痛早登極樂,還是忍痛偷生看到我出人頭地后含笑晚年?如果我更懂事更孝順是否能給他更大的希望和力量?如果他忍受痛苦和屈辱伴我更久,我是否能跟他免起沖突,沒有隔閡和代溝?人生便如一條小溪,流了斷,斷了流,沒有什么會天長地久。這十幾年的記憶,將來會在人生歲歲年年的經歷中變得淡薄,還是愈發清晰?
再一次離別昨日的村莊,走進喧囂的城市,踏上堅硬的泊油路,面對鋼筋水泥的高樓大廈,沒入熙熙攘攘的人群。處在這浮躁的社會,那溫柔的鄉村,寧靜的墓地更加親近。
不覺已然清明,又是繁花盛開的季節。春風吹拂,江柳垂發,云山煙水,遠道迷迷。所有的美好他都感受不到。可是,向更遠處追溯,我看到另一個春天,那里花香鳥語,樹木蔥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