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遙遠的記憶
吳子林
故鄉,是祖輩父輩漂泊的人生驛站,也是生我養我的一方水土。每次參加學術會議,總有許多學界朋友問我是哪里人,回答是:福建客家人。若再細問,回答是:福建連城人。有時遇上了福建老鄉,他們還是問同樣的問題,回答是:姑田鎮中堡村人;其實,在我的記憶里,還有一個“老家”,那就是我不時返回的新泉鄉官莊村——我父親的出生地,由于祖父過早去世,父親11歲走出家門,為生計而奔波。
父親離開我們十七年,母親離開我們則二十八年了。在這些日子里,我一直想寫下點文字紀念他們。可是,每每鋪開潔白的稿紙或打開電腦時,卻千言萬語涌上心頭,以至不知從何處落筆。有一天,伏案讀書、寫作累了,我打開了電視,央視六臺正播出由鄭洞天導演、蔣雯麗主演的《臺灣往事》。興味盎然地在電視機前坐下,我很快就進入了劇情。不知不覺中,我的眼眶全濕了,淚水像決堤似的洶涌而出——在北京漂泊的我,再也無法控制自己,一時竟泣不成聲;記憶的閘門打開了,斷斷續續的往事便一一浮現眼前……
我非常清楚,母親是因為我們累倒下的。我的父親少小離家后,學了一身手藝,成了當地頗有些名氣的泥瓦匠,長年在外奔波。為了培養我們五個兄弟姐妹,母親每天起早摸黑,總是忙個不停。母親在山腳下開荒,有兩、三處自己的菜畦,種上了各種各樣的蔬菜。她還在家里養了許許多多的家禽,如,雞啊,鴨啊,狗啊,兔啊,豬啊,等等。幾乎可以說,我們能夠“自給自足”了。看到母親忙忙碌碌的樣子,我們從懂事起就開始幫著做家務。如,澆菜啦,上山砍柴啦,淘米做飯啦,還有喂養這些“小動物”等等。家禽們漸漸地長大了,即便是逢年過節,母親都舍不得吃。記得有一次,父親宰了只小狗下酒,母親知道了,氣得拼命掉淚,弄得父親在幾天里忐忑不安,向她直陪個不是。到了趕集的日子,母親把它們全賣了。回家后,只見她把換來的錢小心翼翼地用一塊手帕包起來——這就是我們上學的學費。除了忙著家務事,稍有閑暇,母親就隨父親出去做工了。時間有長有短。有時一兩個禮拜,有時一兩個月。于是,我們便天天掰著手指數日子,盼望著母親和父親早日回家。當他們一起回來時,對于我來說,簡直便是盛大的節日了;我成天坐在母親的膝前,喧鬧不已。那時光,現在想來,真是無比幸福?。?br />
時間一天天過去了,我隱約感覺母親和父親有段時間不大出門了,心里可高興哩。在他們跟前,我又唱又跳的,淘氣得不得了。不久,我發現情形有點不對勁:父親怎么老是在唉聲嘆氣?姐姐和哥哥怎么老往藥店里跑呢?母親的氣色怎么越來越蒼白了?……更讓我不安的是,有一次,當我從姑田中心小學放學回來時,家里竟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一問左右鄰居,他們告訴我母親被送到醫院里了,我趕緊往醫院跑。在那里,我見到父親、姐姐和哥哥,病床上的母親插滿了管子。我的心一下子整個都涼了。類似的事發生了好幾次。過了些日子,我終于知道母親患的是心臟病——據說,這是一種隨時可要人命的病。從那以后,放學的時間一到,我總是第一個沖出教室,就往家里一陣小跑;只有回到家見了母親的身影,我的心才像一塊石頭落了地。
母親的病似乎開始不斷好轉,我們也長大了。大姐在縣城找到了一份工作,并成了家。1982年,大哥以全縣高考總分第二名的驕人成績,考入了全國重點大學廈門大學的化學系。喜訊傳開,全村都轟動了。人們見到我母親都紛紛夸說:“您的兒子好有出息啊!以后您可以好好享清福了!……”在那些日子里,母親的臉紅潤起來了,仿佛年輕了二十歲。我天天偎依在母親身旁,感覺無比的驕傲與自豪。幼小的我心里暗暗下了決心,長大了也要考上個重點大學,好讓母親高興高興!大哥要出門上大學了,那幾天,母親仔細打點好了行李。臨上車前,母親再三叮囑大哥:要常往家里寫信,在學校要勤奮讀書,鍛煉身體……大哥使勁地不斷點頭。車開動了,母親跟在后面小跑,不斷地揮手,不停地叮嚀著,眼里還含著淚花。大哥一到廈門大學,就往家里寄了第一封信。母親和父親都不識字,我和二哥一五一十地讀著,母親和父親邊聽邊笑,開心極了。信讀完了,母親把它揣在懷里,逢人就拿出來,說:“我兒子從大學里來信了,他說學校可美呢,準備放假了帶我去那走走……”
大哥上了大學后,母親似乎更忙碌了。我們讓她好好歇息,她總是說:“你們還小啊,我忙活慣了閑坐不住的?!币惶欤斘蚁裢R粯?,放學后小跑回到家時,發現家里空無一人。一種不祥的預感涌上了心頭,我拼命地往醫院跑。在急救室,我又見到全身插滿了管子的母親,我撲在父親的懷里號啕大哭!父親告訴我,母親在準備做飯的時候突然倒下了,于是被送到了醫院;當時,二哥正在中學上課,得知消息后就趕回了。我們輪流守護著。不知不覺中,我趴在床邊睡著了,夢見母親從病床上起來了,我們開始又說又笑……突然,我被拍醒了,二哥對我說:“媽媽又不行了,趕緊叫醫生去??!”醫生和護士們來了,三、四個人輪流給母親做了人工呼吸。一個多小時過去了,一切無濟于事。母親永遠合上了她那布滿血絲的眼睛,再也不會醒來了。我們抱頭痛哭!我、二哥和父親把母親抬回家時,已是凌晨三點多了。父親哽咽地告訴我們,臨終前母親留下了自己的遺愿:“把我葬在家對面的山坡上吧,我要看著我的孩子們一天一天地長大成才……”。大哥收到電報從廈門趕回來了,一進門便哭倒在地,不愿起來。姐姐抱著幼小的女兒也回來了,哭成了一個淚人……遵照母親的遺愿,我們把她葬在了家對面的山坡上。佇立在家門前,我默默地遙望遠方,面對著母親的安息之地,輕聲地說:“媽媽,您放心吧,我一定會好好學習的,決不辜負您對我的期望!”
母親去世時僅47歲,父親那年59歲。當時,大哥到廈大學習還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二哥正讀初三,我讀初一,小妹讀小學三年級。母親走后,家里一貧如洗。二哥的學習一直不錯,但他向父親主動提出了輟學:“家里經濟這么緊張,我就不念書了,省些錢讓小弟和妹妹好好念吧?!庇谑?,二哥跟年邁的父親一起出門做工去了??吹郊依锝洕讚惴驈埞鸱徒憬愫献h之后,把我從姑田中學接到了連城二中學習,當時他們的月工資加起來僅四五十元左右。從鄉下來到了縣城,我的學習進步很快。大哥大學畢業時,我考上了連城一中;大哥到上海社會科學院生物化學研究所攻讀碩士時,我考上了漳州師范學院中文系。1993年,我大學畢業,到鄉下一所中學教書,大哥到美國著名的紐約州立大學布法羅分校攻讀生物化學博士學位。就在這一年,疾病纏身的父親平靜地離開了我們,時年70歲,而我上班工作還不到一個月。在翻檢父親遺物時,我們驚訝地發現,父親所有的衣裳都綴滿了大大小小的補丁,沒有一件是完好的。原來,為了培養我們,讓我們安心讀書,父親自己竟從未買過一件新的衣裳。凝視著這些風塵仆仆的遺物,我們不禁潸然而淚下……
在中學工作三年后,我考上了福建師范大學中文系,攻讀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碩士學位,緊接著又考上了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師從我國著名的文藝理論家、美學家和教育家童慶炳先生攻讀文藝學博士學位。大哥在美國僅用了五年就拿下了生物化學博士學位,接著又到哈佛大學做博士后,短短一年就成功地完成了重要課題的研究。大哥現就職于美國的輝瑞——全球最大的制藥公司——成了著名的生物化學科學家,定居于美國加州。而我自己博士畢業后,則進入了中國最高的科研機構、國家的“智庫”——中國社會科學院,矢志于自己醉心已久的文學研究事業。姐姐、二哥、小妹的生活也越來越好了……遺憾的是,當我們從苦日子到甜日子時,母親與父親卻不能與我們分享了。真是此恨綿綿哪!
——《臺灣往事》的電影片尾曲響起來了:
每逢佳節阿公總愛講
我們來自大海那邊的遠方
當我的祖輩告別唐山時
全村親人相約常來往
年少時我夢想當船長
天涯海角揚帆破浪
把故鄉和原鄉連起來
思鄉之路啊不再遙遠
在淚眼模糊中,我依稀看見了故鄉。就以此文聊表我那無盡的思念罷!
2010年11月29日改定
(本文刊于《福建文學》2014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