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南的鄉村,星星點點般灑在崇山峻嶺,掩映在碧波蕩漾的山海。山海、云、藍天、江河、村落、民族服飾等構成了云南世外桃源般的美。行走在大山深處,一抬頭,寨子就掛在山腰;一轉彎,又有雞犬之聲傳來;寨子就拴在山頭、山腳,拴在山坡、山沖,拴在松林竹林東瓜林杉木林灌木林旁邊,有的甚至拴在山洞里,當然不是很多。大山濃霧起的時候,你看不到山、看不到寨子,分不清東西南北。腳下棵倮(草叢)“窣窣”作響,你悄悄走近,剛想拔開草叢,“撲棱棱”一只艷麗的野雞從你面前飛過,氣流扇到了你的臉龐。或者一只野兔,或者一只山貓貍。再繼續走,當聽到一聲、兩聲狗吠,繼而雞鳴聲、騾馬牛叫聲、喊人聲,你就離寨子不遠了。此刻,一股暖流直涌上心頭,熱乎乎。我就在這樣的寨子里長大,我忘不了大山、忘不了大山深處流淌的山泉,忘不了風吹山林傳來的聲音,忘不了飛禽走獸和我的童年。
嗩吶響起,拉著我回到了童年。
我的童年,在山水之間徜徉,在藍天白云之間翱翔。當布谷鳥“包裹包裹”地叫的時候,父母親正在山坡的包谷地里薅二道包谷。那壺水和那包晌午飯靜靜地躺在綠蔭下,我不時地到綠蔭下喝口水,聞聞飯香,又跑到山坡上放牛去了。蟬嘶叫起來,我知道它們就趴在東瓜樹上、嗑松樹上。有的在得矮,我躡手躡腳,倏地一下就將它捂在手掌心里,攥著慢慢松開,拈著它的雙翼,翼是銀白色的,透亮、氉手。它叫,卻不見嘴動。聲音響亮,煩它,甩石子一樣把它甩出去,它輕飄飄地在頭頂上飛走了。或者用一根比它稍輕的草拴著,讓它飛,直到它飛不起的時候才放它。在得高的,撿根棒或小石頭打上去,有的嚇得飛走,沒有飛走的,也緘口不言了,在近處便得到一會兒安靜。我們在蟬聲布谷鳥聲山雀聲野畫眉聲中長大,煩惱的時候便也會學學鳥叫。傍晚吃過晚飯,幾個小伙伴要遛出去玩,相約就打暗號,學布谷鳥叫,學野畫眉叫,學山貓貍叫。可是時間一長,大人就知道了端倪。
八十年代的滇南山村,文化生活相對匱乏。最喜歡看露天電影,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俊的丑的,本村外村的,黑壓壓一大片,成百上千雙眼睛同時盯著電影屏幕,成百上千顆心一齊跟著電影的情節起伏,成百上千張嘴一齊跟著電影喝彩、起哄。慢慢地,栽三七的人家富起來,買了彩電。每天晚上便像看小露天電影一樣,屋內坐滿了人,屋外廈子下也坐滿了人。最記得當時在大姨爹家看《西游記》中豬八戒吃大西瓜的那個鏡頭,全場哄笑,實在難忘。
鄉村少音樂器材。笛子、口琴、二胡、鼓鑼家什,我都愛聽。父親是老中師生,笛子口琴二胡都會來一點,可惜忙于工作和家務,很少整,更不要說教我們了。一到紅白喜事,我們就高興,——可以聽嗩吶。吹嗩吶,我們叫吹叭喇。我到現在也弄不明白,為什么把喇叭叫“叭喇”,就像把馬白叫白馬一樣。我們還有一種稱呼吹嗩吶,叫“吹號”,哪家小孩哭個不停,便說他(她)在“吹號”。總之,滇南的鄉村,說起嗩吶、說起喇叭、說起號,沒有誰不知道,沒有誰不熟悉。
鄉村的喇叭,是鄉村的音符,是鄉村的旋律,是飄蕩在鄉村里的魂。它勾起無數人的思念和幻想,憧憬與決斷。它傳遞著愛,傳遞著情,傳遞著幸福與無奈;它帶來喜,帶來悲;它使人笑,使人哭;它鼓撓著青春的躁動,述說著生命的平淡輝煌與終了。
喇叭響處,不是紅喜事,就是白喜事,都是鄉村的大事。記得當時娶媳婦,我們叫“討老婆”,可不簡單。要過三道關,一關說媒,二關傳賓郎,三關才是迎親。說媒不要錢,只是要在迎親那會兒吹著號抬著方盤到媒人家謝媒。我不大記起“傳賓郎”的禮節了,好像就是到女方家瞧日子下聘禮吧,不吹號。迎親要辦三天,喇叭上拴紅,頭天去討,二天過門,第三天回門。喇叭響起,我們便托著小腮幫看吹號手的大腮幫,他們的腮幫鼓得像兩個小皮球,不斷換氣,兩個小皮球總不會癟。脖頸青筋突出,兩眼微閉,雙手手指在號眼上有節奏地摁,喇叭口便吐出好聽的樂音。婉轉、優雅、歡快,有時像小河流水,有時像山鷹呼嘯。當時小,不知道吹什么曲子。最記得有一次他們吹《十五的月亮》,我們便笑,所有人都來聽,實在是好聽極了。他們坐著能吹,站著能吹,走著也能吹,我們就無比羨慕、佩服。
白喜事的號要多一些,最多的我見過五班號湊到一起。剛開始各吹各打,管事的忙完后將他們安排坐在一起,每人面前擺上一碗酒,說是啖哨子用。一班號吹完,另一班接著吹,循環往復,通宵達旦不停。山村便在嗩吶聲中平靜下來,在嗩吶聲中漸漸入眠。嗩吶在每個人心中彈出不同的思緒,他們會在嗩吶聲中想想自己,想想別人,想想過去,現在和將來;想想親人,愛人,想想高興的或煩心的事。就像天上的云彩,心也會漂浮,靜謐;也會濃厚,淡薄;也會灰沉,潔暇。嗩吶聲響,洋溢著人們心魄的對白和反思,洗刷著靈魂的污濁與平庸,是一段心路的結束和另一段心路的開始。
到了新世紀,結婚不再請號,更不要說什么“退車馬”了。男女雙方湊在一起辦,到飯店吃一頓飯就各走各的,有時候四五對新人在一個飯店,都分不清誰是誰。少了許多程序,也少了許多莊重和真情意。我還是喜歡到農村吃酒,熱鬧、溫馨、分得清人。
當嗩吶退出鄉村,像馬燈一樣束之高閣的時候,我不知道會以一種什么方式勾起人們心靈的反思與進步。我想起了戲臺,雖然沒有聽過戲,但想到那著裝、那唱詞、那動作、那情節,肯定引人入勝,給人震撼和教育。像《群英會》、《白蛇傳》、《鍘美案》《四郎探母》、《別窯》等。可惜現在沒有戲臺了,戲臺已經成為一種記憶留給了那段歷史。
隨著電視、電腦的普及,農村花燈、山歌也逐漸銷聲匿跡了。我們沉迷在游戲、聊天和泡沫劇中,沉醉在歌舞廳和娛樂場所。
嗩吶深處,是我的故鄉。嗩吶響起,人們的心便飛到了那里。嗩吶也要逐漸消失了,當它成為一種歷史文物陳列在博物館的時候,走到它面前,看著它,我肯定會淚水漣漣,懷念嗩吶聲聲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