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旬,窗外綠化地,滿眼新綠,玉蘭花蕾綻放:潔白、純凈、淡雅、清香,嬌艷奪目,引人駐足觀望,心生驚喜,仿佛置身故鄉的春色中:槐吐新綠,槐花盛開,一串串、一片片,染白了小村莊。
童年,北京西南的小村莊,房前屋后、院里院外,村邊道旁,不同年齡、身材的洋槐樹隨處可見。故鄉人喜歡種槐,并精心呵護它,如同喜歡自家的孩子、呵護自家的孩子。村里不管哪塊地冒出一棵槐樹苗,開春,便會有村民給它澆水、剪枝、滅蟲。生怕長歪了、長瘋了、被害蟲侵害,成不了材。
故鄉的洋槐生長緩慢,木質堅硬。早先,村民建房,頭年初秋,選好成材的槐樹,請來木匠,先將槐樹剃頭瘦身(用利斧砍掉頂部的枝杈),并在樹干頂端拴牢繩索,繩索長約六七丈。而后兩個木匠,席地而坐,手握鋼鋸木柄,你推我拉,從樹干根部開鋸。鋸至三分之二處,槐樹已稍稍傾斜,拉鋸人拖鋸閃開,至繩索遠端,拾起繩索,雙手握牢,順著槐樹傾斜的方向,用力拉拽,槐樹顫悠幾下,隨后轟然倒地。木匠截取丈余長尺余粗直溜的主桿,用扁斧剔除灰黑色的樹皮,露出光滑乳黃堅實的軀干,再將其抬至通風朝陽處,身下墊上磚石,一秋一冬,風吹日曬,樹干干透,開春建房舉架做梁,扛起千斤重負。稍細的槐木,可作檁。再細些的,還可當椽子,可謂各盡其才。槐木晾干后,用鋼鋸拉出薄厚不等的板材,刨光,制作櫥柜桌椅等家具,刷兩遍紅漆、罩一層清油,結實光亮潤澤。年輕人訂親、嫁娶,槐木家具是不可或缺的彩禮,更是新房里的主要家什。喝喜酒的鄉親,臉上蕩漾著喜氣,心里充滿羨慕:新娘子模樣俊、身材好、說話做事妥帖,一準是持家過日子的好媳婦。桌椅板凳、炕柜條案……一水槐木制成的新家具,禁不住伸手摸摸、拍拍,沾些喜氣。家有老人,預制百年后的壽棺,用材也多為槐木。壽棺預備好了,存放在院里背靜通風的木棚中,沒有人忌諱。老人們聚一塊,聊起身后事,總會去木棚,繞壽棺走一圈,看壽棺是否莊重、大氣;看板材薄厚,看面漆光澤。神情中透著踏實與欣慰。砍下的槐樹枝杈,以及被剔除的樹皮,歸攏成跺,晾曬干,燒水做飯,是難得的好柴。成年的槐樹,樹墩粗壯堅韌,刨出后,制成圓型、方型菜墩,實惠經用,是家家灶房必備的廚具。余下的根須,晾干后,同樣可當柴燒。
槐樹花,純凈潔白,溫馨淡雅,柔嫩香甜,營養豐富,好看,也好吃。將采摘洗凈的槐樹花,撒上細鹽、香油,攪拌均勻,便是一盤口感清爽、細嫩香甜的涼拌菜;槐花湯、槐花粥、槐花蒸飯……均綿香可口。最好吃的槐花蒸糕:柴鍋、旺火、竹編籠屜,將精選的槐樹花、玉米面、去核的紅棗、細鹽、撒上涼開水在搪瓷盆里攪拌均勻,干濕以用手抓起能攥成團為宜。攪拌好的食料,雙手捧起,均勻地灑在籠屜里,薄厚以食料多少、蒸鍋口徑大小或個人喜好為準,一般厚度與拳高相仿。蒸熟的槐花糕,暄騰、色澤黃潤,持刀橫豎幾個來回,蒸糕成網格狀,刀身擺平,貼著屜布,鏟起一塊,方方正正,托在手上,咬一口,香甜可口。故鄉的春日,新房架構的木料、木匠手下飛落的刨花、灶房蒸鍋里徐徐升騰的水霧,處處氤氳著槐木、槐花清香的氣息。小孩子攥過槐花的手,也沾滿淡淡的槐花香。資料記載:槐樹抗煙塵,凈化二氧化硫、氯氣、氯化氫等有害氣體。槐花涼血止血、常食有清肝明目之功效。
故鄉宅院里,靠院墻那棵老槐樹,爺爺說是我曾祖父年輕時栽種的。我小時候,老槐樹已根深葉茂,高大粗壯,用爺爺的話說,它是“水缸腰、鐵塔身、云彩頭。”春天,正是青黃不接的季節,母親做飯,每天都要彎下腰,胳膊伸進糧缸,將要見底的糧缸,舀不滿一瓢糧食。播種完春玉米,家里大人們,終于不用再起早摸黑下地干活了。忙吃干、閑喝稀,家里早晚的飯桌上,玉米面的窩頭、貼餅子已不見蹤影,替代它們的是一鍋熱氣騰騰的棒子渣粥。喝稀粥餓得快,尤其是夜里,春夜漫長,躺在炕上,肚子里咕咕叫。大人們能忍,我卻在被窩里嚷嚷著要吃東西,最終還是帶著奢望,迷迷糊糊睡著了。第二天天剛亮,我被餓醒了,跑進灶房找吃的,鍋碗瓢盆被母親洗刷的干干凈凈、里面空空如也,我沮喪地走出灶房,見爺爺肩披黑布衫,默默地站在老槐樹下,雙手握住一節粗鐵絲,用力將其揻成鉤,再用麻繩綁在一根長竹竿上,隨后,他舉起長竹竿,用鐵鉤鉤住一只長滿槐樹花的樹枝,轉動手里的竹竿,樹枝嘎吱一聲折斷,墜落下來。我興奮地跑過去,撿起樹枝,摘下一串槐樹花,顧不上用清水沖洗,就放進嘴里嚼開了。槐樹花盛開的日子,我和爺爺天天摘一盆鮮嫩的槐樹花,媽媽用它給我們熬槐花粥、帖玉米面的槐花餅子。粥稠了,玉米面卻節省了。一樹盛開的槐花,伴隨我們一家人度過了那些缺糧的春天。
夏天,老槐樹用它茂密的身軀,搭起一座綠色天棚,晌午,烈日的光焰,竟難以將其穿越,我家的老宅院,終日涼爽宜人。夜晚,席地鋪一張葦席,或坐或臥,仰望老槐樹隨風搖擺的枝葉,我纏著爺爺講故事。爺爺手握旱煙桿,不緊不慢地抽著煙,煙鍋里的火光一明一暗,酷似遠天閃爍的星光。老槐樹像一本厚重的書,承載著許多動人的故事。爺爺年輕時,在鎮街開過兩年雜貨鋪,八路軍游擊隊員,在西山一帶打鬼子,常裝扮成生意人下山,到爺爺的雜貨鋪采購生活必須品。那年春天的一個傍晚,一個扮成農夫的八路軍,要買食鹽,雜貨鋪的食鹽賣完了,天黑后,爺爺悄悄帶著他回家取鹽,鎮上一個叫馬三的日本漢奸,帶著兩個人,突然來到爺爺家,院門被砰砰砸響,馬三在門外不停地喊叫著。爺爺將裝進口袋里的食鹽埋入糧缸,可屋里實在沒有隱蔽的地方,急中生智,爺爺跑出屋,指著院里的老槐樹,讓那個八路軍爬上去。老槐樹枝葉繁茂,天黑,人伏在樹干上,沒人看得見。馬三帶著人,在屋里屋外搜了一遍,沒見生人,就罵罵咧咧的離開了。雖說有驚無險,爺爺還是冒了一身冷汗,直到深夜,他才將那個身背食鹽的八路軍送走。
解放后,那位年輕的八路軍,當了鎮長,后來,升任副縣長,下鄉時,他騎著自行車來看望爺爺。文革初,他被打成反革命,下放農場勞動改造。爺爺因救過他,縣里工作隊的人曾多次來家里找他調查情況,也許我家出身貧農,爺爺年事已高,才沒有被進一步追究。但工作隊的人,扛著斧頭,闖入我家,要砍倒老槐樹。爺爺扔掉拐杖,踉蹌著撲過去,張開雙臂,死死抱住老槐樹,他聲音顫抖著吼道:要砍就把我這老頭子一起砍死吧!老槐樹保住了,但此后不久,爺爺就病逝了。他沒有用槐木做壽棺,他舍不得砍倒老槐樹。
1978年底,我參軍到吉林,此后十多年,回故鄉的機會越來越少,在東北見不到洋槐樹、更看不到槐花開。其間,上了年紀的父母,搬入縣城與大哥同住,故鄉的老宅院,人去屋空,只有老槐樹還孤獨地堅守著她。1995年,我轉業回北京,離故鄉近了,故鄉卻無親人。但老槐樹還在。春回故鄉,我站在離別近二十年、百歲開外的老槐樹下,仰望它滄桑的容顏,感慨它真的老了:枝杈彎曲、軀干黢黑、根莖隆起裸露、身驅凝固著幾團粘稠焦黃的汁液,那是老槐樹孤悲而滴的淚水。臨街的院門旁,懷抱嬰兒的婦女,席地而坐,敞開衣襟,給孩子喂奶。我向她詢問兒時伙伴家的住處,她掃了我一眼,用手往前一指,便側過身去,臉上掠過一絲羞怯。我敲響了伙伴家虛掩的院門,聞聲狂吠的黃狗,阻止了我推門而入的勇氣,隨后拉開院門的主人,目光疑惑地望著我。我自報家門,他驚詫、連連說道:變了、變得認不出了。我心頭不由得涌起一絲淡淡的憂傷。
伙伴家院內地面,厚厚地罩著一層水泥,潔凈無塵,人與泥土隔離了。兩顆修剪過的龍爪槐,樹帽蟠曲,像一把撐開的綠傘,突兀于院門兩側,我想起鄉道兩旁,也栽種著龍爪槐,它是槐的變種,姿態奇美,只是空間轉換,與其生長在城鎮公園廣場、山野古寺間的同類相比,遜色不少。說到故鄉槐,伙伴一臉淡然。誰家還制作家具,家居城應有盡有,如今鄉下木匠難尋;蓋房用鋼筋水泥構建,塑鋼門窗,木料極少派上用場;洋槐生長緩慢、其貌不揚、年收益低,苗木場如今也很少栽種。伙伴說的,我懂。而內心的失落,則揮之不去。我已無心談論故鄉槐的話題,便匆匆辭別。故鄉,唯有我家院里的老槐樹,雖蒼老孤寂,卻頑強地活著!告別故鄉,那一夜,我夢見了故鄉槐,它長滿村莊每個角落,枝葉茂密,槐花盛開,清香四溢,純凈潔白。